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高墙内外（十）

当一把把林正疆揽进怀里的时候，卜慌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憋在心里许久的很多话却一时卡在嘴边，不知说什么好。他抱着林正疆，哽咽着说了一句：“兄弟，你还好吗？”

而此时的林正疆更是百感交集。看看头上已经添染了许多白发、面容变得更加衰老的卜慌，林正疆的心里就像针扎般的难受：“大哥，你变老了呀！”

“哎吆，这是干什么呢？你们两个同性恋呀？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难不难受啊？”正在两个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各自发着感慨的时候，已经升任三监区副监区长的唐占海推开探监室的门走了进来。

“唐警官，不好意思，让您笑话了！”松开卜慌紧紧抱住自己的双手，林正疆看着唐占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

“正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唐警官现在已经是三监区的副监区长了，所以，以后见面再也不要叫唐警官了，要叫唐副监区长。在监区长不在场的时候可以叫他唐监区长！”见唐占海笑眯眯的跟他开玩笑，卜慌一边擦眼泪一边笑着说道。

唐占海用手轻轻的在卜慌的胸前捅了一下，然后看着林正疆说道：“不要听卜慌瞎说，还是叫我唐警官吧，叫什么监区长？听着生分，也别扭。再说了，你林正疆现在是自由人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比我大一岁，就叫我小唐吧，这样显得近乎。卜慌，你说是不是啊？”

卜慌笑了笑，没有说话，林正疆则赶紧从口袋里拿出香烟递到唐占海手上，一边帮着他点烟一边说：“原来我在监狱服刑的时候，唐监区长您从来没有瞧不起我们，就像对待朋友一样的对待和照顾着我林正疆。虽然我刑满释放回到了社会，我们见面的时候少了，但您对我林正疆的恩情我还是记在心上的。所以，发自内心的叫你一声唐监区长也是应该的，您说呢？”

唐占海笑了笑，然后冲着林正疆摆摆手：“快别肉麻了，我听不下去了。今天是探监日，我有点忙，所以就不在这里陪你们了。再说了，你们两个曾经好的像双胞胎一样的兄弟见一次面不容易，我在这里也不利于你们说一些知心话。所以，咱们个忙个的吧，我去工作，你们两个在这里聊天！”

说完，唐占海便笑呵呵的往探监室门外走。当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卜慌和林正疆说道：“我在监区食堂给你们定了‘亲情饭’，到了吃饭的时候你们两个到食堂里吃饭就行了。正疆你不要掏钱，钱我已经付过了！”

“谢谢唐副监区长！等哪天你到我们县城办事的时候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我请您！”林正疆一边向唐占海道谢，一边真诚的说道。

“好了，不要这么客气。”唐占海习惯性的冲着林正疆摆摆手，接着说道：“对了正疆，等你和卜慌聊完天之后先不要着急回去，你到我办公室找我一下，我们也聊一会儿。这一年多不见了，还挺想你的！”

“好的，等会儿我一定到你办公室找你，我也很想跟你聊一会呢，有很多事情需要向您请教！”林正疆高兴的走到唐占海面前，真诚的说道。

“好吧，你们继续！”说完，唐占海到背着双手走下楼去。

走到一楼尽头的办公室，唐占海马上关上门，拿出手机拨通了肖刚的电话：“肖主任，林正疆来了！”

“嗯，好的，我知道了。”电话那头，肖刚按耐不住心中的兴奋，接着对唐占海说道：“先让他跟卜慌聊一会儿吧。原来在监狱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特别好，这一年多没见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还有，我听你们监区长说，最近因为减刑的事情卜慌的情绪有点不稳定，让他和林正疆多聊一会儿也好。所以，你暂时不要打扰他们。等他们说完话、林正疆到你办公室找你的时候，你什么话也不要说，特别是不要说关于省公安厅正在调查他的事情。你就告诉他，我肖刚特别想他，想跟他聊一会儿。然后，你亲自开车把他送到监狱大楼来，我和秦处在这里等他！”

“是！我知道了！”唐占海答应着，然后挂掉了手机。

而此时，探监室里的林正疆和卜慌聊得热火朝天。

“你那件事情最后怎么处理的？刚出监狱大门又被抓了回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那次见面以后也没有了你的消息，我担心死了！事情处理完了吧？快跟我说说！”坐在林正疆对面的凳子上，卜慌着急的问道。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事情的根本原因还是怪我自己，整天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不出事才怪！”林正疆冲着卜慌尴尬的笑了笑，然后一边给卜慌递烟，一边继续说道：

“我被公安人员带到县公安局以后，他们找来了当事人，也就是被强奸的那个女孩儿。经过她的指认，确认我只是在场，并没有对她实施强奸。这样一来，我的罪责就比我那两个混蛋朋友轻了许多。再后来，经过公安人员的教育，我充分认识到了这件事情的危害，主动交代了我那两个朋友的藏身之地，公安人员根据我的交代，在山东抓到了他们。后来，法院根据我的犯罪情况和认罪态度，对我进行了宽大处理，我被判刑一年六个月。由于剩余的刑期已经不长，所以，我就没有被送到监狱，而是留在看守所服刑。上个月的十号我刑满释放了！”

听完林正疆的话，卜慌欣慰的点点头：“嗯，你做的是对的。正疆，如果算上在看守所服刑的这一次，你已经是服过两次刑的人了，这对于你的一生来讲就是两个最大的污点。所以，你一定要吸取教训，再别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混了，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或者自己做个小生意，陪伴妻子儿女，孝敬老人，尽一个男人应该进的责任吧！”

林正疆冲着卜慌认真的点点头，虽然因为不好意思而笑的很尴尬，但从他的眼神中卜慌还是看到了他的真诚和坚定。

“说说看，刑满释放回到社会上这一个月你都干了些什么？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出去以后是不是发现变化很大？一下子能适应环境吗？”接过林正疆递过来的香烟，卜慌一边吸烟一边关心的问道。

“从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我一直在彷徨和不安中度过的。说实话，社会环境变化的实在是太大了，与八年前我刚入监的时候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所以，我有了一种无法适从的感觉。在父母及朋友们的劝导下，我没有急着找工作，先是到了广州接回了在那里打工的媳妇儿，我也正在和她商量，准备自己做个小生意，具体干什么正在考虑。之后，我去了你们家，在那里……”

“你等等！”没等林正疆说完话，卜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着急的问道：“你去我家了呀？”

“是的。卜老师，有什么不妥吗？”看着卜慌紧张、惊讶的表情，林正疆有些担心的问道。

“没有，我哪能有哪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很突然……”卜慌冲着林正疆笑了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在海福监狱的时候，你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的待我、帮助我。我林正疆能够平平安安走出监狱，与你几年来的帮助是分不开的。所以，即便是刚刚出监没有多少钱，即便是有很多事情要办，但我还是坚持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去了你们家。虽然说也干不了什么，帮不上多大的忙，但代表你去看看你的母亲和儿子，然后把你们家的情况再反馈给你，不也从一定程度上解除了你的思乡之苦了吗，你说呢？”看着卜慌一个劲的冲着自己笑，林正疆知道他并没有因为没有跟他打招呼便去了他们家而生气，所以，也笑着对卜慌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兄弟。就凭你知恩图报这一点，就证明我卜慌没有看错人—虽然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恩情可言。快跟我说说，我们家的情况怎么样？”握着林正疆的手，卜慌着急的看着林正疆，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老哥，我是个喜欢直来直去、实话实说的人，我们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这个情况你应该是知道的。接下来的话虽然有些不好听，你可能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出来，希望你能谅解！”看着卜慌急的快要冒火的样子，林正疆认真的说。

“我家里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说这么多的铺垫干嘛？你想急死我呀？”听完林正疆的话，卜慌有些着急的站了起来。

“好吧，好吧，你别着急，坐下来听我慢慢的跟你说！”林正疆笑着拉着卜慌的胳膊，把他按回到椅子上，然后继续说道：

“到了你们家之后，只有你妈妈一个人在家。在我敲门的时候，老人家隔着门上的小窗户开始盘问我，直到我把她提出所有的问题认认真真的回答完并达到她的满意之后，老人家才把我‘放’了进去。卜老师，看来老人家的警惕性很高啊！”说道这里，林正疆看着卜慌笑了笑。

“没有办法，现在的社会环境这么复杂，家里就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警惕一点不行呀。所以还请你谅解。”卜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林正疆说道。

“当然，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老人家的警惕性感到高兴！”林正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边给卜慌递烟一边继续说道：

“听说我是从监狱出来的，而且和你在一个监区、一个分队服刑，在一个监舍住，老人家非常高兴，几乎把你们家所有的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接着就开始详详细细的问你的情况。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吃饱？是不是被别人欺负等等，把能想到的问题都说了出来。在我把这些问题全部跟老人家解释清楚之后，老人家放心的笑了。”一想到老太太那种焦急的样子和问的那些细致的不能再细致的问题，林正疆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唉，父母就是父母啊，无论我们多大年纪，在他们的眼里我们一直就是个孩子。特别是我们在监狱这种地方，外面的人一想到‘监狱’这两个字就毛骨悚然，能不担心吗?所以，现在认真的想一想，心里真的很难受。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们不但不能在他们的面前尽孝，反而让他们为我们操心，这种发自内心的愧疚可能会让我们记一辈子。所以，正疆，你现在回家了，一定要好好的孝敬你的父母，用实际行动来弥补我们这些年不在家时对老人们的不孝，更不能再惹事儿，让老人因为我们提心吊胆！”看着林正疆，卜慌认真的说道。

“是啊，卜老师，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一回到家，看到日渐苍老的父母和他们忙东忙西，为我们做这做那的时候，心里的愧疚之情就愈发强烈！”听完卜慌的话，林正疆颇有感触的点点头，然后有些伤心的说道。

“嗯，你继续！”卜慌冲着林正疆点点头说道。

“在我与老人家聊天的过程中，她反反复复的跟我说，自从你坐牢特别是你的父亲去世以后，你们的这个家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你前妻一个人身上。她要上班，要接送儿子上下学，还要照顾你身体越来越不好的母亲，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这个家上。所以，老人家对我说，你卜慌这次坐牢，最对不起的有两个人，一是你的儿子，因为你的犯罪让还在年幼的他在一个没有父爱的家庭中生活了十来年；第二个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的前妻。如果没有她，老人家简直不敢想象这个家会是个什么样子。所以，老人家跟我说，如果你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刑满释放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你的前妻复婚！”说到这里，林正疆停下话题，眼睛直直的盯着卜慌看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我和老人家聊了一会儿之后，你前妻带着已经放学的儿子回来了。当你母亲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非常高兴，给我张罗了一大桌子菜，还陪着我喝了两杯酒。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因为儿子在，她没有跟我说有关你的任何话题。只是跟我说，如果有机会见到你，就告诉你让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让你安心‘工作’。最让我伤心的是你的儿子，在听说我和你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孩子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的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说实话卜大哥，看着孩子可怜的样子，我一忍再忍，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唉…….”说到这里，林正疆再也说不下去了，伤心的抹着眼泪。

听完林正疆的话，卜慌的眼泪哗的一声流了下来，眼前是儿子看到别人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情景时那种哀怨中夹杂着羡慕的眼神；是老母亲步履蹒跚的做家务的场景和前妻风风火火上下班、接送孩子、伺候老人的情景。

“这些问题我会认真考虑。正疆，你放心吧，我卜慌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人，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 等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卜慌擦干脸上的泪水，微笑着看着林正疆说道。

“嗯，我知道！”林正疆欣慰的冲着卜慌点点头。

“我们说点别的。你‘出去’一个多月了，工作的问题怎么样了？找到合适的工作了没有?”接过林正疆递过来的香烟，卜慌看着他问道。

林正疆尴尬的笑笑，冲着卜慌摇摇头：“卜老师，原来我听和我们在一起服过刑的那些‘二进宫’的犯人说，刑满释放人员回到社会上找工作是如何如何的难，我心里不相信也不服：我们的犯罪行为已经受到了法律的惩罚，因为犯罪我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刑满释放后，我们已经是一个合法公民了，别人凭什么用有色眼镜看我们？还有，我们是凭劳动吃饭，不偷不抢，不缺胳膊少腿，别人应该不会歧视我们。但是，真正的到了社会上并亲自经历过以后我才知道，情况远比他们说的还要严重的多！”说到这里，林正疆再一次摇摇头，看着卜慌唉声叹气起来。

卜慌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着林正疆。

“卜老师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社会上对于身份证查的很严。无论是出门坐车还是去找工作，没有身份证人家都不理你。但是，作为我们这些人来讲，走出监狱到当地派出所报道后，身份证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好的，只有等。所以，无论出去干什么，手里拿着能证明我们身份的东西就是监狱给我们发的那张释放证。你想想看，拿着这样一张纸出去，人们会怎么样看我们？汽车上卖票的售票员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检查证件的警察也会上下左右的把我们看好半天，到了招聘人的地方，人家看到我手里的这张‘证明’后马上冲着我们挥挥手，毫不客气的把我们撵出大门。不夸张的说，从刑满释放到现在，我找了不下20个单位，就连砖窑上拉砖这种活儿人家都不要我。唉，心里的委屈和受到的羞辱跟谁说？”说到这里，林正疆再一次停下话题，眼里含着泪水，头摇的就像货郎鼓。

“那你没有去找一下当地的司法部门反映一下情况、请求他们的帮助吗？在上出监教育课的时候，民警们跟我们说过，刑满释放回到社会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找当地的司法机关，他们会帮助我们的。难道狱警也会骗人呀？”听完林正疆的话，卜慌皱着眉头看着他，不解的说道。

“那都是屁话，信他们的？年都会过错！”林正疆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里。

“为什么呀？你去找过吗？”看着林正疆生气的样子，卜慌不解的问道。

“是的，我找过他们很多次，但他们回答我的只有四个字：无能为力。”林正疆冲着卜慌摊摊手，无奈的说道。

“为什么会是这样？监狱的民警不是说当地的司法局就是我们这些刑满释放的人的‘娘家’吗？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可能不管娘家人的死活呢？”看着林正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卜慌微笑着问道。

“其实，我能理解他们的苦衷。”林正疆看看卜慌继续说道：“现在社会上的就业形势很不乐观，连毕业的大学生就呆在家里没事干，何况我们这些从监狱里放出去的刑满释放人员？所以说，找了他们几次后，我就再也没有去了。”

“那怎么办？就这样在家里闲着吗？正疆，老婆孩子是要养的，你这样总是在家里闲着总不是个事吧？”卜慌一边往烟灰缸里放烟头，一边有些着急的看着林正疆说道。

“我也着急呀，一想起这个问题我就愁的睡不着觉。前几天我去了一趟省城，找了一下我在省城工作的姑姑，想让她给我找点活儿干。我的这个姑姑把我介绍给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哥。那个表哥倒是很痛快，说一定会帮我，并且是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挣到大钱。这个表哥我是了解一些的，基本上没有干过什么好事儿。特别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让我很不放心。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挣到大钱会是什么工作？所以，我当时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回绝他，只是跟他说回家要和我妈、我老婆商量一下再说。然后我就从省城回来了。”林正疆看着卜慌，一脸真诚的说道。

“嗯，你的做法是正确的，虽然……”

“你们两个还有完没有？食堂里给你们留的饭都凉了，你们还在这里聊个没完，聊天能当饭吃啊？”卜慌的话没有说完，唐占海突然走了进来，看着卜慌和林正疆说道。

“唐警官，这不是…..”

“好了，不说了，吃饭去，等吃完了饭接着聊还不行啊？”唐占海冲着林正疆摆摆手，然后率先走出了探监室。

卜慌和林正疆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无奈的笑笑，跟着唐占海走出了探监室，向监区的民警食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