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史子仲在泽州呕心沥血,安民备战,朕却在这汴梁城中,坐而论道地埋怨他,真是有失公允啊!”待听完史德统的奏章,郭威感叹道,他丝毫想不起之前还在斥责史德统的不是。
李榖见郭威心情转好,连忙奏道:“陛下,臣以为史相公此议,甚为恰当。朝廷设爵命官,求贤取士,或以资叙进,或以科级升。有的人白首穷经,方得中第,有人半生守选,才得一官半职。是以国无幸民,士不滥进,臣观州郡近年奏荐,多无出身、前官,或因权势书题,或是衷私请托,既难阻意,便授真恩。遂使躁求侥幸之徒,争游捷径,而寒门贤达之士,欲报效朝廷却不得门而入。所以臣奏请陛下,凡今后州府不得奏荐无前官及无出身之人,如真有奇才异行,越众超群的贤才,州府亦可将此人姓名籍贯上禀朝廷,并让此人随表赴阙,经有司考核,使人不谬举,野无遗才。”
对于李榖的建议,也是科举出身的范质当然双手赞成。
三位宰相重臣之中,唯有王峻表示异议:“臣以为,史相公之奏请未免有些考虑不周。”
“哦,秀峰兄有何高见?”郭威问道。
“臣斗胆敢问陛下,那些只会读书的酸儒之辈上任之后就一定会是个清官?”王峻冷哼道,“就算这些个进士及第之辈谨守法度,是个清官,但是他们只知道死读圣贤书,恐怕连五谷都分不清,更何况治理百姓,代天牧民?方今戎马之际,更需要武人的铁腕手段才能断得了案,管得了民,理得了财!”
郭威也是武人,也是靠武力做上皇帝的,如今放眼天下的州县官吏们也大多是武人出身。武人们当权秉政已经承袭了约有百余十年,眼下朝廷想要一举扭转这个局面太过困难,得循序渐进。这武人们除了在地方上作威作福之外,更有甚者,往往手握兵马,心怀不轨,甚至威胁到朝廷与皇帝的权威。对这世代相传下来的恶习,历代朝廷不是没有看到,只是他们也全靠武力夺取的政权,当然要对武人集团大加笼络,改革地方权力平衡,防止武人专横,对朝廷来说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却不同,此时的朝廷手中握有强大的中央禁军,连各地藩镇都心有忌惮,所以变革之势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对于郭威来说,臣子们贪腐或许是件小事,但以下犯上却是大事,更何况郭威求治心切,早想结束这纷乱的世道了。
史德统提出的要以文人去代替武夫问政,正合郭威心意,但王峻提出的异议也不可小视。正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要那些读过几本圣贤书,刚从书斋出走来的书生们,去治理地方,而且还是边疆州县,这让郭威着实有些不太放心。
“陛下不如从待选文官中,不管是以前资官,还是科举进士,挑那些年纪在三十岁以上,有过问政经验的官员赴任如何?”范质奏道,他一向谨言慎行,他陈述的时候还小心打量着王峻的脸色。
“就依范卿所言!”郭威击掌答应,随即又道:“另外就依李爱卿所言,今后州府各县不得保奏无前官经历及无出身之人为官,如乡野山泽确有奇才异士,各地官府可以征表推荐,并让其随表赴阙,朝廷当令有司举办考核,朕亦当亲自披阅,务必使天下州县,野无遗才!”
“陛下圣明!”
史德统让文人去地方做县令的建议,让郭威眼前一亮,这无疑是五代官场的一个崭新开始。让文人代替武人治理地方,既缓解了朝廷冗官冗员的局面,又可以让中央朝廷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削弱地方违抗朝廷的力量与势力,使国家真正走向统一与强盛。
王峻见皇帝郭威与李、范这两位宰臣已然达成一致,即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好明言反对,他甚至怀疑史德统杀县令之前,便是早就想到了这一步。
不过泽、潞那偏僻之地,既穷又破,盗贼横行,又随时面临北汉以及辽人的入侵,可不是人人愿意去那里做官的。
“陛下,关于史相公请立安北军之事,该如何处置?”王峻问道。
“考虑到边关需要,既然又有史卿请号,朕便赐此军号,至于此军主帅…潞州沿边巡检使韩通年轻有为,勇武过人,可任此军指挥之职,至于辖众嘛…就以三千人为限,准其自行招收,其所辖兵马仍受昭义节使史子仲节制!”郭威道。
“遵旨!”范质躬身道。
“这个史子仲果然没有让朕失望,有他坐镇昭义,朕无忧矣!”郭威击掌笑道。
阶下的李榖、范质闻郭威欣喜之言,一同恭维道:“陛下识人之明,史相公他日必能高奏凯歌!”
一旁的王峻闻言撇了撇嘴,心中冷哼一声,不置一词,眼中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就在郭威与宰相们议论的时候,史德统已经匆匆离开了泽州,因为河东的形势发生了一些变化。北汉刘崇听闻昭义节度使换了帅,意识到郭威可能要从潞州侧翼对其下手,于是刘崇在潞州方面突然增加了兵力,这让顶在最前沿的韩通颇感压力,急忙飞报后方,让史德统给予增援,史德统见泽州情况已经大体稳定,遂急忙动身入了潞州。
晋地多山,东北高,西南低,山势连绵,起伏不定,境内河谷纵横,无论是高山上激荡而下的怒水,还是深山中的消涓细流,最终都自北向南汇聚到黄河里,这些湍流细水硬是在三晋大地的群山之间,犁出千万条沟渠,造成了山西地形参差不齐的局面。穷山恶水,自然的,人口就相对比较稀少,可是一路上的种种情形,让史德统觉得情况比预想的更加糟糕。
一路走来,只见路边倒伏的尸首,残破的村舍,肆意出没的野兽,还有三五成群逃难的百姓,饶是史德统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潞州破败至此。
一路紧行了三日,当他看到前方摇曳的数十面忠义军旗帜,便知道昭义节度使的治所潞州算是到了。
潞州古称上党,所谓“居山之高,与天为党”,便是上党的由来,这潞州始置于北周宣政元年,因为无论是从河南、河北攻山西,还是从山西南下中原,潞州都是必要通道,谁占据潞州以及太行山的地利,谁就可以拥有囊括三晋,跃马幽冀,挥戈齐鲁、问鼎中原的能力。
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潞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远的不说,唐天佑三年八月,当时占据中原的梁王朱温率军攻伐沧州,河东的晋王李克用乘机袭占潞州,想借此地牵制往河北扩张的朱温,二来也可以此为太原藩屏。朱温得知潞州丢失,为了夺回这块战略要地,举兵十万,围攻潞州长达一年有余,双方围绕潞州,展开了数番激战,可见潞州的重要性。
向训与潘美等忠义军大小将校,以及潞州新任刺史昝居润,齐齐来到潞州南门迎接史德统,见到生龙活虎的忠义军部众,史德统的心情才有所好转。
“史某让韩兄弟失望了,我原本说要在十日内见你,没想到却拖到了今日!”史德统在人群中发现了韩通的身影,连忙致歉。
“哈哈,相公要是再晚些日子来,功劳就全让我与向将军等人占了!”韩通虽然压力巨大,但在下属面前也要故作镇静,这一句玩笑话,立刻便冲散不少人的紧张情绪。
他虽与史德统情如兄弟,但当着这么多忠义军将士面前,还是需规规矩矩地行礼,不敢乱了上下尊卑。
“情况怎么样?”史德统一入了署衙,直截了当的问道。
“不容乐观,刘崇在我潞州一线又加强了兵力,初步估算怕是不下有五千人。”向训沉声回道。
“国华呢?让他来见我。”史德统见曹彬不在迎接的人群中,连忙问道。
“曹指挥昨日带人查探地形去了,今日未归。”潘美回道。
史德统走到一个沙盘前,低头沉思不语,这沙盘是之前韩训依据史德统的描述制成的,史德统从韩训那里讨来了制作的法子,将制法告诉了向训、潘美等忠义军高级将领。向训等人一来到潞州便依据现有地图,结合曹彬等斥候营所探知地形,制作了眼前的这幅沙盘。
“不管汉军从何而来,来多少人?这两处必是我潞州今后所经营要点!”史德统朝着沙盘上的两处指道。
众人见史德统所指的是鹿台山和潞城二处,纷纷点头。
这鹿台山为周军与汉军交战的前沿,而潞城则为鹿台山与潞州州城之间的咽喉,其扼上党门户,挟太行雄风,联齐秦为指臂,跨燕赵为腰肢,是晋冀鲁豫的通衢要冲,若这两处丢失,则潞州必难保。
“相公,属下来前,韩将军正在将整个鹿台山经营成一座攻防一体的军寨,也作为军需物资储备之地。”潘美道。
“韩兄弟辛苦了!”史德统点头示意,“我等远道而来,若轻易出兵,反而容易给他人可趁之机,这几天就让大家把鹿台山接下来的营寨全部修整完毕,纵有敌人前来挑战,若无我的允许,诸将不得无故出战,如有违者,本相公严惩不贷!”
“诺!”诸将肃然领命。
“史某此番前来,身负陛下厚望,愿大家齐心协力,共破伪汉贼军!”史德统鼓励道。
“大周必胜,大周必胜!”
初夏的季节,‘史’字大纛在潞州的城头高高的扬起,迎着风招展,虽然刚进入夏季,但潞州的骄阳一天比一天炙热起来。
新任昭义节度使史德统只在潞州州城待了三天,除了留下向训驻守潞州城外,史德统马不停蹄的来到了与汉军短兵相接的最前沿——鹿台山大营,史德统一边让潘美等人继续扩大营寨,坚固工事,加强防守,一边广派斥侯刺探敌情。
鹿台山上,当清晨的薄雾消散之后,周军的帅旗赫然屹立在最高处,俯视西北方的山野。如今的山脚下已遍设营栅与陷阱,短短几日,潘美和韩通已将整座鹿台山自上而下,变成立一座巨大的兵营。临敌的那一面山岭林木皆被砍光,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山脊,营前堡垒密布,沟壕纵横,其中暗设劲弩陷阱,让人看上去坚如磐石,令人生畏。
咚、咚、咚咚!
在一阵急促的鼓声之中,设在山脚下的周军寨门大开,从中奔出一队骑兵,带着满身杀气,绝尘而出。
游戈在营门一箭之地外叫骂的一队汉军见势不妙,连忙翻身上马,一哄而散,眨眼间已经逃的一干二净,正当周军无功而返时,汉军又尾随而至,当中一员银袍小将着实扎眼,只见他策马疾奔,左右开弓,眨眼间有几个周军骑士被他射翻马下。
“少将军威武!”汉军们高声呼喊道。
周军气急败坏,掉转马头,分成两拨,欲从左右包抄而来,可那汉军小将并不恋战,当即调转马头,率领部下且战且退,周军追得近了,那小将引弓一个回头望月,箭矢如闪电般地飞驰向前,又一个周兵迫得太近,不幸中招,被他射翻下马。追击的周军气势已夺,纷纷勒马止步,只能干看着汉军绝尘而去,听到身后号角呼唤,周军的骑士们只好垂头丧气的收兵返营。
“那银袍小将便是杨业?”史德统站在寨门内的一处望楼上眺望。
“他现在名叫刘继业!”安北军都指挥使韩通纠正道,“其父便是麟州的土豪杨信。这杨业能文能武,据说刘崇闻其美名,将其养为义子,易姓为刘,拜为保卫指挥使,因刘崇亲子都有一个承字,遂给他起名继业。”
“我说刘崇老儿据河东而反,那麟州杨信怎么也会向他效忠?原来是替他儿子找了个干爹啊!呵呵,这刘崇老儿倒是会起名字,白赚了一干儿子,不过这杨业倒是一位骁将,我观这几日叫阵的都是这杨业,其手下士卒也颇具战力。”史德统点头称赞道,但仍然称对方为杨业。
这杨信一族世代为麟州土豪,家大业大,不过麟州这地理环境不是太好,其北为府州折氏,西为党项群蕃,南面又是周境,而东面又是河东刘崇,正好落入四方势力的包围圈里,堪称孤掌难鸣,杨氏想来想去,只有依附于一方势力,他杨氏才能得以生存,由于杨业在北汉效力的缘故,杨氏一族便索性投了河东刘崇。
“史相公说的是,这杨业虽年少得志,但观其行事,并不鲁莽,此前我部在他的手下损失了不少。”韩通顿了顿,又有些不服气道,“不过,他们汉军也没好到哪里去。”
史德统似乎看穿了韩通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这杨业明知我已率大军亲自驻扎在此,却几日之内接连前来挑衅,其中必有阴谋。”
“属下刚得到确切的消息,还未来得及禀报:那刘崇听说相公引兵进至潞州,遣其心腹亲军副使李瑰从晋州分兵两万,就驻扎在虒亭一带,以为太平驿杨业之后援。”站在一旁的潘美禀道。
“来的好!”史德统淡淡的说道,又问道:“曹彬现在到了何处?”
“奉相公军令,他率精干斥候小队,前日已经潜至虒亭李瑰的后方。不过据他回报说,李瑰的大营防守甚严,他不敢靠得太近。”潘美答道。
“传我军令,让他莫要打草惊蛇,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若有十分把握方可相机行事!”史德统命道。
“诺!”
火辣的太阳升的老高,空气当中弥漫着丝丝炽热,鹿台山下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三两个双方的散兵游骑各自探头探脑,张望着对方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