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迟到的称呼

转瞬即逝，尚元林恢复了常态。他逐一将自己厂子中五位重权在握的人物往自己的院落里邀请。

说来也怪，尚元林平日在单位里，见到这些人与眼下的感觉竟然截然不同，单位里的那个他是永远倔倔的样子，那个尚元林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而眼下，尚元林却觉得自己的鼻子直发酸，激动的想流泪。这状态显然连他自己也十分的不解。

他竭力的平复着自己突然亢奋起来的情绪，逐渐适应状况后，他才终于正常的开口说话了。

“真是没想到呦，没想到你们这几位大领导能老远跑来到我们老尚家串门。”这也是尚元林的心里话。

这几日他知道自己半月的工资将要被扣除，失落之余，正盘算着该如何对妻子任茹说这事，好在任茹一大早就领着两个孩子走掉了。他心里总算安静一会儿，此刻突然出现的情景，显然又在心中敲响了战鼓。他不知这些人因何而来，却觉得这或多或少与那半月工资有些关系。

“原来这些领导的心肠也是十分柔软的，他们还是挂念我尚元林的。”

这就是尚元林的为人风格，有些事情突然发生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会往事情的好方面去理解，而对于自己曾经遇到的所有委屈与不快，一瞬间便全部抛却到脑后•••。

等过段时间真正反应过来，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不尽人意的，是与自己的假设完全不沾边的。

于是，他开始暗暗的憋气，在心里没完没了的与自己较劲，但往往那时已经云淡了，烟消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眼下的尚元林就是如此，他光顾着激动，光顾着诧异，光顾着措手不及，曾经的一些事情，他似乎全部都忘记了。

他忙不迭的将这些人让到自家院里，他看见了气动元件厂所有领头人的“光彩的面孔”——党委书记易典拟，主抓生产的副厂长高森，工会主席袁富贵，劳资科长何柳平，工会干事陈大炮•••。

“各位领导，屋里坐吧。”来到院中，尚元林礼貌的对这些人物发出邀请。

“这个大院挺得劲的，易书记，高厂长，袁主席，我看啊，咱们几个就在这里坐会儿好了。”此刻，何柳平将自己的车子立在了尚家院里的过道上，然后扭头对众人建议道。

“行啊，觉得得劲就行。就在这里坐吧。”说话的是一个天生有些弯背的副厂长高森，他的年龄几乎与易典拟是同龄，黄色调有些偏重的脸孔上面，似乎永远挂着一丝不宜让人揣摩的微笑。“你觉得呢，易书记？”之后，高森又征求了一下易典拟的意见。

易典拟和袁富贵都象征性的扒着窗户向尚家的屋内看了一看，然后点头同意道：“就坐在外面吧，外面的空气好。”

见大家一律要求坐在院子里面，尚元林急忙到屋里搬来了几个小圆凳子，加之原有摆放的两个凳子，他一起凑够了五个。

他看见院中原有两个凳子上面有厚厚的泥土覆盖其上，急忙招呼停留在门口处的尚菲道：“小菲呀，快去帮爸爸找个抹布去。”

尚菲听后却动也未动。

不知何故，她的心里对这伙突然出现自己家中的客人存在一个天然的解不开的大疙瘩。她无比讨厌的看着这一张一张陌生的面孔，觉得他们原本就不应该涉足到他们尚家的家门口处。

“这孩子。一点也不听话。”尚元林见到女儿未动，急忙没话找话的给自己找着情面，然后再次跑到屋里去拿抹布了。

“别忙了别忙了。”何柳平与陈大炮见状，便互相搭伴坐在了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井池子边缘上面，尽管尚元林已经把那两个凳子弄的干净了。她们也懒得再动一下。

“尚师傅，你不是一共有三个孩子吗？那两个呢？”易典拟此刻坐下后安静的问尚元林道。

“早晨跟着他妈妈去医院做体检了。大概中午会回来。”

尚元林边回答边将屋里的暖壶全部都拿了出来，然后‘叮叮当当’的从屋子茶几下面掏出了几个杯子，准备给大伙倒茶水喝。

尚奶奶见自己的儿子忙忙碌碌的要一个人招待N个人，便走过来跟着儿子忙起来，尚元林于是抽出空来将自己兜里的香烟掏了出来，准备给其中的几个男人每人发上一支，这时候才发现那几个人不知何时早已自顾自的吸上了•••。

尚元林见状，索性将自己的烟卷也燃着了一支。然后就近坐在一块散发着温玉气息的石头上面，他抽着烟，看着母亲在帮助自己忙碌。

“这位就是你的老母亲吧？”

正如尚菲心里所想那样，这几位所谓的来自企业单位的领导干部，自从见到这个年近八旬的老年人后，竟然没有一个正确的称呼之音。

尚奶奶听后心里自然不太舒服，但她知道这些都是自己儿子厂子的领导们，她是要给儿子足够面子的，她默不作声的忙碌着，虽然腿脚已然不大方便，却为每个人都端去了茶水，她听到儿子在给自己介绍给别人的同时，也把对方介绍给自己。

“这位就是我的老母亲。”尚元林说着，然后对尚奶奶说道：“妈，这位是我们厂子的易书记，这位是高厂长，这位是袁主席，那两位，左边的是何科长，右边的是陈干事。”

尚奶奶逐一冲着他们每个人点了头，然后安静的退到了儿子身后一把最高的陈旧座椅里面坐了下来。

喝了一会儿茶水，彼此客气了几句，这几个人物便开始了自由活动，易书记和高厂长先后去了尚家的屋子里面参观了一下，然后又顺着后道叉子一直踱步到尚家的后园子里•••。

相比之下，袁富贵的活动量要少很多，他矮矮胖胖的身材，可能活动起来不大方便，他在那个已经坐的发腻的圆凳子上站起身来，慵懒的活动一下肥胖的腰部，然后张开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看了看尚家被弄的花红柳绿的园子，然后瞥着嘴巴做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何柳平与陈大炮紧挨在一起互相依偎了良久，歇过乏了，便无聊的相继站起身来，无意间陈大炮的一双小眼睛触碰到了仍然站在门口不肯进院的尚菲，不觉低声对何柳平说道：“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看看咱们城里的小孩，见到陌生人多会说话呀。再看看这个，”她说着用手指了指尚菲，带着一脸瞧不起的神色说道：“多不懂事呀，家里来了人了，面都不着。”

“唉！”何柳平不觉苦叹道：“这是哪呀，东倩，跟农村有什么区别呀，瞧瞧这地方，到处都土里土气的，这里的孩子能出息到哪去。刚刚那小丫头还瞪人来的呢。”

“是。”陈大炮接过话茬道：“她瞪人的那样子谁没看到呀。多招人笑话呀。”

说罢，两个气味相投的女人不禁相互捂着嘴巴偷乐了起来。

尚奶奶不知她们互相在嘀咕什么，看到她们过够嘴瘾后，便相继结伴溜达到自己家里的园子里面。

出于礼貌，尚奶奶索性跟了过去，她对这二人的背影说道：“吃柿子吧，我去给你们摘柿子吃。”

两个女人循声回望，然后陈大炮笑道：“不用，不用，我们不吃。”

何柳平也跟着说道：“不吃不吃，别忙别忙，我们待会就走了。”

口口声声的说着‘不吃’二字，可是瞬间后看到尚奶奶将在井边冲洗过的两个又大又红的柿子分别塞到手里的时候，她们便大嘴牙子一咧，吃的比谁都欢实起来•••。

这两个女人大口大口的咬着柿子那无辜体表的同时，尚奶奶又看见那个矮胖子此刻正很是无聊的锉在院中，于是，善良的奶奶又给一个新洗过的柿子也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她以为这个大老爷们会真正的做到拒绝，没想到这个家伙三口两口就给那个柿子消灭到腹中，令尚奶奶更加始料不及的是，在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那个家伙竟然恬不知耻的又问了她一句：“还有吗？”

见这个人如此粗野的言语与吃相，尚奶奶一时间真是很难把面前的这幅尊容与‘干部’两个字相提并论在一起，她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如这些久居在东倩的一些大老粗们。

尚奶奶不由沉吟了一下，刚要再去给那个矮胖子摘柿子去，却被突然出现的尚菲拦了下来，她小声的对奶奶嘀咕道：“别给他了。看他们一个个那副恶心样。”

“他想吃就让他吃，毕竟是在咱们家吗。”尚奶奶一副宽容的姿态，她冲着尚菲挤挤眼睛，然后将她拉到一边去。

娘俩正在嘀咕间，尚元林领着易典拟与高森从后院来到了前院，然后，易典拟又背负着双手慢悠悠的将脚步挪到了园子里面。

“易书记，吃柿子，吃柿子。”尚奶奶见另外两个人物终于露了面，便忙不迭的让着。

没想到这个易典拟终于给那个‘气动元件厂’争了把气，他客气的拉住尚奶奶的手，然后终于在说话时给后者带上了一句迟到的称呼道：“老人家，您每天住在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里面，有儿子和媳妇孝敬着，这是您的福气呀。”

“福气福气。”尚奶奶显然一辈子都没跟什么领导人物握过手，此刻，她一时间很是感动，她知道她儿子这个好感动的毛病就随了她，这是老尚家老老小小普遍爱犯的毛病。

只要一握手，啥仇也没有。

她忘记了刚刚自己所遭遇的冷落，对这易书记说道：“易书记呀，我家儿媳妇那人好，她叫小茹，姓任，是真的仁义呀。今天你们来我家没遇上我家小茹，遗憾，遗憾呀。”她有一遇上陌生人就爱夸儿媳妇的习惯，顿了顿，她接着道：“易书记，要不你们今天就多待会儿，一会儿我家小茹准保能回来，她回来后好让她给你们这几位整点饭吃。”

“不了不了。”易典拟说道：“不瞒您说呀，今天我们来您家，主要是看看您儿子的住房问题，我们今天没白来呀，瞧瞧，你们这个大院子多宽敞呀，足能抵上我这个党委书记家五个那么大，所以啊，看到您老人家住在这么个享福的地方，我们这些领导们也就放心了。”

“哦。”易典拟的手不断的紧紧握着尚奶奶，尚奶奶此刻只是忙着激动，她根本就没有领会这个高个子男人此番话的真正意图，她忙不迭的说道：“放心放心。领导们放心，我老太太享福着呢，易书记呀，你信不信，我能活到一百岁。”

“能，能，太能了。”易典拟显然也很高兴，他今天亲眼目睹了尚元林目前的住房条件，他觉得这个尚元林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住在这么宽敞的大院子里面，竟然毫不知足。

说着的同时，易典拟对其他几个人挥挥手说道：“这样吧，既然尚师傅的家我们这些做领导的也看到了。我们就回去吧。”

听到易书记下发了打道回府的命令，那两个仍然吃着柿子的女人立即将最后的一点残渣咽在嘴里，然后用各自的手帕擦了擦嘴角，一个‘谢‘字不提的绕过了园子的沟沟坎坎，之后便径直朝着自行车停放处走了过去•••。

那个袁富贵也是如此，他仍然牛逼闪电的跟在那两个女同志的后面，像是出入在一个无人之境•••。

只有易典拟与高森相对要热情很多，他们分别走到了尚元林极其母亲面前，一一握手道别。

尚元林此刻的激动劲有增无减，他连连的道谢道：“感谢领导们来我家看望，感谢，感谢。”

尚奶奶也不断的点着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她嗫嚅着，不住的冲着易书记和高厂长点着头。

尚菲一直在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沉闷的望着这所有的一切，她只感到嘴里发苦，她看到自己一直景仰和崇拜的父亲，此刻正在跟在那群人的后面相送着，她第一次觉得父亲此刻的背影是那样弱小与无能为力•••。

她不容置疑的苦恼着，失望着•••。

“尚菲！”

突然，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个宇宙中穿透出来，尚菲心里猛然一惊，她不禁循声望去，待得一切都清晰明了后，刚刚所有困扰心头的烦忧似乎转瞬间便化成了泡影，随即，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