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官子（下）

苍穹下，田地中，沙哑的嘶吼和绝望的哭喊声回荡。乘客们拥作一团，纷纷把脑袋扎进人堆，用自己单薄的后背面对着发狂的村民们，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安全一点。在人群的中央，洛阳提刀而立，不为所动。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慌不择路的乘客们，冷漠地看着迅速逼近的村民，心想着这些人就是杀死叶嫣然的凶手吗？在此刻的洛阳眼中，他们看似凶残迅猛，可实际上就和待宰的羔羊一般，浑身上下全是破绽。他微微转动军刀刀柄，杀意已起。

这时，不知道是谁猛然发力，将洛阳向前推出了一步。洛阳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背后，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平举着双手，惊恐地看着自己。那个男人在洛阳的注视下更加恐惧，他喊道：“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杀了他们啊！”见洛阳依旧面无表情也毫无动作，那男人终是忍不住冲动，双手用力拨开人群，拼了命地冲向一侧。洛阳没有去看他的下场，只知道此时村民们已经如狼群扑食般冲进人群，将一个又一个乘客们扑倒在地，随后竟是血口大张，肆无忌惮地开始噬咬。

见村民们终于开始攻击乘客，洛阳狞笑一声，他猛然间跨出一步，心中所有的怨愤都化作一道凛冽的刀光，向着一名村民的脖颈斩落！

突然，一声枪响刺破夜幕，竟让杀心澎湃的洛阳动作一僵。他转头看去，只见刚才推搡自己的中年男人正双手握枪站在不远处，而他的面前，一个中老年模样的男人身子一晃，随即倒地不起。

虽然射杀了一名敌人，但那男子显然没有逃出生天的轻松，他举枪瞄向另一个冲向自己的村民，大喊道：“王吏你给我出来！说话的事成之后让我离开呢？啊？王吏！你给我出来！”

听到他的这阵呼喊，洛阳便已明白，原来乘客里就有王吏安插的眼线，因此才能实时掌握众人的动态。而如今，这名眼线落得和囚室外青年一般的下场，遭到了王吏无情的背叛和抛弃。若是换做以往，洛阳或许会有种看到恶有恶报的快意，可现在的他饱经折磨又痛失了叶嫣然，心中苍凉苦恨，视他人死活为无物，心中唯剩下报仇一途。走神的刹那，身边发狂的村民已经张嘴咬住了臂膀，尽管村民面目狰狞，可咬合力却与平常状态无异。由此可见，疯狂并没有提升村民本身的任何战斗力。洛阳冷笑一声，举起军刀正欲再次斩落，怎料心底深处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阻止了他的行为。

他咬牙道：“我这是正当防卫！”可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却似乎并没有接受他的这个理由，反而越来越强大，竟让洛阳的身躯也开始微微颤抖。与此同时，他的理智将一个全新的计划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冰冷地提醒他不要逃避，面对现实。

洛阳长叹一声，用力甩动手臂，轻松地摆脱了村民的咬合。他把军刀插入农田里，右手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他清楚这股力量的源头，也知道自己无法战胜它。因为，它名叫良知。

一段时间以后，关羽带着四名属下来到了农田。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孤身站立的洛阳，在他的身旁，十几名乘客正依偎在一起抽泣。关羽一边走向洛阳，一边环顾四周，她看到足足有几百人躺在地上，生死不明。关羽微微点头，四名属下就分开行动，挑选出数人探视鼻息，这一期间，关羽只是警惕地凝视着洛阳，如临大敌。

很快，下属结束了探视，团聚在关羽身边汇报。关羽眉头一挑，走到洛阳身前三米处停下脚步，道：“你居然没有杀一个人。”

洛阳用因为过度劳累而颤抖不已的右手握住了斜插在土壤里的军刀，双脚分立，直面关羽。

关羽发现洛阳的气息变得愈发晦涩深沉，惊叹之余也难免好奇，问道：“你已经沦落至此，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她指着地上的村民们，说道：“你今天遭遇的一切，都源于他们的贪婪。”

“当了警察之后，我所有的经历都在向我证明一点，那就是人性是贪婪而自私的。”洛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包括我自己。但在另一方面，人又偏偏可以做出超出想象的牺牲和奉献，伟大的近乎圣人。”他用刀尖在土壤上划出一道弧线，缓缓道：“是善是恶，其实就在那么一念之间。人们制定法律、约定道德，就是希望约束人类在面临选择的时候能够走向光明的一面。这样的办法很有效，但并不总是有效，依旧有罪犯作奸犯科，而且层出不穷。”

关羽不明白为什么洛阳会向自己这个生死大敌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但她刚经大战，心境也有些迷惘震颤，故而很想听一听这个被钟山誉为“几近真人”的青年，到底有何思何想。

洛阳说：“所以这个社会才需要警察，需要我们以惩恶来扬善。在这个国家的每一方土地上都有警察，任何时间都有大量的警察仍在工作。我们最大的作用是打击犯罪吗？不是。我们最大的作用之一，就是站在那里，提醒所有自私贪婪的人类，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一定要作出光明的选择。”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字字铿锵道：“我不会滥用私刑。我要把他们所有人都送上法庭，在众目睽睽下接受审判。我要所有人都能看到，犯罪分子会有怎样的下场，我要所有人都记住，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罪。”

言罢，洛阳平举军刀，坦然地面对关羽，道：“你有两个选择，现在就杀了我，或者，我们法庭上见。”

关羽为洛阳的气势所激，迈出一步就欲作为。但当她想到钟山嘱托的事情时，又强行压住了心底的冲动。她说：“我现在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并转达一句话。这件事就是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王吏和我的自作主张，与总舵主没有关系。”

“他需要向我解释？”洛阳摇摇头，道：“这也是你的自作主张吧？”

关羽对此不置可否，道：“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另外，王吏认为你一定会杀了这些村民，所以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但我没有杀。”洛阳紧握刀柄，道：“所以你不用说了。”

关羽破天荒地露出笑容，道：“不，你还是要听。他这次自作聪明说来也是有趣，没想到最终反而是成全了你。”

“什么意思？”

“虽然他派人去追杀叶嫣然，但那些人并没有成功，据我了解，现在她已经被吕老救下了。”关羽看着洛阳震惊的表情，继续道：“他本以为你初服‘战神’，如果误以为这些发疯的村民们也是害死叶嫣然的凶手，八成就会将他们屠戮殆尽，所以故意设计让你觉得叶嫣然已死。没想到，最后不仅叶嫣然幸存了下来，你也没有大开杀戒。现在就算是我，也想对你们说一声恭喜。”

洛阳目光如炬，仔细观察着关羽面部的每一瞬表情，最后他终于确定，关羽没有撒谎。他连忙问道：“她人在哪里？”

关羽冷哼一声没有说话，转身率队离开。

突然听闻这等消息，洛阳只觉得一束天光破云，瞬间照亮了他心底所有的阴暗。他拖着疲惫之躯向前方走去，满怀希冀。

黑暗之中，四下无声，洛阳越走越慢，步履蹒跚。曾经充盈他体内的力量和敏锐的感知能力都在迅速退化，只剩下难以言明的失落和无法抵抗的疲倦。走到一处山崖旁边时，他以刀拄地，大口喘着粗气。

忽然间，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两个人影并肩走出。月光在此终遂人意，明亮的光芒仿佛舞台的灯光般洒落人间，让这三个互相寻觅良久的人终于相见、喜得重逢。

在看到洛阳那苍白又沾着血痕的脸庞时，一滴眼泪已经从叶嫣然的眼角滑落。她连忙伸出手抹去泪痕，故作从容地讲道：“好久不见。”

洛阳礼貌地伸出右手，道：“好久不见。”

叶嫣然见洛阳故作正经，轻笑一声伸出手与他相握，调笑道：“洛先生，你现在的样子似乎比从龙井山回来后还要狼狈啊。”

洛阳点点头，笑意更浓，道：“你哭起来的样子，也比第一次在高铁上见面时漂亮的多。”

叶嫣然两腮微红，清咳一声想要抽回右手。怎料掌外突然传来一股大力，竟是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下一刻，洛阳怀抱美人，只盯着叶嫣然那泛着荧荧月光的双眼，深情地说：“我终于、终于，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