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纵观整个封建社会,就地方而言,皇帝的权威远不及父母官的命令来得直接与有效,更何况是五代十国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地方上的一个县吏都能决人生死。
所以地方官员,上下沉聚一气,胡作非为,糊弄的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倒霉的却是底层的芸芸众生。朝廷要想真正能够控制帝国的每一片土地,只能是削弱地方节度们的权力,将权力收归中央,分权与制衡,永远贯穿着整个封建社会。
新任昭义(又称潞泽)节度使兼同平章事史德统一入了泽州,便直入泽州府衙视事。他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要求泽州各县的县令、主薄与县尉三长官来泽州拜见他,各地官员接到命令,纷纷赶赴泽州,唯恐比别人慢了半步。
泽州现任刺史昝居润正在忙着整理公文账目,前任的泽州刺史贪污甚重,已经被砍了头,他的头颅正吊在泽州城门之上,供百姓‘欣赏’。
大周的一州刺史,位列正五品,已算的上是一方大员,但史德统仍然将之如屠猪宰狗般砍了头,更不必说县令、县丞之类的七八品小官,因为此次入昭义,郭威赐他便宜专断之权,只要是节度使以下,史德统皆有生杀予夺之权。
以杀止贪,杀人立威,或许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在北汉南寇,边关告急的情况下,史德统只能行此雷霆手段了!
这昭义(潞泽)镇的由来还得从中唐时说起,唐代宗广德元年,唐王朝平定了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但此后安史余孽几乎长期割据于河朔一代,他们“虽奉事朝廷而不用其法令,官爵、甲兵、租赋、刑法皆自专之。”,因此唐廷与河北的关系紧张,时常派遣其他藩镇进行征讨。昭义
虽与河北藩镇隔着太行山脉,但是可由贯通潞州至磁州的壶关道,通往河北地区,因此昭义镇就成了朝廷防御、攻略河北的前沿基地。
唐代宰相李绛曾说过:“昭义五州据山东要害,魏博、成德、卢龙诸镇蟠结,朝廷惟恃此以制之,而邢、磁、洺入其腹内,诚国之宝地,安危所系也。”由此可见,昭义镇的军事地位之重要,有唐至五代,昭义镇的辖区曾发生过不小的变化,最盛时期,曾一度兼领相、卫、刑、洺、磁等几州之地,当属天下一等一的大镇,后来历朝帝王为了削弱藩镇实力,昭义的辖区几经变动,到了后周,治下只剩下潞、泽二州。
这泽州就是昭义一镇下辖二州之一,可以看作是潞州的后方,也是西京洛阳的北面藩屏,若潞州失,则泽州难受,若泽州失守,则南下门户大开,西京洛阳亦难保。
所以按照史德统的计划,昝居润将会留在泽州,代表史德统直接掌控泽州内外军政诸事,并为前沿输送粮草,这样史德统也好安心坐镇潞州,全力与犯边的北汉贼军对阵。
前任昭义节度使常思,既无帅才,更无治民之心,之前的河中一役,其无能的表现便展露无遗。他在地方只知道搜刮百姓,若不是郭威看在其当年供给衣食的恩情,恐怕早就被朝廷给撤职,直接让其告老致仕了。
常思在潞州五年,以聚敛为事,而性鄙俭,说白了,他只是个会敛财的守财奴而已,史德统有时候也在纳闷,这常思的能力与品行,郭威怕是最清楚,他不但没将常思卸职回朝,做个富家翁,居然让他继续镇守昭义,还要统兵与汉军作战、戍守边关,真不知道郭威是怎么想的。
你道这样,那常思心里还叫屈呢。天底下富庶的节镇那么多,偏偏朝廷为啥让他镇守昭义这么贫瘠的鬼地方?所以一接到朝廷将他移镇到更富裕的中原宋州的敕令,常思一刻也不停留,连夜便带着家眷细软,喜滋滋地赴任去了,只给史德统留下一个漏洞百出的烂摊子。
泽州府衙内,十七八位刀笔小吏正在忙着整理本州钱粮帐目,史德统就坐在他们面前盯着,这十几位小吏个个如临大敌,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的统计账目,生怕史德统将他们也如那前泽州刺史一样,枭首示众。
“向指挥的兵马到了何处?”史德统向侍立一旁的马仁瑀问道。
早前史德统来泽州之时,史德统便分兵向训等人先领忠义军军大部人马赶赴潞州,先与韩通一部会师,先稳定潞州的局势。
“据向帅最近一次遣人回报说,他已过了高平,若是今夜连夜行军,约摸明日午时,翻过羊头山,便可抵达潞州长子县了。”
“命他抵达潞州后,各部抓紧时间休整,再命韩通原地待命,未得我的军令,各部均不得无故出击!再命曹彬多派斥侯、细作,打探敌情,大战未始,我需要可靠地情报。”史德统命道。
“若是敌军主动来挑衅呢?”马仁瑀思虑问道。
“综合之前的情报,我观敌军主力仍全在晋州方面,来潞州袭扰的不过一偏师,最多不过千人,而且潞州多山,山路崎岖,交通不利,不适合大军攻取。我暂且按兵不动,保存实力,待我处理好泽州琐事,自会北上寻找机会,清理这股汉军残余。”史德统细想道,“况且我军新至,人生地不熟,并不知敌情如何,更不可轻举妄动,你即刻去传命,让曹彬派斥候四出,侦测绘画,我要潞州全境的山川地形。”
“诺!”马仁瑀应道,即刻领命出去传令。
史德统抬头看了一眼案上好一摞的账本,苦笑着摇了摇头,他随即让牙卫搬来一个大火盆,当着在场小吏们的面,将常思留下的乱七八糟的帐本一古脑地扔了进去。
这些账目全是被官府强贷的百姓所欠下的陈年老帐,常思盘剥昭义这么多年,百姓要是能还早还了,还能等到他史德统来了再还?索性不如烧了了事。
昭义观察判官沈义伦匆匆走了进来,他原本因为漕运一事被罢了官,史德统此番出任昭义节度使,保奏沈义伦为本镇观察判官。
“相公,本州各县官员皆已经到齐,他们已经在府衙外等了一天,今日是否召他们入见?”沈义伦看了看史德统的脸色,见一切平常,遂禀道。
“帐目都弄清吗?”史德统冲着小吏们高声问道。
那十几个小吏闻声,忍不住都哆嗦了一下,如老鼠见到猫一般,纷纷收起反复算了七八遍的帐本,一个个恭敬地递到史德统面前。
史德统自入了泽州城,虽然足不出门,但部下的将士们却没闲着,他们得了史德统的军令四出,一边奔赴各县清点县府钱粮,一边押解来各县帐目户薄,这几日,史德统也对自己的治下有个清醒的认识,就一个字——穷。
史德统看都不看,将帐本全都推到昝居润的面前:“不看也罢,天下诸镇,恐怕就属本镇最穷了。”
“相公不必感叹,想当初相公在郑州起家之时,也不比现在好到哪里,倒是前任昭义节帅常思借官府之财,强贷于民,暗自生利,而且还不是个小数目,相公欲如何处置?”昝居润苦笑道。
“常老匹夫做出的恶心事,就别再提起,污了你我的耳,今日我就要亲自上表奏章,定要在陛下面前狠狠参他常老匹夫一本。”史德统越想越是来气,有些愠怒道。
“本镇所收的粮食根本不够供应军需,大半要靠山东附近的各州输送,如今戎马之际,至少要保证军粮充足,卑职以为,常思强贷给百姓的粮食,不如到今秋之时再让百姓们按原数返还。”沈义伦建言道。
“沈大人此言虽是好意,然而昝某估摸着,就算到了秋收时,百姓也不见的能够还上,谁家不是卖儿鬻女,新粮还旧粮?与其弄得天怒人怨,不如顺手推舟,索性将强贷的粮食一律减半,百姓们也会念相公的好!”昝居润道。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如今潞泽两地百姓穷的叮当响,就是强征也难收到什么粮食,更何况忠义军将士此来本是一路疾行,也没带多少口粮,数千将士等米下锅,不让他们吃饱饭,如何与汉军厮杀?
史德统思忖了一番道:“陛下也知我昭义地瘠民贫,允我便宜行事,又答应诏令怀、孟、卫三州全力刍粟,供我军需。怀、孟、卫三州虽然不敢从中作梗,但运输军粮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之事,想必这三州也会叫苦不迭。”史德统顿了顿,“两位看这样可好,不如让那些先前从官府借贷粮食的百姓,翻山越岭去这三州运粮,凭汗水与劳力还清所欠粮食,昭义辖境内流民也可以照此办理,如果单靠官府救济,无异于是天方夜谭,本镇本来就没什么存粮,分出去一部分给流民,那军粮就会紧张,若对这些流民弃之不顾,让其自生自灭,也非是陛下与朝廷爱民之德”。
沈义伦,昝居润眼前一亮齐声道:“相公英明!”
泽州府衙门口,挂着两幅墨迹未干的对联,上联写着‘吃百姓饭,穿百姓衣,莫道百姓可欺 ,自己也是百姓’,对面的下联写着‘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莫道一官无用,地方全在一官’,这是史德统今早命人刚刚挂上的,为的是警醒自己与泽州各地的官员。
这泽州各县的官员们,昨日就被新任的节度使大人召来,等候入见,溜溜的等了一天,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到了晚间,却见节度使的牙将出来传令,让他们明日再来。
众人憋了一肚子的晦气,可又不敢发作,没有办法,只得各自散了。谁让人家是节度使呢,众人只得在心里,将史德统全家问候了遍。
今日众官员又一大早就巴巴的赶了过来,等候传讯,只看见府衙门口多了一副对联,其他与昨日别无二致,众官员浑然未将那副对联放在心上,一个劲的抻着脖子往府衙里瞅,希望节度使大人赶紧出来。然而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却仍不得被传唤入内,他们又不敢擅自离开,只能在府门前干等着,心中嘀咕这史德统抽的什么疯。
眼看快到中午,节度使大人很显然又没有请他们吃饭的打算,所以他们只好在府衙门口的小摊位上随便对付几口,一边吃,一边望着府衙的大门,心中默念快点开门,如果他们要是知道开门以后发生的事,恐怕的哭着喊着都要求这门开的再晚一些。
泽州府衙的大门紧闭,门前笔挺的站立着一群持枪挽弓的忠义军牙卫,他们虎视眈眈地望着正前方,杀气十足。
不时地有信使缇骑、探马斥候之流,纵马从侧门径直驰入,传递着朝廷的文书或者来自边关的军情。
围观的百姓也不少,只是不敢靠的太近,他们很想知道这么多官老爷都聚在府衙门前干什么。
有的百姓干脆聚在一起小声嘀咕:“这新来的节度使老爷,一上任就将那刺史老剥皮给砍了,真是解气,看样子这节度使老爷是个好官,咋们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以后要有好日子过喽!”
仍有人不信:“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当官的走马似地换,就没见咱泽州的平民百姓能有过好盼头,某想好了,管他谁来做官,只要是让某没法在咱泽州谋个活路,某就带着老小,投奔卫州亲戚去。”
“小声点,你活腻了,没见咱们刺史大人的脑袋至今还在城楼上挂着哪!”
那人闻言脖子一缩不敢言语,说归说,闹归闹,这一谈到身家性命,平头老百姓都缄默不敢言语,万一要真是被官府听了去,那可真是掉脑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