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呀呼嗨呼嗨,
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一曲“解放了”的歌曲,轻快明亮的响彻周家牌坊的上空。
当彩旗飘扬、胜利的歌声响彻大地的时候,一个人民的新政府诞生了。
江永林是看着那一个排的国民党的士兵连夜逃跑的。曾经经历过战火的潘桂香心有余悸,当听说占着房子的士兵跑了,她一个咕噜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第一时间紧跟在士兵逃跑的足迹后面跨进了新房。
新房的楼板上有尿渍,有吃剩下的鸡骨头,厨房外面墙根下留下了一滩滩的粪便。屋里散落着绑腿的带子,还有血污的纱布。
潘桂香旋风一般的楼上楼下观望了一遍,还好,房子没有受到损怀,潘桂香激动的手都有点颤抖,忙着把当兵的留下的杂物清扫干净,并且不停地唠叨:“阿弥陀佛,多亏菩萨保佑,总算回来了。这房子让当兵的住在里面我都急死了,多亏没打起来,否则一炮就没了,谢谢菩萨保佑!谢谢菩萨保佑!”
潘桂香激动的两手举着高香朝四方乱拜。江永林也激动了,经历过战火的农民,恨不能把房子抱进自己怀里的那种激动。这个在上海打拼了大半辈子的农民,好不容易盖起的新房,差一点毁于战火之中。今天终于回来了,终于可以舒舒坦坦的楼上楼下自由的走动了。这天夜里,江永林就睡在里面的楼板上不走了,他怕再有什么不测的事件发生。
山东大汉黄开涧跑来了,纱厂的“小开”章树锦也跑来了,躲过劫难的三户呈“品”字型盖房的人家,互相庆幸,互相祝贺,终于在提心吊胆的炮声中新房保留下来了。
城乡结合部的小河边上,三家新房盖好了,江永林的新房比朱老三的房子高出了一个屋脊。新房的北面依然还是一大片周家出租给菜农的土地。
伴着胜利的喜悦,伴着乔迁的喜悦,伴着和新中国一起诞生的喜悦,鞭炮、欢笑、庆贺,江永林又沉浸在人生幸福的沸点之上了。
从到上海来为阚彩萍和周重文举办婚礼喜酒,到周重文答应他在周家的土地上盖上新房,人生三十年的迂回和拼搏,江永林今天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门牌楼子”了。
周重文高举着酒杯为江永林新居祝福,朱老三脸喝红了,虽然很高兴,隐隐中遛单的孤独难以掩饰,江永林则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四个桌面都一致夸赞他的“红烧狮子头”味美、粉嫩、不腻、透鲜。
周重文酒酣唠话多的说:“人啊,人真是奇怪啊,初次认识还有点陌生,了解以后就成了朋友,深入了解后那又成了密友。这个人看是这个样,那个人看是那个样,不同的人看是不同的样。你说,我和朱老三、江永林认识之前和今天,怎么看都不一样了。当年我们三个人可以说都是单身,相互之间还很陌生,一场战争,各自逃难,患难之中我们彼此没忘,回来以后,我们在一起,你帮衬我,我帮衬你,十分融洽。”
朱老三晕乎晕乎随心所意的说:“我刚来上海进你们家时,好羡慕,四合大院,周老太爷清清爽爽的一个老爷,说话都是老夫子放屁文绉绉的。谁知道,一仗打下来,房没了,人也跑没了。我自从蔡宝芝死了以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当年的重文老弟一个人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孤单。”
周重文从不计较朱老三的信口开河,重文说:“现在好了,太平了,但愿从今以后天下太平,给我们晚年一个幸福。你们两位兄长也都盖上自己的房子了,周家的土地你们也看到了,就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菜地是我的了,以前家家土地连着土地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马路和数不清的窝棚、里弄和小巷”。
不怎么喝酒的江永林忙好厨房的事也坐上来了,周重文和朱老三一定要拉着江永林一起喝几口兄弟酒,不知道是解放了还是住新房了,这天江永林特别高兴,来者不拒,笑着、乐着,和各人碰杯。
酒是神仙酿造的,喝进肚子里都会轻飘飘的。江永林泛着一口的酒气,进入了飘飘摇摇的最佳状态,他给周重文、朱老三回敬,也给朱宝姗、江天臣等小一辈子的小辈们桌子上敬酒,又拉着潘桂香给大家劝酒,摇摇晃晃的说:“解放了我也住上新房子了,我特别的高兴,特别的感谢重文给了我一块立脚的地方,自己的房子,这是我一生的梦想,今天实现了”
江永林口舌僵硬,满脸的皱纹像熟透了的苦瓜一样灰黄酱红。这是他这辈子喝酒最多最高兴的一天。
江永林一家搬进新房了,空闲的房子退还给了周重文。
“哎,江永林搬走了,那空下来的房子你准备怎么办?”白娘子关心空出的房子问重文打算怎么处理?
周重文说:“我还没有想好。前两天在马路边上下棋时,来过两个路人问此处可有房租,想要租房的人还是很多的。”
白娘子奇怪现在租房子的人反而比过去多了:“奇怪的很,内战到底不一样,一边打仗,一边还是不断有人跑出来要求租房。把那个空房子给我一间吧?”
“你要一间空房做什么?”重文不解的问白娘子。
“才和身体不怎么好,我想留一间空房出来供菩萨。”
“奥,你也想供菩萨?早几天说就好了,早几天石狮子还来过两个和尚,想找个地方专门做道场,我马上去石狮子看看还要不要?把那一排四间屋专门供菩萨用吧,你也真好和他们一起烧香拜佛。”
才和身体不好,白娘子虔心拜佛,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慈大悲的菩萨身上了。
周重文到石狮子转不了两天便把事情谈妥了。
自从报恩寺被毁之后,这一带没有像样的庙宇。周家的一排空房真好在马路边上,位置好,人口集中,有和尚想设道场早就注意这一排房屋了。
白墙小黑瓦,单独一排向南的房子,和尚们和前来帮忙的信徒们抬着供桌,搬着法器,念着经文,有条有理、不紧不慢的布置起佛堂。
执役的和尚们把供桌、经幢上的经咒和垂挂的幡帘布置得条理分明。执事的沙弥们在门外打鼓敲磬,梵音阵阵,阴阳顿挫的经文肃穆整齐。更有那善男信女早早的都弯垂着脑袋跪在了马路边上。
身披穿花纳锦,刺绣销金袈裟的主持率领着众僧围着供佛吟唱着经文,场面气氛隆重威严。门外和马路上的信徒们跟随着主持共鸣起了经文,虔诚的声音响彻上空。
盘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菩萨被恭迎进入,佛光祥和,瑞气东来,蓬荜生辉。
潘桂香和白娘子从执役的和尚开始整理堂间,一直到恭迎佛主入堂,从法师开光,到香客点燃的第一炷香,始终虔诚的跪在道场门口。
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朱老三有点孤单。人生花甲是个尴尬的年龄,还能活多久?朱老三自己也不知道。朱老三暗自悲伤:“菜包子,你让我一个人过的好心酸呢……”朱老三无奈的悲叹自己的孤独。
白天,朱老三还是挑着挑子漫无目的得在街上消磨时间,晚上回来冷锅冷灶连个说话的影子都没有,已出嫁的“老巴子”女儿住得很远,宝姗自从出了现场被捉奸的洋相住在胡秀菊的租房里一时也很少回来。
小河边上的屋子,地处偏僻,让朱老三气得不行的是白天家中没人,偏僻的墙角成了露天厕所,经常有调皮的孩子在屋后拉屎。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朱老三这天懒散散的没想去收破烂,躺在楼板上傻愣愣的望着屋顶的天花板,“少年夫妻老来伴”一点不假,如今孤单的朱老三处处作懒,懒得起来、懒得烧饭、懒得上街收破烂,一切都懒得动弹,心里窝着一股莫名的孤独之气。
听着屋外有脚步声,走到后墙没声音了,朱老三静耳一听,“咕噜”一个翻身,开门就往后冲。露着半个屁股蹬在地上的“小发财”看见朱老三玩命的冲过来,吓得拎着裤子就跑,一个后蹬腿,跨过了还剩两米多宽的死河。朱老三一步不脱的跟着追了过去“死你妈的,跑到老子房后屙屎,打死你个东西。”一步紧追,“噗通”一声,朱老三力不从心的插在了小河中间的淤泥里。“小发财”拎着裤子跑得无影无踪。
年轻时能板牛角比力的朱老三早已没有当年的身手了,水淋淋的站在小河的淤泥里。
真打算出门,看见朱老三玩命的冲向后屋的白娘子关心的跟在朱老三后面过来看发生什么事?朱老三像落水狗一样的爬了上来。白娘子看脸色气的苍白的朱老三从水里爬上来,赶紧搀扶着说:“上岁数了,不是当年了,你那里追的上小捣蛋?”
朱老三两脚污泥,半截裤子还淌着水,没好气的说:“房后天天有人屙屎,气死我了,我逮到一个打死他一个。”
屋后房角的死拐处,成了天然隐蔽的厕所。
白娘子回家告诉重文朱老三掉死河水里去了,重文立即过来宽慰了朱老三几句,也没办法多说便回家了。
明月当空的夜晚,皎洁的月光透进了窗户。
白天掉到水里去的朱老三进入了梦乡……
朱老三看见蔡宝芝为他摆好了下酒的菜肴,老三舒坦的闻到了酒香。宝芝下楼去为老三继续端菜,半天不见回来,朱老三疑惑,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瞧,哇!深不见底,寒气倒逼,朱老三吓得一身汗水,一阵惊悸,梦醒了
那有什么蔡宝芝的影子?空屋一人,无处话凄凉。朱老三惺忪的睡眼情不自禁的挂上了思念亲人的泪花。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时间像风一样轻轻的在牌坊拂过。
历经生活颠簸的人们忠诚的拜倒在“民以食为天”的牌坊下面,为生存、为生老病死、为传宗接代,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街坊们曾有过快乐、痛苦、忧伤和流泪。然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街坊们怀着憧憬、怀着希望,拉开了新生活的大幕。
一个崭新的生活开始了,新时代牌坊街的邻居们有悲有喜。失去老伴的朱老三在新环境里领到了“光荣退休”的证书。这个一辈子靠挑着收破烂担子打拼挣钱、养活家小的朱老三赶上了新环境里首批享受退休待遇的大喜事。
朱老三做梦也没想到进入老年会有这样从没有听说过的“老有所养”的幸福生活,朱老三喜悦无比,整天哼着五音不全的“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嗨嗨,一个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
有人高兴也有人愁。比朱老三大两岁的江永林,不能享受退休待遇。江永林心里十二分的难过、十二分的气恼、十二分的嫉妒。
把零散的劳动人员组织起来,是新环境的要求。朱老三收破烂的小挑子并入了木工作业组里面去了,赶上了好时光,享受工人的待遇,超年龄给于退休。
朱老三拿着退休证放在老伴蔡宝芝的遗像前,流着老泪告诉蔡宝芝:“老太婆!宝姗他妈!我退休了,不用再收破烂了,每月给我退休金,你知道什么叫退休金吗?就是拿到死的钱,养老钱,拿到我进棺材。我可怜的老太婆,你要活着多幸福啊!我们两个人吃都吃不完,现在我有钱更想着你啦!老太婆哎宝姗他妈哎……”
有了退休金的朱老三过上舒心的日子,然而心里确实难过,吃苦逃难的时候蔡宝芝和他共患难,幸福享受的时候蔡宝芝离开了人间。
江永林心里非常难受。当烤山芋的摊子像朱老三并入木业组一样的并入了饮食店的时候。习惯拿自己的烤山芋免费送给熟人充饥的江永林经常习惯性的拿店里的肉包子免费送人,多次被店里的负责人提出过批评。
一个倒霉的阴雨天,石狮子对面的小餐馆里,周重文带着才和出来吃早餐。
餐厅的四面墙上布满煤球炉子烧出来的灰尘。一边是做烧饼油条的加工,门口烤烧饼的炉子和烤山芋的炉子没什么两样,烤炉边上的小煤球炉子上垛着保温的豆浆桶,豆浆桶旁边有口大铁桶改制的大蒸锅炉子,上面热气蒸腾,垛着蒸包子的笼格。餐厅正中张贴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下面放着几张吃饭的桌子。
“一碗豆浆,一副大饼油条,两个肉包子。”周重文点了早餐付了钱款。
小方桌上,周重文啃着大饼油条,才和吃着肉包子,重文给才和舀着豆浆,鲜美的肉汁,才和的小嘴巴流着油汁,吃的津津有味。
父子俩吃完转身走了。江永林还和过去卖烤山芋时一样,立即从笼格里拿了一只肉包子追了出去,非常热情的塞在才和的小手里。
房东、房客、邻居、朋友,一个简单的小小动作,给江永林带来了无尽的后悔。
组长站在店里等江永林回来:“你又拿了一只肉包子出去送人了?”
江永林说:“我付钱,刚才是我的老房东,我给他儿子送了一只肉包子。”
“我看到时你付钱,我看不到的时候呢?你不是一次了!你要知道现在这是集体的财产,不是你家的烤山芋炉子!”
犯过同样错误的江永林一时语塞,红黑的脸庞上看不出有脸红的迹象,一辈子倔强谋生的性格信奉的是自食其力,他撅着脑袋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看不惯我?大不了我换一家,哪个做厨师的不吃肉?”
没两天,总店的治保主任来了,通知江永林被辞退了。江永林并不觉得什么了不起,江永林估计错了形势,更估计错了新的环境,当开始给年龄老化的人员办理退休的时候,江永林没有单位,成了社会上的无业游民。
龙蛇袅娜的烟雾缠绕在光秃的头顶上,江永林抽着气闷的香烟,怨天尤人,逢人便说:“什么新的环境,和以前有什么两样?我和朱老三有什么区别?怎么说我是无业游民呢?叫我自己一直干到死?我翻身了?我解放了?我不和过去一样吗?”
一个笑到了天堂,一个气到了地狱。气中的江永林嫉妒着朱老三了。
周重文什么也不沾边,土地归政府所有,不得出租,不得买卖,只能收点房屋的租金生活,还捡了一顶“破落地主”的帽子。城市里这帽子是什么样的份量?周重文暂时还没有体会,只是看着朱老三每个月不用干活有人给他发“退休工资”,周重文从心眼里感觉共产党是百姓的大救星,他挺羡慕朱老三的,人到晚年,政府给钱养老,这可是世代农民祖祖辈辈做梦都没有见过的“老天爷真的掉炝饼下来了”的新鲜喜事。
退休人员怀着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的激动感恩的心情参加政治学习、参加公益性劳动、参加为人民做好事的各项社会活动。
牌坊下的老人很快形成了退休人员经常在一起感受幸福晚年、赞扬翻身的聚会和不享受待遇的老人聚在一起的嫉妒、气愤和漫骂的圈圈。
一张无形的优越感、嫉妒感和自卑感的手,在老人们中间形成了隔离。周重文也渐渐地被街坊们淡出了视野,既不在退休人员的范围,也不在无业人员的圈圈里,周重文渐渐地喜欢跨过临青桥到引翔港“小业主”林老板的老虎灶去喝茶聊天了,虽然离家远了一点,但周重文感觉和“小业主”林老板谈的比较投机。
细皮嫩肉的周才和的个子比正常的孩子瘦小了许多,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和父亲周重文一样有点细长,细长的眼尾微微有点上翘,这种眼睛无论是男是女给人一种天然的俊秀和傲气,俊秀时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脉脉娇喘微微。傲气时像关帝庙里的关云长,一双是怒是嗔目光炯炯傲气凛凛。这是周姓家族“丹凤眼”特有的遗传。
周家房屋的高门槛才和必须扶着门框像翻过墙头一样跨出右脚再跨出左脚的出来,摇摇晃晃的走路玩耍,十分逗人喜爱。
周重文把才和骑在颈肩上来到空场地上,这儿是众多孩子们的游玩场地。他一手扶着孩子,一手把才和肉圆圆的小脚肚子含在嘴里逗孩子快乐,然后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迈着蹒跚的小步子,摇着两臂像小鸭子一样摇摆着的小屁股,周重文喜颠颠的跟在孩子身后弯腰弓背的伸开两臂左右保驾护航的行走。
太阳温和的眷顾着大地,保驾护航的周重文跟在孩子后面忙出了一头的汗水。牌坊下的孩子们依旧唱着老调的童歌在玩捉迷藏、跳山羊、滚铁环的游戏。小才和高兴地要跟在这些孩子们后面玩耍,周重文又累又不舍的跟着。
周重文一边跟着小才和,一边对紧跟着的白娘子说:“昨天老宋家和老朱家为门口的一个垃圾篓子又发生争吵了,垃圾篓子能有什么争吵呢?解放了,家家都想把脚下的地皮扩大一点,垃圾篓子就是界牌,移动一寸就能扩大一寸,这都是我以前还有我父亲以前受的气,现在不用淘气了,我心里明白,以前两家为扩地皮暗中联合对付我一个,现在两家自己争斗起来了,哎!还不知道斗到哪一天为止呢!”
“上午政府召我们开过会了,土地一律归国家所有,不得买卖,不得出租,现有的菜农归蔬菜公司,每月给我们生活补助,这土地今后不再是我们周家的了,不用操心被人蚕食的事了。这个我赞成,贫富一致,这是新社会的开端。但贫富不是罪,真正有罪的是人性的贪婪,是情欲的放纵,所以老夫子在二千年前就为我们开出了醒世良方,那就是仁义礼智信,做到仁义礼智信,又做到国富民富,这才是真正的老夫子的思想。”
白娘子听惯了周重文对传统文化的宣讲,对周重文十分敬爱,在周重文每天的熏染之下,她也爱上了传统文化。突然她看见才和身子一闪差点跌倒,只见周重文一个急弯腰往前一冲扶稳了才和,才和没有跌倒,然后周重文自己却站在那儿不动了。
白娘子关切的问:“你闪着腰了吧?他都五、六岁了,你别跟着他跑。”
周重文面色开始发白,但还是镇定了下来说:“腰没闪。我头脑子怎么会猛地抽疼了一下?还冒了汗,刚才我们在说什么事的?”重文感到有点头晕,把刚才说话的内容全忘了,但还能知道继续走路。
“回来吧!你跟在他后面跑不过他的,奔六奔七的人啦,哪是孩子的对手?你俩快相差两代人啦!他在生长,你在收缩,你由他去玩吧,小孩不跌不长高,你可跌不起的。”白娘子心疼关爱的喊着重文。
周重文看着周才和挥舞着手臂依旧兴奋的向前奔跑,看着白娘子不放心的跟着跑追上了孩子。周重文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有点木讷了,但挂在嘴上的还是既关爱又不愿放纵孩子的老话:“你别太惯纵他,不能由着他玩,惯子不孝,肥田收瘪稻!!”
有点头晕的周重文并没在意这是脑出血的前兆。白娘子也像往常一样摆好了晚餐,照样倒好一杯绍兴黄酒放在周重文的面前,这是每天的习惯。只是今天周重文没有喝完,便在白娘子的搀扶之下倒在了床上。
周重文走了他父亲的路,倒下之后就没能起来。
圣心医院,四面洁白的墙壁,洁白的房顶,洁白的床罩,洁白的枕头,当年在这洁白的世界里,爱妻阚彩萍从这儿走向了天堂,战时的伤兵医院给他脸上留下了疤痕,今天的周重文又被送进了这所洁白的医院。
周重文还没有真正体会到新社会新环境的生活,更不知道祖辈留下的土地会给周家带来什么样的命运,便循着阚彩萍当年消失的路来到了天堂的门口。
生命像纸一样的薄,生命像离枝的落叶,一阵风起,便能悄然无声的穿破、滑落。
尽管牌坊里的住户说不清楚周重文是周士富还是周士璋的“种子”,但周重文肯定是周氏家族正宗的嫡传后代。然而周家的后代和周家牌坊一样瘫塌了。周士成的女儿去了济南,周士贵的儿孙去了南京,周重文的儿子逃出了封锁线,他们的共同特点都失去了联系,生死不明,唯一能传承的是体弱瘦小尚不懂事的周才和。
撇下体弱瘦小的孩子,周重文和周老太爷一样,没留一句话便撒手西去了。
周重文的丧事远不如其父辈荣光排场了,破落地主享有什么样的待遇?躺在棺材里的周重文是不知道了。丧礼上只有老人马的朱老三和江永林守护在灵前,其他的街坊都借故有事不来参加哀悼了。
环境冷落了,唯有突然失去丈夫的白娘子哭的死去活来……
没有周重文的日子,白娘子以泪洗面。
周才和虽然瘦小,却不像小时候那样多病和啼哭了,潘桂香说是重文在天之灵的护佑,周才和开始懂事了。
地名叫“三姓村”的地方还保留着私人先生教书的学堂,白娘子让才和给先生磕了头,孤儿寡母的请求,先生对才和额外的重视,或许真有天意?或许真有周家祖宗的保佑?瘦小的才和学习特别出类拔萃。不出两年,才和已经能在家翻看他父亲留下的家传的几本竖排版的线装本书籍了。
“国家大策,系于安危存亡。方变故交切,幸儿有智者陈至当之谋,其听而行之,当如捧漏瓮以沃焦釜。而愚荒之主……”细嫩的嗓音读着谁也听不懂的文章。
家传的线装本,年代久远而泛黄的纸页,一捻就破,要轻手轻脚的翻阅。每天放学回来,才和就一张小凳,坐在小桌子边上,十分认真的读起父亲留下的几本残缺破损的、甚至连封面都没有了的书籍。有的残页也就几段小文,然而才和小小年龄,记忆超人,有一种无师自通的神灵,喜得白娘子不知道跪在菩萨面前嗑了多少谢恩的响头,连潘桂香也说“才和是祖上显灵,是文曲星下凡”。
潘桂香告诉江永林说:“才和聪敏,比天臣小时候聪敏多了,他家的那些书他看完都能记住。”说完之后就感觉有点气闷的用手在嗓子下面拍了一拍。
潘桂香满脸布满皱纹,年轻时颀长的身躯已经开始佝偻,她形体消瘦,曾经有过的胖肚也自然消失了,总感觉心窝口堵的气憋心慌。
江永林看她气闷,赶紧把真在抽的香烟掐掉,十分同情地说:“去医院看看吧?老是气道不畅去医院检查检查。”
“没事,我们解放了却没有翻身,还是穷人,省着日子过吧,菩萨会保佑我们的。”
潘桂香和白娘子都十二分的相信菩萨会保佑她们的。
佛堂做完功课出来,白娘子关切的对潘桂香说:“嫂子,你满脸起皱,而且纹路过深,和江哥一样,皱成苦瓜了,你肠胃好不好?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不可能说老就老,恐怕身体有什么变化了。”
“我老感觉吃饭不能下噎,里面隐隐的有点疼。每顿吃饭要喝口汤才能噎下去。大便也有点困难,一小团一小团的,像羊屎蛋子一样,老有气闷的感觉。”
“去医院看看?”白娘子关切的说。
潘桂香敷衍着说:“明天吧。”
说完就沿着小河边的路埂向自己的家走去。
大方块的青砖铺设的地面,清洁而又阴凉。屋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的家具,然而白娘子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乱的东西。
白娘子整理着周重文留下的账本、契约,账本上记载着三处院落的出租收入和维修的费用,黄麻纸的契约黑字红印,是租地盖房户的凭据。原有出租的土地已全部归政府所有,只有自家房屋的出租和已被租地盖房的收入归自家所有。白娘子清点整理后用一个小箱盒子装好,藏在了床头底下。
“妈妈,这些是什么?”才和看着妈妈凝重的神态问。
“这是你爸爸、也是你们周家老祖宗留给你的吃饭钱。”
“留给我的?吃饭钱?多吗?”
白娘子指着小箱盒子说:“再过两年,你自己去看。”
“我喜欢看爸爸留下来的书,很有道理的书,什么‘民以食为天’,什么‘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都很有道理。”
“读再多的书都得有饭吃,这就是以食为天。生存是基本保证,没有生存,没有饭吃,读书也就没用了。”白娘子似懂非懂的敷衍着儿子。
潘桂香回到家对真在厨房忙饭菜的江永林说:“我是想去医院看看了,我总感觉吃饭有点不对劲,恐怕得隔食病了。”
从不生病的江永林不相信潘桂香会得“隔食病”,但看着日渐形瘦的老伴怀疑的抛出一句:“恐怕这一辈子山芋吃多了噎食,明天让儿子陪你去看看吧!”
“整天人影子都看不到,孝子孝子,只有妈妈孝顺儿子,哪有儿子孝顺妈妈的呢?”潘桂香说着赌气没指望的话。
“你心里对儿子有气?要么叫天妹回来陪你去看看?”
“能不气吗?娶个媳妇回来小天臣还是整天不归家,从来也没有听媳妇说过什么,整个家的人至今都像格格不入一样。小天妹住的又远,女婿解放前风光,解放后好像要出什么问题了?天天和媳妇一样,大气都不出一口。”从不说媳妇的潘桂香憋不住心里的气恼,两眼看着楼板上面,上面住着杨贵英。
“杨家驷家算什么大财主?他女儿一字不识凭什么本事挣来60年的吃饭钱?整天拿着你们父子俩的保证书和我们过日子,同在一个乡下的庄户人家,有没有钱谁都知道,我就不信杨家驷家有用不完的钱,只有你相信蒋老三的鬼话。”
江永林无话可说,当初是自己寻找蒋兆祥,然后委托周重文摆平的一件还债的“官司”,所以他知道潘桂香心里郁着这口气了。
江永林只能劝解的说:“不提旧事是一家人,提了就心里难过了,这都过了这么多年日子了,儿子不争气,整天在外面找女人,媳妇不吵不闹能在家待着就算给我们脸面了,忍着点吧!别去想难过事。”
潘桂香心里也明白,她狠不起来,儿子也有对不起人家的地方,所以她只好说:“一本难念的经又碰到你们这几个歪嘴和尚,念得七荤八素的,自己的儿子虽有不好的地方,但全家老老少少全指望天臣一个人上班挣钱,离开他能行吗?”
全家就江天臣一个人有工资,既是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人敢说话了,江永林也不敢再像当年把江天臣骂着去上班时说的狠话了。
潘桂香一边说着心里怨气的话,一边还和以往一样,拿起扫帚把自家新房的木地板里里外外的清扫了一遍。然后用拖把吸上水拧干,顺着木板拼缝的纹路来回的拖擦。
然而当医院诊断确诊潘桂香患上了隔食病的时候。每天还能吃饭,还能清扫地板,还能去佛堂礼佛的潘桂香一下子瘫软了,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跨塌了。
一辈子围着烤山芋炉子转圈的潘桂香终于油尽灯枯。
年轻时无怨无悔的跟着秃顶的江永林离开了家乡,用烤山芋炉子养活了四个孩子,经历过战争的磨难,失去过大儿子的悲伤,步入耳顺之年时皈依佛门,吃斋念佛,然而生命却没有眷顾苦难和善良的人生。
潘桂香的早逝使她备享尊荣,缺少对母亲关爱的江天臣为潘桂香置办了一口上好的棺木,并把那场丧礼特意请阴阳先生作了指点,全盘办得风光体面。
灵堂前停着暗紫红的棺木,八个披着白麻片的抬棺人在江天臣摔碎瓦盆的同时,由僧官一声“起”音的尾声中,棺木稳稳的离开了地面。
铭旗、幡灵开道,僧道、鼓手随后,披麻戴孝举着孝子棒的江天臣在棺木前为母亲引路,棺木后面的邻居、朋友,凄凄哀哀的送行。抛洒空中飘舞的纸钱和江贞贞及江天妹凄烈鬼神的哭声,使在场的每个人都掉下了悲伤的眼泪。右侧是两个穿着重孝的女婿扶棺,江永林扶着棺木的左边,苦瓜的老脸泪水纵横。
凄凉的场面成为周边邻居心目中的最后一抹残红记忆,也成为内心愧疚的江天臣做人保留下的最后一点孝顺的资本。
八个抬棺人发着同声调悲曲的号子,声声凄厉,步步揪心,一步一沉的慢慢的从灵堂移出,从埋葬江天佑的河滩上移过,从朱老三的屋山墙移过。前面的队伍在河道最宽处的河滩边上停留了下来,铭旗幡灵下鼓乐齐鸣,僧道们绕着点燃的各种彩纸扎成的纸人、纸马、纸船,念诵着故人上路的经文。上船的棺木稳稳的停放在木船中央,船邦的吃水线深深地下沉了一大截。
江永林一个人站立在棺木的左边,留在岸上的子女亲人们跪倒一片,木船在声嘶力竭的哀嚎声中滑向了主河道。
两天后的傍晚,中秋后的一场大雨,把天空的尘埃和灰蒙蒙的老椿树都冲刷洗涤得干干净净。老叶儿绿新叶儿翠,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水气。
大蒋庄西边的田野里,黄土地上又挖开了一座新坟的土坑。
江永林把潘桂香的灵柩送回来了。
半个世纪的老椿树上的一杆主枝死亡了,浓绿的树冠里向北伸出了一根碗口粗壮的枯枝,枯枝的顶杆上伫立的一只鸦鸟,缩头的鸟一动不动的停在黑枝杆上,浑成一体,犹如弹奏中丢掉的一个孤独的音符,静止在枯槁的树枝上。
暗紫红的油漆大棺停放在老椿树下临时搭起的遮阳雨布的下面,阴阳相隔的雨布,四边垂挂着白帷,用竹竿挑起的招魂幡斜插在雨布的上方。
静止的肃穆。江永林疲惫的靠着棺木。从潘桂香的棺木自大木桥上船,一路水运,江永林始终这样身靠着棺木,累了、困了,江永林都趴在棺木上度过,他要陪着潘桂香走完这“回家”的最后一段行程。
乡间的唢呐吹奏出撕裂上空的凄厉,竹竿挑起的招魂幡在空中蛇形扭动的飘摇。八个壮劳力的抬棺人缓慢的把上好的一口棺木放入了土坑。
黄土覆盖的新坟,纸灰伴着风儿升起,像一只只黑灰的蝴蝶飞翔田野。
江永林伤心的对着坟土说:“大辫子,我送你回乡来了,儿子儿媳没送你回来,就我一个人送你回来的,你不嫌我穷不嫌我丑,夹着一个布包袱嫁给了我,你为我养儿育女,生养了四个儿女,到如今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睡在这儿,没享到子女们一天的福,你知道我多么伤心吗?你孤苦伶仃的在阴间睡着了,你知道我在阳间一个人也是那么的孤苦吗……我没有养老金,我心里空悬着呢,活着时我不敢告诉你,怕你跟着担心,你走了,你知道我更担心了吗……”
江永林坐在新坟地上絮絮叨叨的陪着潘桂香说着自己心中的忧愁。
潘桂香回归故土了,潘桂香和嫂子玲娣、和江永森,都在阴间的地下团圆相聚了。地面上是阳间,阳间里只有一个光秃脑袋的江永林悲哀的身体在有节奏地抽搐,那是一个因悲伤严重超载的男人悲痛欲绝的号啕和哀泣。没有亲人陪送,没有子女守护,在这阴阳相交的地界上,只有老夫妻的江永林送出最后一别。
新坟边上,江永林日夜都在陪伴,七七四十九天,凄凉袭击着他脊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