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拿着退休工资的朱老三从乡下老家回来了。自从老伴蔡宝芝死了之后,孤单一人的朱老三便开始经常回自己的乡下老家去走走,并且还带出来一个乡下的叫佘春花的中年村妇,从年龄上看,春花明显比朱老三小多了。村妇说她以前也在上海做过保姆,以后回乡和丈夫生活,如今丈夫死了,经人介绍和朱老三认识了。
朱老三的日子过好了,人也精神矍铄了,有女人侍候和没女人侍候两样多了,只是回乡的那段时间让儿子朱宝姗喂养的鸟死了。
江永林不如朱老三,孤寡老人一个,还给扭送到公安局去过,原来一把垂到胸口的胡子被人薅光了,灰头土脸,连走路都拖脚后跟了,并且走到哪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江永林精神垮塌了,萎靡不振,被自己的儿媳妇砸了“勤劳为本”的牌子,被李玉梅砸了“清白做人”的牌子。
江永林还是穿着一件土灰色的长袍子,怀里夹着一只脏脏兮兮的黑瓷缸子,里面再也不敢装米的黑瓷缸子。
朱老三像个孩子一样坐在马路边上的方凳上低着头由春花给他洗头,紧挨着腿的另一张方凳上垛着脸盆,地上放着一只水桶两只热水瓶,方凳面子上流淌着白沫的肥皂沫子。春花一只手按着朱老三满头银丝,一只手伸进脸盆撩起清水仔细的给朱老三从头顶到后脑发际,从左耳根到右耳根,一遍一遍的滤清头发,清完水,绞干毛巾把银丝白发擦干,又绞了一把热乎乎的毛巾递在朱老三的手上。
享受新爱的朱老三面色滋润,似乎年龄都变小了一点,他温顺的接过春花手上温热的毛巾,擦着脸擦着头。他看见江永林磨磨蹭蹭的从远处走了过来。
“老江!从哪回来?”朱老三说话嗓门挺大,还颇有中气。
江永林走到朱老三面前停了下来。“老三回来啦!回乡不少天啦?我才从陈驼子的小店回来。”江永林没底气的说话。
朱老三知道江永林被人揪上街游斗过了,所以劝着说:“想开点,我回乡之前陆大队长不是还怀疑过我是逃亡地主吗?真放他娘的屁,我收破烂的时候他还在天上飘来飘去的找他妈妈唻,这小子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在他眼里解放前过来的人全是有问题的人,全是坏蛋。还有那个黄阿婆,不也被他斗得够呛。”
“黄阿婆是现时代的孟母娘娘,人家在解放前就破产了,厂房机器都丢掉了,连丈夫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到上海给儿子找个上学的地方。硬说人家是逃亡资本家,家败光了还叫什么资本家?周重文在世时说给我们听的‘孟母三迁’的故事,黄阿婆就是孟母三迁,就是在找培养儿子的地方,你看人家家里不是出了秀才?出了这一片地区的第一个大学生。”江永林说到夸赞黄阿婆的时候还竖起了大拇指,他喜欢这个从小叫他爷爷的大学生。
朱老三也同情黄阿婆:“就是,斗了人家还不算,还每天叫黄阿婆扫二遍西边的茅厕。东边的小厕所大老周打扫,西边的茅厕叫黄阿婆打扫,这个陆大队长缺德的很,黄阿婆平时看不惯陆大队长没文化,得罪陆光明了。”
江永林依然心态执着的说:“但是我没得罪过李玉梅呀,她表哥摆的烧饼摊子不还是我以前的山芋摊子的位子让给她的?我要是不让,她能摆的成吗?我老了,我要年轻十岁叫她敢碰我试试看!”
“现在也不知道搞得什么名堂?到处斗,斗得连花鸟市场也没有了,说是资本主义的市场,全扫光了,想养只鸟都不行了。”朱老三还想着被儿子养死的那只鸟。
挨过游斗的江永林心有余悸的说:“你还养鸟?收个破烂都是资本主义了,养鸟不是更小资生活?你还是保个退休太平就不错了。”
朱老三抑制不住身边新有女人的兴奋:“江老哥,我回乡又找了个女人来了,白天帮我烧烧洗洗,晚上陪我说说话,我轻松多了,我享福了,我觉的拿退休工资到乡下去过日子蛮舒服的,还是乡下好,空气都比城里好,还没人搞运动,就是麻将现在照样还有人偷打,乡下的两个地主富农在乡下没人问,不像城里,斗东斗西的。”
“另外农村搞了几次水利改造,土地整理的埂是埂田是田,比过去整齐多了。过去是见水就涝的王八田,现在全都被改造成旱涝保收的良田,我想回家乡去养老,现在乡下条件好多了。”
“你有退休工资能到处跑,回乡?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啦……”
老友相见,江永林自愧不如。
见春花站在边上等待,朱老三朝春花点点头又向江永林打招呼说:“你先回去,我马上过来,我从乡下带来几只自家腌的高邮咸鸭蛋,马上给你送来,女人自己家腌得,高邮咸鸭蛋,里面蛋黄都是油。”
朱老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满足,把自家腌的咸鸭蛋炫耀给江永林。
没过一会儿,朱老三给江永林送来十只地方土产高邮咸鸭蛋。杨贵英见来人便出去串门了。江永林在屋子里遍地翻找了一遍,连一片茶叶也没能找得出来,递出手的还是自己抽的七分钱一包的“勇士牌”香烟。
朱老三接过香烟忙着摇手说:“你别找茶叶,我知道,你比我困难的多,就坐在这儿抽支烟说说话就行了。”
江永林歉意地说:“我老了,活着没意义了,儿子不争气,媳妇也嫌我是多余的。像周重文多好,一走了之。”
“哎,你不能这样想,活一天要快活一天。老哥!你不想回乡下去住?”
“想去,但我去不了。”
青烟袅绕,两个老人吐着盘头盖脑的烟雾,说着死去的周重文,说着眼下的心事,东南西北的话匣子全打开了。
朱老三说:“我也叫姑娘女婿帮周才和介绍过好几个对象,都不成功。不像以前了,以前乡下女孩一听说介绍一个上海的地主都打破头往上海跑,现在不行了,只要说是地主,都嫌成分不好,人家一听就摇头不愿意了。”
江永林叹气说:“才和妈还是我们两家老太婆帮周重文找来的,那时候的人多好说话,相差三十岁都能找到老婆,现在是不行了,讲成分,讲出身了,他家现在没钱没地,就一顶最倒霉的家败地主的帽子,帽子底下没有一分钱,没有一寸田,这年头即使不讲成分,有两个钱也是好的呀,没钱没土地的地主,还有谁肯嫁到他家去呢?”
“周才和也真奇怪,不知道像谁,长得又矮又瘦,就像缺肥的菜秧子一样,就两只丹凤眼是周家的种,他现在还配上了眼镜,两只猫屁眼更小了。不过现在总算找了个小胖子女人,就这样对付着过吧。”
“这媳妇好像不利索,缺规矩少教养,做事拖泥带水,还不断闯祸。周家以前从不吵架,说话都是轻悄悄的,现在经常有吵架的声音了。周重文多亏早死了,否则活到今天不被斗死也会被气死掉的。”
“现在白娘子不在受气吗,受媳妇不称心的气。”
“家要败、出妖怪。周家还是树过牌坊的大户人家,三代人一败就完了!”
“我们来上海混饭吃的时候,周家的牌坊还在,后来也奇怪,周士富死的那年,老天爷打雷把周家的牌坊打倒了,这也是天数,是老天爷砸他家的楼牌子了。”
“周重文还是不错的,想把家重新撑起来的,娶个贤惠识理的阚彩萍,刚把家撑起来,阚彩萍不幸死了,紧接着偏偏跑来个小日本,受了伤的心还没站稳被日本人又推了一把,又倒下来了,还把两个儿子搞丢了,这也是周家命该如此,其实周才和说话做事都挺像他父亲的,但是朝代换了,换的周家连媳妇都找不到了,周家算走到头了。”
“其实家败从周士富周老太爷手上就开始显露了,娶个老婆不生孩子就不是个好兆头,好不容易娶了二房才有一个周重文,而且只有一个,说明香火不旺了。只不过当时还看不出来而已。”
心里对孙祖婋有偏见的江永林则说:“周才和娶了个母老虎,这女人是没有规矩和教养的女人,周家真正的牌坊要毁在孙祖婋的手上了,老话说:一代无好妻,十代无好子。周家是书香门户,和我们庄户人家不一样。”
两个老友坐在客厅里喝着没茶叶的白开水,互递着“飞马牌”和“勇士牌”的香烟,谈的十分投机,谈到亲身经历过周家大院的往事彼此的话也更多起来了。
几十年的老友,朱老三给江永林递去一支“飞马牌”香烟,话锋转回来还是十分关切江永林被揪斗的事,不避忌讳的问江永林:“那个小女孩你到底有没有摸过她的裤裆?”
江永林伤心的重重叹出一口气,恨恨的说:“多事多的。那一天我从陈驼子店里回来,驼子给了我几粒小糖果子,叫带回去给我孙子,临到家门口的时候,真好撞见李玉梅家的拖油瓶大鬼丫头,她喊我爷爷,我就把驼子给我的几粒糖抓了两粒给她,她不要,说吃人家糖果妈妈会骂的,我就把两粒糖果子硬塞进她裤子口袋里去了。没想到后来小女孩会说我摸她裤裆的,怪我多事。”
江永林说完又自恨自的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脖颈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而哽咽了,一颗浑浊的眼泪挂在了眼窝。
朱老三忙挥手制止说:“别作践自己,世界上说不清的事情多呢。一辈子什么苦和罪都受过来了,别想不愉快。”然后很快的转了一个话题问:“陈驼子现在小店开得可好?我回来还没有看到他”。
“驼子也倒过霉了,开了爿屁眼大的一个烟杂店,被点名批评是资本主义的尾巴,现在天天早上起来就开了半边门,‘安全员’的红袖章也不肯挂了,他说就这点货卖完了就什么事也不干了”。
“哦,他有劳保,干不干无所谓。我曾经听宝姗说过,说天臣曾经去逮过李玉梅的奸情,结果没逮到,在她家窗台底下还摔了个跟斗,反而给李玉梅逮去了。倒霉的根恐怕就是摔跟头留下来的。”
“人心难测,事出总有因。小天臣没动过好脑筋。我们两家当初让小孩去‘夜香楼’学徒学坏了,这些地方多晦气,这些事哪能去多粘呢?粘上就晦气,早晚要倒霉的。”江永林眼睛里两颗浑浊的泪水还在打转。
“我老了,活不长了,以前有个报恩寺的和尚曾经还说过我儿子聪敏,晚年有福,我都倒了几个大霉了,老太婆棺材被盗,祖坟被平,媳妇还把我的头打出过血,我还被游街送进公安局,连我下巴的胡子都被拔光了,撞上的事全部都是只见鬼影子不见人的事情,老太婆棺材被谁盗的?找不到贼。平祖坟前乡里面贴过告示,我在上海一点不知道,吃个哑巴亏。给拖油瓶裤袋里塞了两粒糖,李玉梅带着小女孩告我摸了裤裆了。这些都是找不到头,说不清理的事情,更不是被当场抓着的事情,连公安局都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我真倒霉透了,晚年晦气,凄惨啊!”
江永林满含的泪水终于从老脸上滚落下来了。
朱老三同情江永林晚年的遭遇:“一个好的环境可以把坏人变成好人,当年在周老太爷身边,我是近朱者赤,同样一个坏的环境也可以把好人变成坏人,两个小子不进妓院打工能这样见女人就想那脱光的事吗?近墨者黑呀!保持好名声非常吃力,要想坏名声容易的很,只要被人栽上一件坏事,就会坏事传千里,这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道理。”
“我说老哥,回乡吧!回乡安度晚年,实话告诉你,还是乡下好,没有烦心的事,还像小时候一样,听蛐蛐叫,听蝈蝈叫,听狗儿叫,甚至听瓦沿上的滴水声音,都是一种安静,没有烦恼之声,城里面鱼龙混杂的酸腐,张家长李家短,都想看人家家里的笑话,想把人家踩在脚底下而快乐,老啦!找个静心安神的去处,还是回乡下好啊!”
江永林叹息自己晚年凄惨的命运,心里难过的说:“年轻时我哥哥对我说过:只要有力气,安分守己,穷人到那儿都是凭力气挣钱吃饭。我一辈子够安分守己的,临到老年没力气了,还被人扣了屎罐子,说我家里家外偷,毁了我一生的名誉。”
朱老三也坦率自己说:“我年轻时骗过人家的东西,不管是偷来的盗来的,我都收购,那是为了吃饭。重文说的好,民以食为天。当时有饭吃我去骗人家干什么呢?所以说一生不容易,一生要树起一座牌坊起来也确实不容易。还是老夫子说得对,只要饭吃饱,仁义礼智信,家家都能树牌坊,风气就好了。”
朱老三停顿了一下把手一挥补了一句:“人一生的名声不是毁在自己手上就是毁在人家的嘴里,不容易保持,尤其是吃饱饭没事干的那些整人的家伙,最坏的。”朱老三把“不容易保持”和“最坏的”说的坚定而响亮。
没有经济来源的江永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浑浊的泪水又滚落下了两颗,滴落在土灰色的袍子上浸出两个铜钱大的黑水印。
冬天了,随着寒冷的北风,一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牌坊的里弄小巷覆盖着厚厚的,软软的雪。地上铺的白雪,房顶上盖着的白雪,白皑皑的,又松又软,垛在房檐屋顶上的花盆被积雪覆盖成一只一只的小圆包包。
南方的冬日,太阳依旧懒洋洋的发着温暖微弱的光芒,白天屋檐下滴着融化的冰水,夜里的低温,滴水结成水晶般的冰凌,像透明的短剑一样挂在檐前屋后。白天路面上行人踩的脚印,仿佛是碎银子铸成一只只特大号的鞋底,那么亮,那么透明的铺在行人道上,结着薄薄的冰。
孩子们喜欢把屋檐下挂着的长长的冰柱摘在手上,冻着通红的小手,伸出调皮的舌尖舔上一舔,小手终究耐不住冰寒,摔地上的冰凌碎成八瓣的水晶。
周才和抱着小手冻红的巧巧和母亲白娘子说话:“这孩子是否要重新起个什么名字呢?北方人干吗给孩子取名要用二巧两字?是否还按我们家谱的排辈起个名字?”
才和的一连串问话母亲几乎没有反应。停顿了一会,白娘子说:“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说吧。”
从厨房端着一大海碗烧好的青菜出来的孙祖婋搭上一句就说:“就叫巧巧,俺喜欢,不准改,就叫巧巧。”
周才和顿时哑口了,看着放桌上的大海碗,就坡下驴的说:“吃饭吧!吃饭。”
才和吃了一口青菜梗,感觉蹭牙,他知道,又没有洗干净,他拣了一个菜梗放桌面上,扒开来一看,里面夹着泥巴,才和责怪了:“你看,菜梗子要一棵一棵扒开来洗洗,里面全夹着泥巴,浇粪的泥巴都夹在里面,这泥巴青菜汤能吃吗?”
胖女人从不认错,看一眼便说:“这点泥浆算什么,在我们北方水都是黄的。”
不用说,周才和非常恼火,也不用说,两口子又抬杠吵架了。
白娘子坐在一边,想制止也制止不了,她知道,这两口子早晚要决一雌雄高低了,早晚要出来一个谁说了算的局面了,她把巧巧一抱,甩下一句话:“从不听你们轻声细语的商量着说话,留给你们两个去争去吵吧!”
说完,抱着孩子进了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气的把门关上了。
房外吵嘴的声音越来越高,随后又传来“哐啷”一声摔碗的声音,接着便有了稀里哗啦有东西推倒的声音,又有了人与人拼力气推拉的喘气声,还有桌椅板凳攀倒的声音,然后渐渐的没有声响了……
白娘子忍着气,由他们去决斗高低了。
房外没有声音了,吵闹后的安静在寒气深深的冬天令人心都冰凉。
白娘子想看一看他们到底是谁服从谁的理了。她轻轻的拉开房门一条缝,只看见地下一片狼藉,碗打碎的瓷片撒落一地,饭菜踩成泥浆一样粘在地砖的四面八方,菜汤水流在地砖上,渗进地砖留下斑斑块块的黑水渍印子,桌椅板凳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膀大腰圆的媳妇孙祖婋背靠在南墙上,自己儿子翻着白眼球背靠在胖女人胸前的下巴下,头颈被胖女人右臂的三角肘紧紧的锁住,一点不能动弹,胖女人的左手抓着周才和的左手,被锁住头颈、被抓住手臂的周才和完全失去了对抗的能力,胖女人右臂的三角肘只要再轻轻的用一点劲,周才和都有断气的可能。
弱小的周才和像被人逮着头颈提溜起来的小猫,像被打死的猴子,蜷曲着四个爪子,束手就擒,只能任其摆布而不能动弹。
周才和根本不是胖女人的对手。
望着儿子矮小的个子,惨白的脸,狼狈的、惨败的、不能动弹的神态,白娘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儿眼前一黑,晕倒了……
躺在床上的白娘子微微的睁开眼睛,周才和脸上留着有红有白的痕迹,垂头丧气的站在床边。白娘子感到自己的胸腔堵塞的异常的膨胀难受,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希望彻底的破灭了、绝望了、再也回不来了的感觉,抓着胸前衣服的两只手在自己的胸口像把心掏出来般的乱抓,一连串重重的叹息声发至心底的深处。
“这哪是读书人家的媳妇?这简直是梁山的孙二娘打上门来啦!”
周才和想安慰母亲,却狼狈、尴尬、迟钝的再也找不到安慰母亲的话语。
此时的胖女人反而说出了满不在乎的话:“俺妈,你可别生气,俺打架那是小菜一碟的事。他哪里是俺的对手,小鸡贼,俺一把就能掐死他,俺小时候绰号就叫‘女大王’,俺肚子里要没有孩子,两个小鸡贼俺都能打一对。”
胸闷气憋、无可奈何。白娘子闭上眼睛,无力的向外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开,此时的白娘子从心眼里不想看见五大三粗的媳妇。
当着母亲的面被自己的女人打的惨败的周才和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滋味,男人的尊严,男人的威信,男人至高无上的家庭地位,统统被胖女人扫荡得一干二净。然而胖女人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读书人周才和感到极度的尴尬,极度的羞愧,而又担心母亲的极度伤心,喃喃自语说着自己下台的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打还打不赢”。
一大海碗没洗干净的烧青菜引发的一场“家庭角力比赛”,弱小的周才和,肥胖的孙祖婋,猴子与大象的搏斗,周才和毫无办法。
然而,一个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被媳妇打败的“周家的传人”,是羞辱?是伤心?是尊严的丢失?还是准备更大的报复?这五味杂陈的味道周才和暂时收藏了起来。
大雪覆盖着街巷,覆盖着屋顶,覆盖着行道树的枝枝杈杈,覆盖成一片没有污垢没有肮脏的银白人间。寒冷的路面上没有行人,没有人知道刚才周家的一场冲突中占了上风的胖女人将会给周家带来什么样的局面。
这个冬天,白娘子特别怕冷。
是孙祖婋自己在外面大言不惭的宣扬“老娘一把就把小鸡子掐死了”泄露出来周家有过“战争”了。
春天的茶梅花儿开得娇艳美丽。朱老三下乡时托儿子宝姗照管的鸟养死了,这养鸟的事太麻烦,要遛鸟、要喂食、要洗澡,还要时不时给鸟吃点面包虫改善营养伙食,稍不留神,鸟儿就养死掉了。朱宝姗给他父亲弄来了一盆含苞的茶梅,不用朱老三侍候,盆土干了浇点水就行了。
栽在黑瓦盆里的茶梅,枝桠里孕育的茶苞静静的绽放了花朵。
从没有种过花养过草的朱老三看着“不劳而获”绽放的花朵实是好奇:“刚过完年就开花,我身上的棉袄还在肩上扛着呢,这花不怕冷呢?还开得鲜红粉嫩的,奇了怪了,开得太早点了吧?”
朱老三稀罕的连小花盆一起捧到周家给白娘子欣赏。
极耐寒冷的茶梅,枝条横向展开,姿态丰满,树形小小而优雅,鲜粉红的茶梅花,花色瑰丽,淡雅兼备。
“这花真漂亮。”白娘子赞叹花儿艳丽。
朱老三说:“从前没见过,都说春暖花才开,现在还冷的很,这花都开了,而且开的忒漂亮。”
孙祖婋也风风火火的跑来观赏了,她不但看花,还毛手毛脚的摇摇花枝,捏捏未开的花苞,不经意间,把特别娇嫩的、绽放的茶梅花朵碰掉了。
“咋这娇嫩呢?俺没用劲,咋就掉花朵了呢?”
大家都很扫兴。白娘子赶紧给朱老三赔不是。
朱老三笑呵呵的说:“没事,一朵花有啥了不起,掉了就算了。”
看大家扫兴了,胖女人孙祖婋却说:“赶明儿俺也种花给你们看,俺老家有牡丹花,比这花开的大。”说完后扭动着肥胖的屁股无趣的走开了。
白娘子看媳妇走了,便对朱老三说:“老朱哥,真对不住了,把你的好花碰掉了”。
“没事,没事,掉一朵花有什么关系?”
白娘子想到的不是掉一朵花。“老朱哥,你和重文称兄弟,我第一次对你说,周家没指望了,这媳妇出门不知道看天色,进门不知道看脸色,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她都没心眼,就是一个没头没脑的苍蝇,整天瞎碰乱撞的。”
朱老三坦诚的说:“我知道,街坊们都知道。我也实话实说,我进周家门的时候比你还早,周老爷、老夫人、重文、重文前妻,你和才和,周家的三代人我都见过。老爷子是读书人,有学问。周老爷在世时说过,周家是有过牌坊的,是书香门第的后代,他们个个都识字识理,才和念了不少书,如今世道改变了,让才和给摊上了。”
白娘子眼圈里转着泪花。
“你看黄阿婆家娶的媳妇,周亚萍,多文静,多有教养,儿子大学生,媳妇有文化,一家人过得安安静静的多好。”
“我白小菊连祖坟都不知道在哪就进了周家,那时候兵荒马乱的,然而我知道重文是念书识字的人,我虽然识字不多,我也知道才和像他爸爸,我为他家的祖业被人批斗,我为戴在重文头上的这顶地主帽子受人羞辱,但我心里并不觉得难过,如今才和娶了媳妇了,我反而难过了,我难过的是才和。”
朱老三同情而不便言语的点点头。
“重文在世时一直喜欢说他父亲教过他的话,人要有佛心,还要有什么儒身道骨,我也尽量想让才和多念点书,没办法,家道不旺,更没有想到自找的媳妇像一堵墙一样挡死在我和才和的面前。”
朱老三很明白白娘子说话的意思:“我天天挑担子走江湖收破烂,我能不知道吗?有过牌坊的大户读书人家,找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现在牌坊没有了,又革了文化的命,文化也不值钱了,文化不值钱读书人就没有面子了,周家可是第一次娶了一个不识字的粗手大笨脚的媳妇。”
朱老三只说粗手笨脚没有讲不漂亮的媳妇。
白娘子赞同的点着头说:“我也曾经考虑过,周家败落了,不能高攀了,但必须先把家撑起来。所以我想不识字不要紧,只要能识理,识妇道人家的理,事事要能拿捏的住也行,只要她能柔和,能调和一家的人缘,能像水一样随圆就方,随遇而安,没想到我家才和是一个秀才撞上一个不讲理的兵,我心里难过的是才和。”
朱老三摇头叹气的说:“你看我家的宝姗和江永林的儿子江天臣,他们哪个能争气?哪个能和才和比?我以前多羡慕周重文和周老太爷,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就是犯个错也和我们赤脚的种田人不一样,初来的时候我们都学周家,都以周家人的斯文为荣,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这一大片地区成了大染缸了,五颜六色的大染缸了。”
天色渐渐暗了,朱老三端起茶梅花盆告辞说:“不说了,伤心的话不说了,你媳妇该要做晚饭了。”
“我过完年想单独自己烧吃了,不和他们在一起吃饭了,自己烧自己喜欢吃的饭。”
朱老三听完先一愣,转而带点体贴的无奈说:“自己保重,自己保重。”
生完孩子的孙祖婋真的栽花了,不知从哪找来几支茎上叠生的宝石花,宝石花其叶片晶莹剔透,如用玉石雕琢而成的一样重叠上长。她找来几个破脸盆和破罐子,把花枝撕开插入土中,浇上一次透水后便不去过问了。
性能泼皮却生命顽强的宝石花属于懒人花卉,只要把它的枝叶插入土中后浇上一次水,一般都能自然成活。
孙祖婋从屋里拖出桌椅板凳在屋檐下叠加起来,然后爬上去,把插上枝的破脸盆和破罐子一件件的垛在自家门楼的屋顶上。
周才和坐在阴凉地上看着她忙活,也不敢去过问胖女人栽花的事。是屋里女婴的哭声把忙活中的女人“喊”进了房间。
自从夫妻打架打败了的周才和现在在家里啥事也不敢多话,他教育不了自己的老婆,何况又添了一个女儿,因而干净不干净?能吃不能吃?他都闭着眼睛过日子。
没过多长时间,胖女人出来了,发现才和还坐在门外看书,她一步走过来,把书一夺,往地下一摔说:“光知道看书。你不能动一下?把桌椅板凳搬回去行不行?”
周才和翻着白眼珠说:“你不识字,你摔书,你能做什么好事出来!”
“是的,俺不识字,俺会种田,会做面饼,会生孩子。”
胖女人粗鲁的回答和举动,令周才和心中十分恼怒愤恨。然而周才和知道不能和这女人当面冲突,他闹不过她,而心里面却总想着把男人多次丢失的“尊严”重新夺回来,洗刷被女人管教的“耻辱”。
周才和表面不敢违背,心里十分厌恶。他慢慢起身,把叠加起来的桌椅板凳一件一件的搬回屋里,而两眼绕着胖女人在她身边寻找着如何“教育”她的机会,一个读死书的读书人寻找讨回“尊严”的机会。
搬完桌凳后的周才和不露声色的站在厅房和内房间的门口,他在等待胖女人回来。
大大咧咧的胖女人莽莽撞撞毫无戒心的走到房间门口,才和说:“你身后把什么东西带回来啦?”
胖女人回头看自己的身后,周才和瞬间急速出击,在其熊腰虎背的后背上闪电般的连续拳击,“咚咚咚”的拳击声中愤恨的说:“我叫你摔圣人的书,我叫你摔圣人的书。”然后对着肥胖的屁股用全身力气一撞,把尚未反应过来的胖女人撞出两步多远,随后自己紧急转身,进入房内,把房门“呯”的一声关上,放下门栓还用后背顶着房门板。
门外,推不开房门的孙祖婋急的大声喊叫:“你个小鸡仔,和俺玩这一套偷袭,看俺今天怎么给你捶背。”
任由女人怎么喊叫,躲在房里的周才和就是顶着门不开。
受到袭击的孙祖婋在房门外威胁说:“你欺负俺,你不开门?俺今天吊死在你家里。”说完,孙祖婋从裤腰间抽下了裤腰绳,然后把大桌子拖到房门口,又在大桌子上面放了一张小板凳,然后赤着脚拿着裤腰绳子爬上了大桌子。
大桌子在房门口,周才和从门板缝里看见女人爬上了大桌子,由于离房门近,周才和只能看到胖女人站在桌子上的两个光脚丫,上半身看不到,当拖在光脚丫边上的裤腰绳子提溜上去看不到了的时候,周才和慌了,这女人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别真得闹出人命来。周才和怕出事,赶紧开门出来。爬在桌子上方的孙祖婋突然像空中坠落的大象一样,压在了“猴子”周才和的身上。
肥胖的两个半圆形的大屁股,周才和被压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乖乖的成了女人的俘虏。
逮着周才和的孙祖婋得意的龇着牙笑着说:“和俺玩偷袭?压死你这小鸡仔,这辈子俺生在你家是你家的人,死在你家都是你家的鬼。”
周才和彻底失败了。然而任由夫妻俩在家中怎么吵闹,怎么寻死闹活,闭着自己房门的白娘子在房里念自己的“阿弥陀佛”,她彻底失去了对儿子媳妇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