第157章 唇舌相讥

灵山触到灵水的眼色，神色稍敛，沉默了稍许，转而背过身去，待察觉身后宗平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灵山置于身侧的手只稍稍一动，指尖轻一弹便发出了一枚信号针。

那正是独属于瑞王府影卫间用来传递信息的交接信号。

信号针刚一发出去，院子里的不远处，枝叶无风自摇。此刻，灵山脚步一顿，默了默，嘴唇微微一张，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转瞬，空气中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闷响。

灵山唇一抿，举步迈进郡守府正厅。

袁宗平面带疑惑的望着灵山的背影，突然，似乎觉得有那里不对劲，他停步一顿，眼睛圆溜溜的四处张望，灵水一侧眸，瞥见袁宗平机警的神色，剑眉微一挑，心里暗自叹了一声。

原本在他们所有人之中，灵山应该说是世子最信任的人了。可近来灵山做事情……是越来越不小心了，这也难怪世子会让他也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不过，灵山，灵水，山水合璧。

这不也很好吗？

半晌，见袁宗平还是一脸犹疑，灵水唇一抿，状若无意问：“袁大人，怎么了？”

“没、没什么事……”

袁宗平冲灵山摇了摇头，脑海里刚一闪过仅有的一丝疑虑，顿时也消失无踪了，斟酌了一下，道：“林侍卫，下官万不敢过问世子的行踪，但……下官好歹也得知道……咱们世子的尊驾……到底何时会到卑职这郡守府来，你可否告知下官，也好让下官去好好准备一番，而驿站那头也得好好布置一番，以恭迎世子大驾。”

闻言，灵水只微微笑了笑，不紧不慢说道：“袁大人，事实上呢，我们家世子这回奉皇明协同九皇子督查黔州之地，世子的尊驾到达地方，并未入住任何驿站，就连黔州太守大人，也并未见着我们家世子，所以呢，袁大人只管准备恭迎世子便好，至于其他的大可不必麻烦。”

灵山简单而直接的拒绝，顿时让袁宗平微一愣，半晌，见袁宗平还想说些什么，灵山即时摆手，开口打断了他：“袁大人，事实上，在下只是奉了我们家世子之命，抵达大人的郡守府先告知大人一声，再顺便……查勘一下云中之地赈灾善后的诸些事宜，其他的事情，世子他也并未有任何交代，请恕在下无法告知大人。”

“这……”袁宗平的脸色顿时便有些不好了，可此时他就算再憋屈，却也不敢直接冲着灵水发怒，他眼底的阴霾憋了许久，好半晌才微微抬起头，冲着灵水讪讪一笑。

“好，下官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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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夜色恍若一张滇黑的幕布，从天边倒挂着，一寸寸被缓缓拉了下来。

许家宅院里灯火辉煌，家主许淮南此时正领着家中老少，在许氏极宽敞的大厅内用着晚膳，这一顿晚膳下来，除了细微的碗筷轻碰声，许氏这一家子人都个个是一语未发，吃了将近半个时辰后，一个身着一袭竹青色锦衣的少年当先落了手中的碗筷，面无表情的站起来。

“坐下！”伴着一声急厉喝止，三房的老爷子不轻不重地放下筷，面色有些不好：“真是一点尊卑之道都不懂，家主还未离席，你是什么人……谁允许你轻易离席的？”

锦衣少年刚背过身去，一听到这话，清澈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嘲讽。华灯中，少年嘴角衔着淡淡笑意，慢慢地回过身来。

“哟，我说老三啊，你先别急嘛……”许家二房的老爷子看了那嘴角带笑的少年一眼，又看了一眼上座面色淡淡的许淮南，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怀忻毕竟是大哥的亲儿子，这孩子也是刚刚回归家族嘛，家里的规矩也得是人家亲爹来教吧，你看，大哥都没发话呐，你倒是先替大哥教训上了。”

话说二房的这位老爷子说起话来嘛，一向是含糊却又肆无忌惮，今个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的这句话里头，在“亲儿子”和“亲爹”这两个词上，咬字是特别的清晰。

而这说来说去嘛，二房的老爷子也不过就是想强调“许怀勤不过是被大房过继过去而并未是许淮南亲生子”这一事实。

这不，二房老爷子话刚说完，在座三房的一众人齐齐脸色一变。

原本以为自个的亲生儿子有了后代，讨得许淮南宠爱而未来家主地位会更加稳固的三房夫人，脸色顿时铁青，而她的身侧，沉浸在生下了许家未来继承人的黔州城郑家的那位年轻夫人，唇角紧抿着，不时抬眸看一眼自个身旁直直沉默不语的丈夫。

“二哥您这话的意思……我倒有些不懂了，”三房老爷子笑了笑，“您的意思莫非是说……作为怀忻的三叔，你三弟我……都没有资格说上一句不成？”

被唤作“怀忻”的孩子，自然便是那位站在对面一脸淡然的锦衣少年，他也便是许淮南那位流落在外的亲儿子。

二房老爷子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许怀忻，又瞥了许怀勤一眼，一回头便似笑非笑地冲着三房老爷子说道：“老三啊，你可别多想啊，二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怀忻毕竟是大哥刚认回来的亲儿子，大哥自然会多花些时间……去用心教导的。”

亲儿子回来了，许淮南自然会更加用心的调教自家的孩子，哪里还管你许怀勤一个过继子？

二房众人一个个笑得堪称“灿烂”。

“怀忻是庶子，虽说嫡庶有别，可咱们大哥……自然也会用心教导，”三房老爷子嘴角笑意微凉，“只不过，既然这孩子刚回家，谁和他说这些最基本的小规矩……不是一样呢？”

天底下的豪门世家最重嫡庶之分，一个刚认祖归宗的庶子，能有什么资格与他们刚记在许氏家主名下的三房嫡子争斗？再者许怀忻才刚回来，在许家可谓毫无根基，现在能成什么气候也妄图威胁到他们家怀勤？

三房老爷子看了许怀忻一眼，眼底深处掠过一抹鄙夷。

“老三啊，话也不能这么说，俗话说骨肉父子，这父亲教导起来，绝对会是更加尽心尽力，再说……你都知道这些全是最基本的规矩，可人家孩子又不一定知道啊，怀忻这孩子……毕竟才刚回来嘛，咱们自然得给他一个适应的过程不是？”

听着自个的亲生父亲和二房的叔父，你一句我一句唇舌相讥的吵了这么半天，在侧一直沉默着的许怀勤终是徐徐一笑，那语气、神态都很是彬彬有礼：“二叔，三叔，两位作为怀忻的叔父，是长辈，教怀忻一些家里的规矩，自然也是为了他好，父亲自然会教怀忻，而作为怀忻的大哥，怀勤自然也会尽心教他。”

许怀勤语落，许淮南即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而倒是与他隔座的许怀忻闻言，一脸似笑非笑的瞅了他半晌，待回过头，许怀忻对着三房的老爷子，慢吞吞说道：“长辈的教诲，怀忻自然都会虚心接受的，父亲没有离席，其他人不得轻易离席，怀忻记住了……多谢三叔教我。”

许怀忻话刚一说完，此时，厅外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

“家、家主，郡守府那头又来人了，说是郡守大人……想见咱们家二少爷。”

许淮南微一顿，瞥了许怀忻一眼，见许怀忻也静静地望着自己，许淮南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用丝帕擦了擦嘴，幽幽盯着小厮问：“都到这个时辰了，郡守大人还想见二少爷，来的人可有说……是何缘由呢？”

小厮俯首回道：“来的人说，他们郡守大人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想要立刻当面的问问咱们二少爷，所以……”

“既然是郡守大人有事相问，”许淮南神色纹丝不动，深色的眸子只静静地看着许怀忻，“那么忻儿……你便随着去一趟吧。”

许怀忻薄唇紧抿，清澈的双眼不避讳的直勾勾地盯着许淮南，父子二人对视了良久，而后却见许怀忻咧嘴一笑：“既然父亲要我去，怀忻自然得去，不过且容怀忻回房去换身衣裳吧。”

“去吧。”

许怀忻不再与旁人多说一句话，嘴角紧闭着，疾步便退了出去。回房的这一路他走得极快，身侧不时有下人路过朝他行礼，许怀忻却恍若未闻，只直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好不容易进了房间，许怀忻一回身便“嘭”的一声合上门，走至桌前倒了杯水灌了一口后，重重地放下。

“庶子……哼！居然说我是庶子！”许怀忻白着一张脸，“我娘亲明明才是正室！还说本公子是什么庶子？这群人……真是可恶！可恶——”

“二少爷，您……您怎么回来了？不是在用晚膳吗？”阁间里轻手轻脚的走出一个青衣小厮。

“你怎么会在这儿？”

许怀忻当即转身，眸子微一眯。

在这个家里，他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既然进了这个家……想好好活着，他好歹也该培养培养一两个自己的亲信。而眼前的这个青衣小厮，普普通通的相貌，微垂着眸子，正是今日他刚从市集上给买回来的，取名叫白一……

白一抬起一对明亮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许怀忻，沉默了一下，低声问：“二少爷，您是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吗？”

许怀忻本来想开口指责，可当眼神对上了眼前那一双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明亮的眸子，所有的指责却如鲠在喉，他骤然一噤。

这么大的一个家啊，他有无数位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包括他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会在意……他此刻是否伤心伤情。

许怀忻静静地盯着白一看了良久，突然一垂眸，眼眶微微湿润，半晌，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沉默了片刻后，他压低了声音，幽幽问：“白一，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什么亲人吗？”

闻言，白一微一怔，清澈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异样，低低道：“回二少爷，与我是血缘至亲的人，全都不在了，但是，收养我、抚养我长大的那户人家待我极好，而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真正的家人。”

“……是吗？”

许怀忻的声音顿时压的更低了，白一顿了顿，目光紧紧地盯着许怀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错，此时许怀忻的语气中，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恨意却又夹糅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卑微。

“既然他们待你极好，自然是因为他们把你当成了亲人啊。你看世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亲人，对吧？曾经我也以为我有……可是……”

白一静静地望着许怀忻。

“可是什么？”

“可是……没了。”

想起这段时日以来云中郡城里的一些传言，白一顿然噤声。失踪的年轻女子是许怀忻的小姨，许怀忻想表达的应该是，现在他的小姨……人没了。但看着许怀忻那抹直达眼底的深深悲凉，白一却又觉得，也许……事情没有表面那般简单。

“二少爷，您现在不是回家了吗？”白一言下之意，便是想说……许怀忻现在有很多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他们……不配！”

白一又是一愣。只见许怀忻微微别开了脸，眼底仿佛有一丝晶莹在微微闪烁着，过了良久，许怀忻用白一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道：“我……真的是很羡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