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处理完哥哥的江天臣心里难受极了,发狠要报一枪之仇的情绪让纵横交错的社会关系折腾的苍白无力,黄家赔了点米,警署发了点财,而哥哥江天佑没有了。江天臣无精打采的一个人坐在家里。
从小到大处处和少言寡语的哥哥争宠的江天臣心中充满了歉疚,他没有想到朝夕相处的手足兄弟竟会在如此匆忙中阴阳相隔,此时,他想到的是小时候哥哥牵着他的手两弟兄去找妈妈的情景,他想到从小围着烤山芋炉子长大,人还没有炉子高,便站在凳子上学着烤山芋的哥哥的满头汗水,他想到哥哥背着全家人衣物的大包裹顶在头上,朗朗跄跄的挤在逃难人群里的镜头,他想到自己上了两遍学回来时去喊哥哥,哥哥气的不理他的委屈,他想到哥哥在乡下看他和刘小芳在一起玩的很开心的时候,一声不吭的把他们两人扒得柴草悄悄送回两家人家的默默无闻
江天臣是伤心哥哥的。按照乡下的习俗,父亲还健在时的未婚的孩子死了是不能操办丧事的。可怜的哥哥就在当年阚彩萍摔倒的小河边的苇滩地里挖了一个坑被父亲草草的埋葬了,没有睡棺材,没有堆坟土,没有树墓碑,平平坦坦的融化在万物生长的土壤里。
如今,望着悲伤的父母带着妹妹依旧出去卖山芋的生活,一个人过的很轻松的江天臣又感觉自己的家庭责任重大而找到了良心。
然而还没有离开“夜香楼”的朱宝姗或然出现在家门口了,朱宝姗是来看看“老同事”江天臣的,他有重大的秘密要找“老同事”分享。
头上、脸上像糊了一层猪油一样的闪着一种毫光的油头油脸的朱宝姗,极其神秘兴奋的告诉江天臣:“我干过了,快活的一塌。”
“夜香楼”老同事的到来,犹如晦气时飞来了一只更倒霉的乌鸦。
听到朱宝姗的神秘嚷嚷,江天臣立马神奇的换了神采,在“夜香楼”里染过色的他心里明白“干过”是什么意思,这“干过”两个字犹如晦气中又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江天臣全然忘记刚死去的哥哥,自然而本能的出口一句话:“怎么样?干的是谁?可快活?”
朱宝姗眉飞色舞的说:“你还记得‘大洋马’吗?她生意最少,那天她跑到伙房来叫我干她的。那女人真厉害,就睡在澡盆上,我起先害怕,但小老二还是直挺挺的顶起来了,她教我干的,后来干了好长时间,‘大洋马’一抽一抽的,我快活死了,我整个魂都掉进去了,快活的心都塌了。”
朱宝姗兴奋的久久回味不息,喋喋重复不休。
勾魂的语言,让一度悲伤的江天臣全然没有了悲伤,黯然升起的是一种极度心底痒痒的昂奋,是一种什么力量要冲顶起来的冲动,什么穷家、死人、父母、妹妹,统统的一股脑儿的丢在了脑后,他平时瞧不起的朱宝姗都已经“干”过了,他身边的苏静瑶他还没有得手呢。突然苏静瑶的那句撩拨人心的“见过我父母以后才能碰”的嗲声,如警报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又一次的拉响了。
江天臣匆匆的站起来对朱宝姗说了一句轻蔑的话:“大洋马?没意思。”然后又说:“我还有点事,先出去找个人,晚上聊。”说完便匆匆的出门了。
沿马路圈起来的小区围墙里,宽畅整洁、铺着小方格地砖的花园小路,路边栽着一排排小樱树,清一色的红瓦小平房的东洋别墅群,屋檐下的平台隔着一道门槛,门槛上有两扇对拉移动的方格子的落地门,门里和门外都铺着一样高的榻榻米的地板。
江天臣根据杨家驷给的地址,心里犯着糊涂,东洋人的小区很少有中国人进来。江天臣确定地址没错时,战战兢兢的敲响了一座日式单门独户的住房,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穿着收腰的和服,两脚踩着木屐,踏着优雅的步伐,梳着绝美的长发盘起来后用简单的发簪固定耸起的盘发,娇美的脸盘上涂着厚厚的白粉,一道整齐的刘海,两鬓内卷的发丝,右耳边还配搭着一朵特别醒目的大花发饰。
一个异国风情的少女,款款而来亭亭而立。江天臣先是眼睛一亮,紧接着闪过一丝疑问的慌乱。
“怎么是日本人?”
江天臣赶紧带着慌乱弯腰问:“请问小姐,这儿有位芳名杨贵英的小姐吗?”
开门的女孩望着额头上冒虚汗的江天臣,莞尔一笑说:“是我爸叫你来的吧!?”
一句标准的、浓厚的苏北话特有的乡土音,令江天臣顿释重负,慌乱转为惊喜而奇怪的说:“你就是杨贵英?不是日本人?”
女孩神秘的微笑里有一丝瞧不起眼前有点尴尬的江天臣。
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一位踩着木屐而行的日本老妇人。由于木屐限制了走路的跨度,款款而行的老妇人尤显雍容尊贵。女孩立即用日语和老妇人交流了起来,江天臣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陪着傻笑的脸在门外站着。
过了一会,女孩转身告诉江天臣:“我和我干妈讲好了,你买好回去的车票来告诉我,然后带我去马鞍山。”
一个夫人高贵,一个姑娘貌美,一头雾水的江天臣唯有服从的点头微笑。
江天臣要回马鞍山了,失去一个儿子的江永林第一次出现难以离别的不舍。母亲潘桂香更是泪眼汪汪,谁也没想到出去的儿子回不来,在家的儿子没有了,离别的日子,全家人的心情无比的空落。
受伤的周重文带着脸上的伤疤也来东大院感谢江永林的照顾,顺便送要回马鞍山的江天臣,十分诚恳的对江天臣说:“你哥哥江天佑不在了,你能回来尽量回来,重新找份工作,你家就指望你了,想办法回来吧!”
江天臣感谢周重文的关心:“叔叔保重!我哥哥没有了,我会想办法回来的。”江天臣自己也是在十分难过、矛盾、低落的情绪下离开了家。
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来北往。江天臣扛着杨贵英的皮箱行李跟在穿和服的杨贵英的身后,走到一个有日本兵守卫的日本人专用的出入口,杨贵英一阵叽里咕噜的日语,拿出一张微黄色的“通行证”,日本兵瞄了一眼,一个“哈伊”的胸脯一挺,杨贵英带着江天臣顺利的走进了车站。
跟在杨贵英身后的江天臣不得不佩服的跟在杨贵英的屁股后面顺从的扛着皮箱转圈,所到之处,只要杨贵英几句日语,无需江天臣向日本人弯腰喊“哈伊”。
西去的列车,从杂乱的四方城里爬游出来,一路山水,极目远眺,江天臣又有了好的心情。身边,美女相伴,窗外,蓝天白云。远山近水之间,黄、绿、青、蓝、紫的自然色彩把家中空落的忧虑消化的无影无踪。
江天臣奇怪的问杨贵英:“你出过洋还是留过学?”
“没有。我不识字,哪儿也没去过。”
“不识字?不识字怎么能和日本人说日本话?而且日本兵见你都弯腰?”
杨贵英笑而反问:“不识字就不会说日本话?”
江天臣感到不可理解,自己识字却不会说日语,而不识字的杨贵英却能说出一口流利的连日本兵都向她弯腰的日语。
一路行一路聊,江天臣尽量的想知道面前的美女神奇的经历。杨贵英处处用笑而不答的沉默把江天臣放入了迷雾之中。江天臣竭尽所能的殷勤献好,杨贵英似怒似嗔回避着江天臣的好奇。
车窗外的远处开始有山岚起伏了,列车快到丹阳了,江天臣说:“我们准备下车吧。”
杨贵英奇怪的问:“到马鞍山了?”
“我们先到丹阳,我有点事,然后再去马鞍山。”
拿着车票在手上把玩的杨贵英不解地说:“这车票是到丹阳?”
“不是的,在丹阳临时办完事我们再去马鞍山。”
杨贵英确实不识字,连车票上的字也不认识。
丹阳车站十分简陋,站里站外就相隔了一道木栅栏杆,木栅栏杆外面,站在出站口的木门边上,一个学者摸样的中年人手举着一块纸牌,上面用毛笔的楷书工整的写着“接马鞍山江天臣先生”。
苏先生惊诧不解的望着带来一个日本女子的江天臣。江天臣立即歉意的向苏先生作了简单解释,同时对苏先生和杨贵英说:“这行李?是否先寄放在车站?”
当苏先生知道这是杨贵英的随身行李时,便建议说:“行李省得来回搬,可以先托运走,然后你们到马鞍山站再去取如何?”
中途下车,到城里有点事,然后再上车,这行李带着确实不方便,杨贵英只好点头同意让行李先托运。
行李托运房里,江天臣为不识字的杨贵英填写着行李的托运单,挂好票签,交给两个搬运工,年少的搬运工问:“托到什么地方?”
“托到马鞍山。”
“好唻!”随后大嗓门嚷到:“鞍山皮箱一件,中号包裹一件。”年少的搬运工把箱子和包裹交给了库房里另一个老年的搬运工,老年的搬运工把行李送到了里间的货运房。
办完手续的江天臣并没有在意搬运工的吆喝,空着两手,真在一脸笑容的给苏先生献媚。杨贵英也不知道搬运工吆喝的“鞍山”和“马鞍山”有什么区别。
一行三人,没带任何包裹走出了车站。
出车站向南然后向西步行不远,一座苍老陈旧的黑砖牌楼的深宅大院面南而座,从墙里伸出的一棵大槐树遮盖着半个街道,门前的空地残留着半截只剩一个“府”字曾经辉煌过的界牌,门楼两边残缺不全的抱鼓石依旧摆着当年有过威严的门档,围墙小黑瓦整齐的檐口抹着一条线的白灰,门楣白灰匾额的字迹已全部脱落,只留下一块斑驳不全的白底,前后四进的大院,深重而气派。
院门里住满了杂乱不堪的百家姓,所有的窗户门儿都像在躲避瘟神一样关得严严实实,只是在门口的门楣上有挂着老式布帘子的中原气息,有在墙头上挂着一串红辣椒的西南风味,有在自家门口窗台下放着几个花钵子栽着小葱蒜的江南人家,还有在门口用小青砖垒个鸡窝的苏北农户,往日的府邸,混杂着东西南北的风土味和南腔北调的特色。
跨进门槛,苏先生径直领着江天臣两人跨进了正南房的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把两人领进自己的书房。穿着传统旗袍的苏夫人随即便端来了准备好的两杯热茶。
苏夫人放下茶杯后含笑带礼的扫视了进门的来客,一双聪慧沉稳的眼睛在江天臣的身上停留了数秒,然后给苏先生使了一个“出来说话”的眼神。
厅屋里苏夫人小声嗔怪着对苏先生说:“这孩子怎么第一次上门还带来一个女孩子?我是带你和小江准备的两杯茶水,我再去泡一杯。”
苏先生对夫人小声的说:“我也是在车站刚知道他们是两个人一起来的。”说罢轻轻的摇了一下手掌,示意夫人不再提起。
苏夫人依旧小声嗔怪的说:“我们不图人家的什么富贵,但第一次毛脚上门,左邻右舍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能没有脸面,别说见面礼,连他们两人的关系都没搞的清,当作她人的面我们如何询问他对静瑶的了解呢?”
“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和江天臣说过不少话了,这女孩子不识字,在日本人家里做事,是乡人托江天臣带着去马鞍山的。”苏先生做了解释后又微微的摇着头说:“放心吧,勉强的事我自有分寸,儿女大事,我心里有数。”
江天臣坐在苏先生的书房里等着,望着满书架的书籍在念书名:“《资治通鉴》《古文观止》《容斋随笔》《集古录跋尾》”而心中暗暗盘估窃喜的是“这是江南大户的书香人家”。
苏先生请江天臣落座,江天臣开口便问:“先生你是教书的?我在乡下十七岁时就开始教书了。这《集古录跋尾》是谁写的?写那么多?”
苏先生谦和的说:“我也是战前从上海回来的,以前教过书,所以舍不得这几本书,都带回来了。这里是先祖留下的老屋,现在是日本人统治时期,世浑浊莫吾知,我是清静而避乱世。后生年轻可谓,在乡下教什么学科?”
“我在乡下教《百家姓》《增广贤文》,乡下小孩不懂,好教,主要教他们识字和写字。这大院要是一户人家住就安静了,门楼好气派、好漂亮,里面不行,里面是七十二家房客,和上海的石库门房子一样,我就住在周家大院里,周家原主人死的死了跑得跑了,现在住的都是四面八方来的穷人。”
苏先生含笑而应付着陪客,江天臣不理解“世浑浊莫吾知”的含义。杨贵英陌生而安静的端坐一边一声不吭。
马鞍山的上午,空气中飘扬着矿石的粉尘,掠夺式的开采和冶炼,山包里灰朦一片,和车站连在一起的低矮棚户屋顶上落着一层金属粉尘。
站台上走出穿得破破烂烂和花花绿绿以及西装革履的人群。由东西南北各种腔调汇合起来的喧闹声浪,还有装卸工在站台上来往奔忙,各种三轮车、板车,出出进进忙着拉客提行李。耀武扬威的日本大兵“八格、八格”的吼着不停。
身材窈窕的苏静瑶穿着崭新的旗袍,焦急的站在栏杆的外面,隔着简易的木栅栏杆,望着从车厢里走出来的多日不见的江天臣。奇怪?江天臣怎么穿上了一条小腿上有纽扣眼子的日本军人的黄马裤?身边怎么还带着一个同样穿着像旗袍一样的日本和服的年轻貌美的日本女子?苏静瑶心里升腾起一个莫名的问号。
和服女子叽里咕噜的几句日语,门口的日本兵一个“哈伊”的挺胸让开了身体。
江天臣有意的伸展了一下身体,张扬了一下手臂,从日本兵身边走过。然后两手空空的像要扶着老佛爷的太监一样弯腰为杨贵英让行,江天臣轻浮招摇的有说有笑的满脸殷勤的导引着杨贵英走出了车站。
苏静瑶冷静的瞟了一眼杨贵英招呼江天臣,江天臣如梦初醒般的抬起了脑袋。
“去过我丹阳的家了吗?”苏静瑶送来了开门见山的问话。
“去过了!”江天臣喜颠颠的回答。
苏静瑶不顾旁边的和服女人,说:“我家给我捎带什么来了没有?”
“没有,就让我带话来叫你一个人注重自己的身体。”
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眼神很快的闪过苏静瑶的双眼。这是母亲曾经在来信中强调说过的“我们如果满意了,看中了,就请他带点东西或者带封信给你,我们如果没看中,不满意,就让他捎句平安的问话,你自行处理。”
父母既没有带东西,也没有带信,令苏静瑶非常的失望。身边还站着一位漂亮的穿和服的妙龄女郎,令苏静瑶非常的恼怒。失望和恼怒,双重的寒冷,更使苏静瑶心领深处渴望爱的火焰急剧得暗淡而微弱了。
下车后的江天臣喜颠颠的忙不失时的立即邀请苏静瑶到“老地方”吃饭,颇有修养的苏静瑶微笑里带着礼貌而冷静的婉言说:“谢谢!不去了,今天中午有几位同学相邀,你路上也累了,明天上班时再说。”
江天臣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不妥与失误,反而高兴的询问苏静瑶说:“我们先送她到她父亲杨家驷那儿去?”
苏静瑶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两道青黛眉的眉毛稍微有点紧蹙的动了一下,仍旧含笑的说:“你去吧!我还有事没办,不和你们一道了,明天见!”说完不等江天臣回话就转身离开了江天臣。
女人最敏感女人。苏静瑶眉毛的细微变化,站在一旁的杨贵英默不吱声的把这一切全捕捉在了眼里。
苏静瑶隔了一天便接到了父亲写来的亲笔信。这封信既结束了苏静瑶对江天臣的恋情,也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江天臣的致命缺点。
爱女静瑶:
所荐天臣一人,已携女友前来,为父已面晤,言谈数语,既无卧薪之远志,亦无武
穆之怒发,好生枝,好添足,气浮而不守,进退揖让之间,轻浮虚大,墨韬不足,眉宇
间有猥琐之情。
青年人好大喜功,哗众取宠,有违夫子刚、毅、木、纳,近仁之说。
人之爱有两种。志趣相爱,人子结晶,情欲之爱,人子孽债。
择其善者而从之谓之人敏,语之而不惰者谓之有志。观过而知仁,先难而后获。
需知:良禽择木而栖。
世事艰难,人心不可谓兮。父之言拙,吾儿慎思。
父親笔
读着父亲短短数语的加急来信,原本就对轻浮猥琐之气的江天臣有所戒备的苏静瑶,坚定了要远离江天臣的信心,而且自己也看到说好去丹阳的江天臣怎么绕道去了上海,还莫名其妙的带回来一个漂亮女孩,尤其从车站出来,苏静瑶看到了江天臣最为可怕的轻浮猥琐的为人家弯腰护卫的“贱骨头”的神态。谎言、迷雾、轻佻,心中不悦的苏静瑶,有了坚定要离开江天臣的决心。
然而江天臣回到马鞍山就有了麻烦。麻烦并不是苏静瑶对他的冷淡和离去,而是江天臣经手为杨贵英托运的行李失踪了,更麻烦的是这行李“价值连城”。
杨贵英不依不饶的坚持这行李是江天臣搞丢的,运单虽然没有错,但行李却失踪了。因为杨贵英自己不识字,而且全过程都是由江天臣自告奋勇的一人填写的铁路运单,杨贵英认定江天臣做了手脚,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赔偿责任。
出人以外的丢失,江天臣被卷入丢失巨大财富的漩涡之中。
江天臣陪着杨贵英找过铁路行李房,江天臣陪着杨家驷和杨贵英父女俩找过铁路行李房,江天臣自己一个人跑过无数次行李房的来回。然而行李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无数次的交涉,无数次的等待,没有了,没有希望找回来了。铁路上同意赔偿,然而铁路上只能按托运“行李包裹”的限额赔偿,战争时期的铁路,告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哪段铁路能答应足额赔偿,何况行李房对贵重物品概不负责。
杨贵英十分气愤,从小给日本人做帮工开始,自己起早贪黑、勤勤恳恳为雇主打工,多年的拼搏,被孤寡的日本老妇人看中自己的幼小勤快而有所同情而长期收留,好不容易在自己的小皮箱里积攒了一点钱财,竟然连箱子都被江天臣给托运丢了。
原来马鞍山误读成“鞍山”仅仅一字之差,路途相差万里,“鞍山”在东北的满洲国。不识字的杨贵英认为吃了“文化人”的亏,她要狠狠的敲打和报复眼面前这个所谓的教过书的“文化人”。
杨贵英把铁路托运处和江天臣一起告上了警署。为人承办托运的江天臣摊上了连带赔偿的纠纷。价值多少?又要赔偿多少呢?这个日本兵见着都要弯腰喊“哈伊”的杨贵英,办案的警署不敢怠慢。
然而,行李内的“贵重物品”杨贵英却能说得非常清楚,并且还有住在上海的大日本的“干爸”“干妈”的书面证明,他们能证明给杨贵英随身携带的钱财能让杨贵英吃到60岁还不一定能吃完,日本人证明,箱子里装着整整六十两黄金。
遍地插着太阳旗的大地上,摊上这等“好事”的江天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彻底的没有方向了。
杨家驷有个会说日本话的女儿,在食堂烧饭的身价也提高了,女儿的一阵叽叽咕咕的日语,管理部门的日本人立即就把杨家驷调到膳食课去做跑跑腿买买菜的后勤了。
江天臣找杨家驷寻求协商行李丢失的连带赔偿问题,原先十分溜顺的杨家驷满脸堆着今非昔比的笑容说:“我们是老乡,凡事好商量,至于赔多少,我们之间不伤感情,由日本人说了算。”原本顺顺溜溜的杨家驷,脸上还是堆着顺顺溜溜的笑,只是一个橡皮软钉子把江天臣弹了回来,弹回来的江天臣还摸不出来何处是疼点。
江天臣找好友刘靖宇策划点子。刘小芳的哥哥刘靖宇,望着江天臣在苏静瑶、杨贵英之间的“风光”,心里早有所不满,但说出的还是一句老实话:“这六十两黄金的吃饭钱还了得,养她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我想帮你我们两个人也没这本事赔她呀,除非你跑掉,跑得远远的,离开这儿,叫她找鬼赔去。”
江天臣苦恼地说:“我一个人跑?父母在他们手上怎么办?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这马鞍山和上海的日本人都是一家,全由日本人说了算,叫你生你生,让你死马上就活不成。我往哪跑呢?还有父母、妹妹呢?而且我哥哥还死掉了。”
望着满城的日本旗,想着刺刀闪耀下的父母和妹妹,江天臣一时不敢跑。
华中铁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膳食课、人事课、特高课的日本人都说江天臣“负有不可推卸的连带赔偿的责任”。
住在周家大院的江永林得知儿子“闯了大祸”急得走投无路,老婆潘桂香提醒他:“听老乡说蒋兆祥在上海混得不错,帮那个江淮戏筱大老板开车,去找找他看看,杨家驷是他亲家,蒋兆祥肯出面可能会好些,他们是亲家,或许能说上话。”
江永林是好不容易费尽周折在老乡们的嘴里打听并且找到了在上海“江淮戏班”开车“混得不错”的蒋兆祥。
江永林站在“筱家花园”的门口焦急的等待开车外出的蒋兆祥。
蒋兆祥开车回来进筱家花园大门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秃顶的江永林了。
蒋兆祥停车,从小车里伸出脑袋。江永林像遇见救星一般迎上前去。
“是江永林啊!?”
“哎!兆祥,是我。真找你有事,急死我了!”
蒋兆祥一看江永林着急得神态,马上说:“你稍等一会,我先把东西送进去,是我才拉回来的老北京‘豆汁张’的豆汁,老板等着要吃早点,我送进去停好车就出来。”
江永林是拉着蒋兆祥的手把江天臣与他亲家小女儿杨贵英讨要“六十两黄金吃饭钱”的纠纷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盘托给了蒋兆祥。
受“江淮戏班”坚决不给日本人唱戏的影响,蒋兆祥还是说了中听的话:“你先别急,我和杨家驷联系,一个是我亲家,一个是我家乡人,现在是日本人横行的天下,我们老板都不肯为日本人唱戏,我们也要有点爱国精神,老乡更不能内斗。我来和杨家驷说说,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条件,我们自己协商解决好不好!?”
这一句话,如甘露滴入久旱的心田,把江永林激动的差点掉下眼泪。
然后蒋兆祥留下江永林的住址后说:“先回去吧,不用着急,我来联系杨家驷,一有消息我便来找你。”
人事课的主办员江天臣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在日本人面前如此的不足轻重,如此的无关紧要,如此的狼狈乞怜。
苏静瑶冷淡的和他在一个课室前后排座椅办公,各干各事,彼此似乎从不认识一样,江天臣献什么殷勤都没有效果,连请苏静瑶吃饭也被一句冷冰冰的“别来请我”回绝了。
找刘靖宇,刘靖宇还给点面子,坐下来言谈之中也总是少不了弦外有音的说:“我没多大能力帮你,我妹妹还在乡下陪着我老父亲种地呢。你和苏静瑶相好,找苏静瑶的父亲想想办法,她们家有钱,而且他们读书人办法多,点子也多。”
江天臣找杨家驷,杨家驷现在经常连影子也找不到。
找日本人和找杨贵英一样,“六十两黄金一分不能少”。
心急火燎的江天臣得不到任何援助,又遇到了一件火烧屁股的事。
江天臣招工的同时也是被招人员的担保人,他从苏北老家带来的“十三兄弟”里有四个人跑进矿山附近的霍里山区里参加了抗日游击队的皖南纵队的霍里分队,专门在马鞍山一带和日本鬼子周旋,而且还经常潜到厂里来组织工人和日本人斗争。真在为杨贵英“六十两黄金”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的江天臣自然又受牵连而被厂部“特高课”的日本人调查了。
在日本人的厂矿里上班而受到日本人怀疑的江天臣心里是紧张的,这可不是“六十两黄金”的小事,和抗日游击队联系与日本人斗争,这是玩命的“抗日”大事,是稍不留神就会脑袋搬家的大事。他知道这“亡国奴”比纸还薄的命在日本人的眼里是不值一文的。
江天臣不再是那个志满意得的人事课主办员了,是受到特高课重点怀疑的新四军潜伏人员了。他甚至已经感觉到后脑袋上都有日本人挥起的军刀发出的飕飕冷风了。
一只脚刚踏上社会的江天臣,心里充满凄风苦雨。他看到过父母在逃难的路上差点送掉妹妹的凄惨,他看到逃难回家乡时父母无法生存的一筹莫展的叹息,他看到母亲失去大儿子时几近绝望的眼泪,他也想到过“夜香楼”醉生梦死的“不管他乡有多愁”的快活与糜烂,他自己也曾拼着小命背着妹妹逃难时的凄苦。小小年龄,为生存?为享乐?他已经体会不出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他只知道人活着多么不容易。
然而在他眼面前想到更多的是临来马鞍山时那个为他送行而专门去认识他父母的神秘的“女秘书”以及进火车检查站时那个日本兵都喊“哈伊”而弯腰放行的杨贵英。
日本人统治的天下,江天臣在性命生死攸关的面前犹豫害怕了。
厂部特高课人员通知他,华中铁矿股份有限公司元治郎总经理证明他不是“抗日分子”,对他不做追究,但条件是“必需离开马鞍山”。
事情的逆转又一次惠顾“八字生得好”的江天臣了,离开马鞍山本身就是他最好的选择。然而能保住命的江天臣又迎来了人生大逆转的“贵人”。
老乡和老乡之间,往往会出现常人无法预测的变化。受蒋兆祥得影响,首先是杨家驷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得转变。
杨家驷特意跑来告诉江天臣说:“兆祥和我联系过了,都是本乡本土的中国人,赔偿的条件可以商量,我再和女儿谈谈,具体的条件会由兆祥和你父亲交谈,你再和自己的父亲去联系联系。”
走投无路而又绝处逢生,命运就像被什么人掌控一样的摆布,江天臣被一浪抛至顶峰,又被一浪跌至谷底的任人戏弄,一会儿被人“绝杀”的失去了生存的信心,一会儿跌宕起伏,而又峰回路转了。
江永林已是第三次在周重文的家里招待蒋兆祥了。蒋兆祥也是当着周重文的面转达了杨家驷的赔偿条件,蒋兆祥和江永林都同意由周重文做公证调解人。
送走蒋兆祥后的江永林坐在周重文的对面,商讨起杨家驷开出的赔偿条件。
深秋的天气,碧空如洗,凉爽舒适。心中焦急的江永林头上却挂着汗珠,他心中无底的对周重文说:“多亏你的调解,每次还让你破费招待,真不知道杨家驷是否会同意?还有小天臣是否会答应呢?”
面部受伤后肌肉有点僵硬的周重文说:“蒋兆祥受戏班子抵制日本侵略罢戏不演的影响,而且还讲究‘亲不亲,故乡人’这样的古训,既有爱国心还有乡情,良心不泯的人有正义感,所以我估计杨家驷也会同意的。”
江永林疑惑的说:“我总觉得这两个条件不对称,一,娶杨家驷的女儿,赔偿一笔购销,两家由冤家结为亲家。二,不娶杨家的女儿,双方也给蒋兆祥一个面子,赔偿减一半,赔三十年的吃饭钱。这事在我心里反倒觉得没底,杨家驷会轻易答应第一个条件吗?”
周重文挺有把握的说:“会答应的。杨家驷女儿还没有嫁人,你儿子江天臣也没有结婚。他女儿不识字,你儿子教过书,他女儿的钱被你儿子丢了没地方吃饭,你儿子现在能挣到钱养她。这两个条件互补。如果一定要赔钱,你反正卖山芋,没房没产,慢慢赔,赔她个十年八年杨家驷和杨贵英能受得了?”
“给你这一讲倒变成好事情了,钱也不用还,还娶一门媳妇回来,而且还是老家带来的媳妇,就怕没这么简单。”江永林既盼成功又怕失败的摇头说出了心里话。
“放心吧永林兄,我个别和蒋兆祥交换意见时探过蒋兆祥的口气了,我对他说‘老乡何必难为老乡,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太阳旗,我们自己把坏事变好事,化仇家为亲家,结成亲家不就是养他女儿一辈子吗?’蒋兆祥当时就说我这方案挺好,化干戈为玉帛。蒋兆祥答应去做杨家驷的工作,你这边实际上就是让第二个条件服从第一个条件,你只要做好江天臣的工作,这坏事变好事就有希望了!”
“杨家驷如果同意,我真巴不得。我儿子如果还龇牙,我把这小子腿敲断,闯这大祸,他妈妈命都快急没了。”
心急口渴的江永林亲自拍板选定了这门既不是自由恋爱、也不是媒婆包办的亲事,他端起茶碗,一口喝清了碗底。
其实杨家驷在女儿没有这个行李丢失之前是一直顺顺溜溜得看中这个小老乡江天臣的。首先是他对江天臣有所了解,是“家门口的塘,知道深浅”,其次是江天臣的聪敏,“十几岁的时候便在乡里代先生教书了”,再次是一踏入厂矿大门就被总经理安排在人事课,“这总经理也会看错人吗?”再有自己到马鞍山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居然也被日本人安排在食堂上班,这不能不说是江天臣的功劳。
杨家驷再看看自己的女儿,虽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但毕竟不识一个中国字。何况女儿一出世她生母就死了,现在的后妈不一定会喜欢这个女儿,这赔偿的钱如果拿到手也是淘气烫手的山芋,“六十两黄金”,不小的一笔巨款,不交给她后妈自己的小日子也不会好过,给了她后妈这杨贵英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反正是得不到一分钱,何况这个从小在家替人放牛的丫头,生就一副倔强深沉的脾气,早就对自己娶了个后妈心怀戒备了,一旦闹起来自己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再则,自己虽然和蒋兆祥家是儿女婚姻的亲家,但毕竟是一穷一富“云和泥不在一起”的亲眷,此事让蒋兆祥做媒,不收彩礼不陪嫁妆,不得罪女儿不得罪后妈还不得罪江永林。
权衡再三的杨家驷准备和女儿杨贵英好好谈谈。
秋后的马鞍山,路边大树上的树叶带着铁矿粉尘纷纷坠落,矮平房屋顶上的黑瓦染上了一层灰粉沫,饱含尘灰的空气更加干燥了。
落日下的傍晚,太阳旗和小镇一起黯黑了下来。
杨家驷在临时租用的房间里看着凝目外界的女儿,轻轻的喊了一句:“小英子,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前几天蒋三叔讲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没怎么样。”
“爸爸劝你依蒋三叔的意见办。江天臣人聪敏,有文化的人不愁将来吃不到饭。”
“我没说不好。”
“那你同意啦?”
“我没讲同意。”
杨家驷一时语噎,他知道“犟脾气的丫头不好说话”。
息了一会,杨家驷又唠叨上了:“箱子丢了,六十两黄金好像也太离谱点了,你怎么能说你箱子里有这么多钱呢?你三年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呢,一个庄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人要说闲话的。”
“那你说多少呢?”
“我也不说多少,也不能让众乡邻说我们心黑,日本干妈对你再好也不会给你六十两黄金。我看你蒋三叔说的不错,日本人毕竟来讲是侵入中国的外人,把坏事变成好事,在乡邻面前也好收点面子回来,否则怎么回家乡见人呢?”
杨贵英一言不语,冷冷的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地。
“你不点头也不摇头,爸爸去为你做主?”
沉闷不语的杨贵英突然掉泪了,两眼泪珠滚滚的说:“我从小就死了母亲,你就这样随便答应人家把我一文不值的嫁了?”
杨家驷一看从小没有母亲的女儿掉泪,心中一阵心酸难受,赶忙哄着说:“我答应嫁女儿,但一定要江家答应我女儿一辈子不受欺负才行,我先去找他父亲还有你蒋三叔说话,一定要把条件先讲好,叫他们家写好保证书,写好后我才能嫁女儿。”
“再说你有六十两黄金?谁能相信呢?你只要给我一两黄金你老爸我也不会穿的这么破布烂条的寒酸,说的人家能相信吗?”
杨贵英咬着嘴唇说:“叫他家赔钱,给你买衣服,他父母做了多年小生意,手头不会一点钱没有的。”
杨家驷继续开导说:“做人不忠孝仁义要造孽的,将来做父母要被子孙嫌弃的。”
杨贵英哼着鼻子说:“管得了那么多?管人家谁来管我?”
杨家驷在谁来管我面前低头了。他自己明白,给女儿饭吃,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吃女儿的饭,可不能多言。何况女儿有个日本人的干妈,现在又是日本人的天下。
杨家驷婉转地说:“到处打鬼子,别扛日本人的招牌,乡邻帮乡邻,结亲家不结冤家,叫江家写个三十年吃饭保证书下来,我们不做陪嫁,茶壶、酒壶带夜壶的壶(糊)一下吧!真要江家还这六十两黄金还到何年马月呀?”
百姓之间的事情,有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法和效果。
事情的转机令心意灰冷的江天臣做梦也没有想到,焦头烂额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如此喜剧性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但“债务”一笔勾销了,而且条件更是梦里笑掉牙的美事,就是娶杨家驷女儿杨贵英为妻,保证杨贵英一辈子有饭吃,保证一辈子不得欺负杨贵英,还保证江家一家人不得亏待杨贵英。
口说无凭,写下保证书和协议来方为生效。
周重文代表江家人逐条逐句的认真的用毛笔正楷的蝇头小字写下了海誓山盟的嫁娶协议书,并按杨家驷的要求,让江天臣和江永林都按上了红手印,折叠好放在信封里交给了不识一字的杨贵英收藏了起来。
江天臣激动地差点没给杨贵英下跪,免去了“六十两黄金”的赔偿,还娶了一个会讲日本话的妙龄美女。尽管在马鞍山被日本人“清退出厂”,但保住了生命,清理了“债务”,并且还带着美女回上海去,江天臣的心情绝对是“春风得意马蹄扬”的。
江天臣一头兴趣加新鲜,一头保命加守财,一头听话加孝顺。杨贵英无需陪嫁,无需再上班做事,坐享半生“六十年的吃饭钱”。这个有点奇怪、有点出乎意料、结局甚至有点荒唐而不可思议的故事演变在老乡之间,故事中的两个青年人,犹如两条没有缆绳的小船被风浪吹到了一起。
1945年的4月,住在周家大院的江永林如释重负,只有潘桂香喜气的眉梢上有一片阴云,儿子江天臣终于平安的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江永林亲自选定的出生在大蒋庄边上的杨阁庄的媳妇,无论是乡土的距离还是人事的感情,江永林都满意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