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很久以前
混沌之初,神和人的界线并不明晰,神灵也可以随意往来人间,和人类交往、嬉游,甚至相爱、结合。
那时的人十分淳朴自然,所思所想所行无一不合乎天道,人不羡慕神,从不向神灵祈求保佑,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就是神灵,人类灵魂的神性还没有被蒙蔽,很多人甚至也可以呼风唤雨,自由飞翔。不仅是人和神,自然界中的一切,花草树木,虫鱼鸟兽,都没有什么差别,鱼儿可以感知人的思想,鸟儿和人类做朋友,万事万物都和谐地共同生存着。
那时的人们,不用打猎,不用种植,不用采集,他们单靠吃地上的土就可以维持生命。土地十分肥沃,而且鲜美甘甜,于是也有一部分贪吃的神灵,因吃多了地上的土,沾染了大地的浑浊之气,再也不能飞回天上,于是他们就变成了人。而人类呢,也有一些因为闭关清修,静坐冥想,身体越来越轻,最后达到羽化而登仙的境界。人和神就这样自由地转化,变成人的神不因堕落而悔恨,变成神的人也不因飞升而欣喜,所有人都是平和而幸福的。
有一位叫做姜的山神与人间的美丽姑娘田奴相爱,诞下了一男一女两个拥有半人半神血统的孩子,一家四口在西南的深山里生活。那时西南的山是十分美丽的,没有毒虫,也没有迷障,天色清明,环境优越,终年温暖如春。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年,一天,一个名叫术的人突然生起了贪念,想尝一尝肉的滋味,于是猎杀了一头羊,将羊肉吃掉了。术发现,原来羊肉是如此鲜美,比所有地方的土都更加鲜美无比,他开始像所有人宣扬,肉其实比土更好吃。起初没有人相信术的话,可是总是有人愿意尝试,觉得术确实没有撒谎,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许多人都放弃了吃土的生活,开始猎杀动物,采集果实,捕捞鱼类。
人类贪得无厌的行为触怒了天,天降惩罚,各种灾害开始在大地上频发,人们开始有了疾病和饥饿,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这一年正赶上大旱,土地干裂,寸草不生,人和动物饿死了成千上万。田奴看着自己饿得面目黄瘦有气无力的孩子们,心中十分焦急。姜因为是神灵之身,早已回到天上,只留下母子三人在人间受苦。田奴是个非常敢作敢为的女子,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将这片山藏起来,这样上天看不见这座山,她和孩子就能免受灾难饥荒病魔之苦。
田奴花了三年时间磨出一口石做的大镬,取向阳而生的千年神木为柴,背阴而流的万年山泉为汤,日夜不停地煮,希望蒸腾出的烟雾可以把山遮蔽起来。
有一天,田奴在给大镬里添水的时候,一只朱雀掉进了镬中,瞬间就被蒸煮成一团雾气,山里笼罩的烟雾一下子变浓了不少。田奴醒悟过来,单单蒸煮泉水,等到把山遮蔽起来了,只怕孩子们也饿死了,只有加入生命的灵气,才能早早完成这一事业,庇护自己的孩子。可是田奴太善良了,她不愿意伤害其他生灵,当天晚上,她亲吻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做最后的告别,自己毅然决然地跳进了大镬之中。
大镬里冒出大团烟雾,将山遮蔽得严严实实,上天终于不能再降灾于这片山林,外面人走到这里都会迷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姜从天上一直在关注妻儿的生活,忽然有一天却看不到那座山了,他焦急地下界寻找,找到的只是一口已将熬干的石镬和满山烟岚。
姜在这座山的山体中塑了妻子田奴的雕像,供奉着她生前的衣物。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这座山,从此不知所踪。
“原来明溪山的迷障是因为这个,这和中原的传说可太不一样了。”听完陌风的讲述,柳笙有些叹服,“如此说来,这雕像定然是田奴无疑了。”
“是,可是我不明白后来百虫谷的祖先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田奴的两个孩子又在哪里?”陌风也被这个古老神秘的故事所吸引,不禁发出疑问。
“这可能要成为永远的迷了,按时间推断,书中记载的年代应该在娲皇氏补天的时候,可是这书中对人的来由及因果的叙述又与盘古、女娲的传说有许多相悖之处,实在难以考证孰真孰假。”
贺天成必须要回到京城复命了,柳笙一行人却不想回去。柳笙和陈枋自然不必说,京城于他们来说是富贵的牢笼;寻烟贪恋山中奇景,又是第一次来到西南边陲,自然不舍离去,况且她并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至少是替陈、柳二人不知道。陌风虽说很久没有回百虫谷了,但并不十分想念,只是顺从大家的意愿。这个人,好像天下事都跟他没关系,明明是最切己身的地方,却淡定得像个局外人。于是四个人外带着初雪继续向百虫谷前进。孙钟百般不放心,无奈军令如山,细想想连这次见面也都是意外之喜,算白赚来的,也就作罢。只是再三再四地把寻烟从头叮嘱到尾,直到几乎不曾将寻烟叮嘱毛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临行前,柳笙把贺天成和孙钟拉到一边,请他们不要泄露自己的行踪和天神冢的事。“神女的故事在切实考证之前,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也不必告诉父亲使他担心,我们自己都会调停,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了。”贺、孙只得答应。
山中气候阴晴不定,淋雨吹风是常有的事,陈枋本就旧疾未愈,未免又添了病症,整日昏昏沉沉,身上做烧,咳嗽气喘,浑身乏力,几乎是被柳笙抱着走出明溪山的。
当终于来到百虫谷的时候,每个人都松了口气。百虫谷的居民是认识柳笙的,还把他当成能与天神交流的方士,无不热情款待,殷勤周到,几个妇女看到柳笙怀里抱着陈枋,赶紧接过来抱回屋子,几个人又忙着安排食宿,请大夫,煮汤熬药。柳笙先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是个冒牌货,但转念一想自己也算是找到了天神冢,间接地和天神交流一番了,也就坦然起来。
寻烟照例是看见什么都新鲜,竹竿架起来的房屋,竹篾编成的背篓背筐,样样都是没见过的,只看她这儿摆弄摆弄,那儿翻腾翻腾,出来进去,上蹿下跳,就差把人家房子给拆了。那些百虫谷人反倒不介意似的,在一旁负手闲看着寻烟折腾,几个十七八岁样子的姑娘还凑在一起指指点点,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
来之前柳笙就与陌风商量过,打算安稳住上一段时间,等陈枋将养稳定再动身。陌风看差不多安排妥当了,便出来去拜访族长。
陌风从前在百虫谷时没有名字,“陌风”这两个字是后来师父给他取的,所以族人还只呼他作“女医家小子”,也不知道谷里这么多个女医生了小子,分不分得出来。族长已经九十多岁高龄,按辈分算应当是陌风母亲的叔父,陌风的父母死后,他一直跟在族长身边长大,直到十二岁离开山谷。老爷子身体还十分硬朗,嗓门亮堂,听说陌风回来大老远就扯着脖子喊起来:“哎呦喂,女医家小子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陌风按规矩在门前磕了三个头,才跨进堂屋里。
老族长一直对陌风很好,久别乍见,有些激动,不过身为族长的威严自持还是让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不停地在陌风肩膀上拍着,半晌才说:“十年啦,你小子终于回来了……”一语未完,终成哽咽。
故乡是一个人再洒脱也逃不开的地方,你可以不回来,它却深深扎根在你的身体里,甩不掉赶不走,平日里奔波忙碌,以为自己全然忘了,可是只要提起,就会从血液里翻腾出来,一下下撞击着最脆弱的神经,让你失落又兴奋,开心又辛酸。陌风勉强笑道:“老族长身体还好。”
“总算没被你小子气死。”
陌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年他算是离家出走,一声没吭就跟着远方的客人离开了百虫谷。如今已过弱冠之年,自以为历经风霜,可在老族长面前还是个莽撞幼稚的毛头小子。
二人谈了些别后之事,陌风便说起在天神冢的奇遇,问老族长知不知道来龙去脉。族长捻着胡子道:“还真没听说过什么田奴地奴的事迹,不过据说咱们的祖先是一对孪生兄妹,所以我们世世代代都明白,兄妹就是上天注定的夫妻,不然怎么会让他们托生在一个娘肚子里?说起来你父母就是因为没有兄妹,异姓结亲,才招来灾祸,可惜到你这里又是没个姐妹的……”
陌风打断他,“这话不对,我出去这么多年,见他们中原的地界,没有一对夫妻是亲兄妹的,据说亲兄妹结合要生傻孩子。族长您看看咱谷里这么多神志残缺、身体不全的娃娃,只怕就是亲族结姻的缘故了,这会子又要给我找什么亲妹妹……”
话未说完,族长赶忙喝断,又满口祷告,“你这小子懂什么,神定下的规矩也是你能说不对的?还敢在这里胡说,仔细天神怪罪。”
陌风知道百虫谷地方闭塞,居民愚昧,家里现有兄弟姐妹便就近婚配,生下有残疾的孩子就说是妻子无德,丈夫无功,夫妻二人都要受罚。此刻见话不投机,也不好再说,随便聊了几句就辞出了。一路上暗暗盘算,百虫谷的祖先是亲兄妹,很有可能就是姜和田奴的两个孩子,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只好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