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天意
玥瑶有些尴尬、有些失望,有些难以接受。刚刚才发现,自幼就在心中种下的那粒种子根本就是坏的。曾经幻想的大祭司伟岸高大的形象也随之轰然坍塌。
虽然确实有两位伶俐可爱的道童,虽然屋外的那株老松树确实给人以无尽的沧桑之感,虽然那口铜钟上确实满是时光流过的痕迹,虽然精致整洁的花园仙气四溢让玥瑶欣喜无比,但一切的一切,在见到大祭司的那一刻便裂成了碎片。
现在回想起来,半个时辰前的那次初见依旧令玥瑶“心惊胆颤”。
由于急于想见自己心中的偶像,在快要到山顶的时候,玥瑶便领先众人一步,扶摇直上。
随着高大的松柏和满是牵牛花的庭院映入眼帘,玥瑶更是激动的张牙舞爪,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奔去。
推开那扇几乎不能称之为木门的栅栏后,玥瑶的身影一闪而过,“老头儿,大祭司呢?”(南疆语)
正在扫地的那个略显佝偻的背影微微一怔,将手中握着的扫把轻轻放在地上,眯着混沌的老眼,努力看清楚刚才说话那人的面容。
“老人家,大祭司呢?”玥瑶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与无礼,赶忙换了个称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早已开始扫描整个庭院。
“我。。。”老人思索片刻,刚准备开口说话,却被玥瑶不由分的打断。
“哦,大祭司是不是在屋里?他一定在炼丹药对不对?”话音刚落,不待老人再解释些什么,那个欢快的身影便一蹦一跳的奔向木屋。
令人失望的是,屋内只有一个男孩儿,此刻正拿着抹布专心致志的擦着桌子,看到玥瑶后,那男孩儿顿时僵在原地,看人的眼神也有些直了,可能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姐姐。
“姐姐漂亮吗?”玥瑶玩心大起,撅着小嘴开始挑逗起眼前的男孩儿。
男孩儿并没有答话,只是痴痴的点了点头,一双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玥瑶的面庞。
纵使如此毫无掩饰的放肆的凝视着陌生人,但男孩儿痴迷的形象却丝毫没有一丝猥琐之态,那是纯净的如同山泉般的一对明眸,眸中包含着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小弟弟,大祭司呢?”玥瑶随手摸了摸男孩儿脑袋,笑嘻嘻的问道,眼睛却没有一刻停滞,依旧俏皮的四下搜寻着。
男孩儿依旧那副痴呆状,只是呆呆的伸出手,指了指庭院。
“不对啊,我刚从那里过来,除了一个扫地老头之外。。。”玥瑶没有继续往下说,心中已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在涌动。
推门而出的玥瑶第一眼便看见阿妈冲着扫地老头行了个大礼,面露尊敬之色。紧接着,一路上帮忙抬担架的两个大汉干脆跪倒在地,呈五体投地之状,眼中满是激动的眼泪。就连乔戒也愣头愣脑的跟着行了个礼,唯独门口的玥瑶,如雕塑般凝在原地。
好在大祭司并不介意这些俗理,只是略微客套两句后,便赶忙走到毛子身边,开始细心的查看起他的伤势。
片刻,面露凝重之色,吩咐两位依旧饱含热泪的壮汉将毛子抬进屋里。
“他们两位是中原人,听不懂南疆语。”瑾萱夫人指了指乔戒,突兀的冒出这么一句话。大祭司听在耳中,微微的点了点头。
经过一整夜的颠簸,毛子的脸色更加苍白,气息也弱不可闻,脉搏更是时有时无,整个人看起来仿若狂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湮灭。
大祭司撸起袖子,毫无避讳的当着玥瑶母女的面将毛子剥了个精光。瑾萱夫人到还好,毕竟是过来人,涵养也深,不至于过分失态。玥瑶就不行了,先怪叫一声,俊美的面庞顿时红的发紫,一直延续到脖子根。虽然已经赶忙用手捂住了眼睛,但透过指缝间露出的目光,还是在不安分的扫来扫去。
大祭司却根本无暇顾及周围人的异样,一双老眼此刻精光四起,满是褶皱的老手更是将毛子的每一寸肌肤摸了个遍。
末尾,唉叹一声,用丝毫不逊于瑾萱夫人的中原楷语说道,“外伤已基本痊愈,断裂的肋骨也接的十分恰当,只是骨裂毕竟不同于皮外伤,需要慢慢静养,万不可操之过急。”
“那我哥为啥还不醒?他都昏睡了好几天了!”乔戒着急的问道。依稀间,乔戒隐约觉得这是医治毛子的最后希望,若是此人也无计可施,那结果。。。
乔戒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中了鬼见愁,有点难办。”大祭司的两道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
“你说有点难办!”玥瑶激动的一把拉住大祭司的右臂,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并不是毫无办法!只是有点难办而已!对吧!”
“办法倒是有一个。”大祭司又不经意间挠了挠自己脸上的那道浅浅的伤疤,“就是再珍贵稀有的药材,我这里都能找到,屋后的深山简直就是个医药库,唯独这药引。。。”
“药引是什么?”毛子与玥瑶异口同声道。
“眼睛!”大祭司淡淡吐出一词。
两人的神情俱是一凝,纵使兄弟情深、纵使情丝暗绕,但真正触及到自身最根本的利益后,人都是会犹豫的。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着,山林中鸟儿原本清脆的啼鸣此刻却显得异常刺耳。
大祭司将病床上赤裸的毛子翻了个身,此刻正饶有兴趣的查看着病人后腰上那道小小的、丑陋的、如三叉戟般的疤痕。
瑾萱夫人双臂抱在胸前,目无表情的盯着大祭司的一举一动,她当然想给女儿暗示,但身为母亲的她自然知道玥瑶的秉性,担心一语不慎、起到相反的作用,索性闭口不谈,心中默默的祈求着卯神降福。
终于,乔戒率先打破沉默,“需要几只眼睛?”
“两只。”大祭司头也不抬,淡淡回道,满是皱纹的老脸几乎快要贴在了毛子的后腰上。
“我来吧,毛子哥曾数次救我,别说一对眼睛,就是一条命,我也给!”乔戒深吸一口气,幽幽说出了这句话。
大祭司猛地抬起头,用极为陌生复杂的眼神,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圆脸的少年。
紧接着玥瑶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如这样!我跟乔戒一人奉献出一只眼睛!毕竟毛子哥是代表我青水寨应战的,我决不能坐视不管!”
“玥瑶姐!你是女孩子!你知道失去一只眼睛代表着什么吗!”乔戒着急的责问道。
“那有什么!反正我美若天仙,变成独眼龙也无所谓!如若真的嫁不出去,我这后半辈子就赖上毛子了!”玥瑶微微一笑,显得异常轻松,但从那早已紧握的有些发白的骨节可以看出,刚才那一刻,眼前的这个南疆女孩儿是做出了多么艰难的决定!对于爱美如命的她,失去一只明眸带来的刺痛与将来可想而知的嘲笑嫌弃,甚至比直接取她性命更令她感到绝望。
瑾萱夫人心中一惊,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如炬,更是死死盯着大祭司的后脑勺。片刻,在众人未曾留意的地方,仗着白发的遮掩,大祭司的发梢上竟凝结出丝丝冰霜。
此举自然引起了大祭司的注意,但他也只是不经意的抬头瞄了一眼,只此一眼,瑾萱夫人终于心安的舒了口气。
片刻,大祭司毫无音调的话语再次响起,“你不行。”
“为什么不行!”玥瑶尖声问道。
大祭司缓缓站起身来,指了指身旁的乔戒,淡淡道,“中原人的血统跟我们南疆人不一样,纵使你挖去双眼,也无济于事。”
“可是。。。”玥瑶还欲争辩,却被乔戒打断。
“姐,别争了!就我来吧!我们四兄弟身负重任,大哥、毛子哥都在拼命相搏,连小弟都知道帮衬一二,只有我,每日里插科打诨,今天总算还有些用。”
“可是。。。”玥瑶满含泪水,猛然发现那个印象中好吃懒做、精于马屁、满嘴跑火车的少年形象早已荡然无存,眼前之人,双眸中满是视死如归的坚韧,眉目间满是兄弟手足的牵挂,唯有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无声的告白这主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大祭司也回过头去,又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圆脸微胖的少年,眼神中带着异样的色彩,有惊讶、有敬佩、有悔恨、有不甘。
这一眼,仿若看穿了二百年光阴。
这一眼,仿若刺透了往昔的岁月。
这一眼,仿若梦回前朝,过往云烟,一一飘散在眼前。
“大哥,你终究还是没看错。人心未变。南宫依旧。”无声的感概在大祭司心中骤然响起,
未几,大祭司收起内心的波澜,眼神也重归平淡,换上那副风轻云淡的语调,慢悠悠的问道,“你想好了?”
犹豫之色一闪而过,刚毅决绝的神情骤然呈现,乔戒重重的点了点头,“想好了,我们何时开始?”
“事出匆忙,容我先行准备准备,明日正午吧。”
乔戒顺从的点了点头,继而又深深的望了眼毛子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庞,无声的推门而去。
深夜,众人熟睡之际,一个身影悄然起身,默默的来到了山林之中。
一只熟睡的秋蝉被人轻柔的捏起,“小家伙,你怎么跟我一样贪睡!”乔戒喃喃低语,“只是明日过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秋蝉奋力的挣扎着,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乔戒轻轻松开手指,秋蝉振翅高飞,乔戒的视线随之而动,皎洁的月光轻柔的洒在他圆胖的脸上,“今晚的月亮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么亮,这么圆的明月。”
一阵微风拂动,几朵还未收拢的花朵摇曳着五彩的身姿,肆意的在风中摇摆。
“你们好,”乔戒蹲入花丛,手指轻柔的在花瓣上一一滑过,“紫红的花瓣,淡黄的花蕊,真好看。”乔戒忍不住感概道。
毫无任何征兆,热泪滚落而下,乔戒擦干泪水,深吸一口气后,带着浅浅的笑意,向树林深处走去。
此夜未眠的绝非乔戒一人,古柏之上,竟坐落着一栋古色古香的纯木结构的低矮建筑。
木屋内,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一盏油灯,一张吊床。木屋主人显然从未想过还会有第二个人来到此处,并没有准备多余的座椅,故此时屋中的两人,有一人只能暂时委屈下自己了。
瑾萱夫人用南疆语低声说道,“你当真要救他?”
“为何不救?”大祭司笑哈哈道。
“可二百年前。。。”瑾萱夫人欲言又止。
“那就不救了,本来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明天我略施手段,就说没救活,死了。”
瑾萱一怔,似乎没想到眼前之人转变的如此之快,甚至连辩解的说辞都想好了。当下自己却又犹豫起来,一双玉手不自觉的绞在一起,显得踌躇不决。
“瑾萱,我看这个叫乔戒的小伙子就不错,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出现在一个中原人身上实属不易,要知道这种人如今在我们南疆都很难找的到咯。”大祭司斜靠在吊床上悠悠然道。
“你可知这个名叫乔戒的人是谁吗?”瑾萱冷冷问道。
“南宫后人嘛。”
瑾萱微微一怔,大祭司以轻描淡写的口气吐出的这句话,显然大大超出了寨主夫人的预料。
吊床上的大祭司仿若能猜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淡淡道,“南宫后人又如何?那都是二百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别说是这个孩子了,就连他的父亲都还没出生,纵使我再糊涂,以前的旧债还不至于算到他头上啊。”
此席话一出,如一道火箭刺穿了冰墙,寨主夫人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心中多年的心结终于有所松动。
片刻,伴随着一声哀叹,寨主夫人语气幽幽道,“可我终究还是无法释然”。
似乎是过往的记忆太过痛苦,不忍直视,寨主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停顿片刻后方才再次缓缓开口,“我的身世。。。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也是个可怜之人。”大祭司递过去一个悲悯的眼神,试图平复瑾萱的情绪,“我师兄云上大师你可听说?”
瑾萱默默的点了点头,不知大祭司此话何意。
“师兄真可谓百年难遇的博学之才,早已窥得天机的他,原本可以畅游天地间,琴棋书画茶,逍遥自在,了此一生。可他却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那条路,到头来不还是被南宫王族活活烧死?!”
大祭司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我之前也很纳闷,论身手,师兄早已是羽化大能之人,他若想走,无人能留得住他。纵使真的打不过,找个地方躲起来总归是可以的吧,纵使泽西大陆无他立锥之地,那大陆之外的世界总该可以的吧。可他偏偏就这么愚钝固执的一动未动,就连南宫王族下了那道歹毒的指令后,他还是选择照办,到最后竟还是自己亲自动手点燃了脚下的火油!至今,我都清晰的记得烈火中他那幽幽的话语,“师弟,这都是天意啊,天意不可违!”起初,我根本就不信,甚至说极为藐视他的这种狗屁论调,但隐匿在南疆的这几十年,每每静思时,愈发的觉得师兄当初的金玉良言是极对的,天意不可违!瑾萱,你可知,天意不可违啊!”说到最后,大祭司极为认真的凝视着瑾萱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还记得,你见我第一面时,就说我如笼中的金丝雀,一生锦衣玉食,却毫无快乐可言,现在算是应验了。”瑾萱闷闷的问道。
“那你可还记得我的后半句?”
“家破人亡?”瑾萱惨淡一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也说了,天意不可违,纵使我一百个不愿意,终究改变不了玥瑶的命运,只是可怜她小小年纪。”说到最后,一向端庄雍容的瑾萱夫人竟开始轻声啜涕起来,那是一种对命运不公的无声抗议,那是一种将情绪极度压抑后的低声嘶吼,晶莹的眼泪如粒粒珍珠滚滚而下。
“让她走吧!”大祭司哀叹道,“让玥瑶走,离开南疆!”
“你忘了我们体内都有南宫的封印!”瑾萱提醒道,但眼眸深处却开始燃烧起难以置信的狂热。
“我们身边不就有个南宫后人嘛,可以用他的血解除封印!”
“那我是不是。。。”寨主夫人面露狂喜之色,苍白的双手开始剧烈的颤抖!
“瑾萱,天意不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