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夏：夹枪带棒

朴娘子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弄手上的东西，纯梓正为娘的冷漠而伤心，陡然想起小岑说过娘已经疯了的事，忙又叫一声：“娘，我是纯梓，我回来了。”

朴娘子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眼睛来：“我听见了，你别那么大声。厨房里有饭，你洗洗去吃吧。”

纯梓想不到娘对自己的归来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得如同自己只是刚收工回来一般，他低头看看娘手里的绣活，不由愣住了。

以前朴娘子绣花的手艺那是出了名的好，绣的花儿娇艳欲滴，绣的草虫栩栩如生，但现在她手里的绣布上，只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枝花，那针脚长长短短，哪像一个好手艺的人，就是初学绣花的小姑娘绣出来的也比这个强些。

纯梓抬头看着自己的娘的脸，那脸比自己离开时瘦削不少，皱纹也增加了，最明显的就是那满头的白发，一根黑发也无。

纯梓看着那张平静专心绣着花的脸，忍不住哭了起来：“娘，娘……”

身后传来夏可沁的声音：“你别叫了，叫了她也听不见。”

纯梓猛地回过头去：“你是怎么照顾我娘的？怎么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夏可沁脸上掠过一丝委屈的神色，瞬间又消失了：“这也怪我，没有照顾好婆婆。”

纯梓站起身来，冲到夏可沁面前：“是不是你只顾着自己寻快活，把我娘丢在一边，怎么才几年的功夫，她的头发就全白了？”

夏可沁也不回答，只是说道：“婆婆的头发在你走了的第二年就渐渐白了。我这些日子也请了大夫在帮着看她的病……”

纯梓打断夏可沁：“你别叫我娘婆婆！你不配！我又没有娶你，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叫她？”

夏可沁噎了一下，眼中盈满了泪，纯梓看见心中一软，眼睛落在她的肚皮上，心随即又硬了起来。

“因为你走后婆婆病了几次，又出了些事，我只好把她接过来住，这样叫习惯了。”

“我现在就接我娘走，你收拾一下她的东西。”

夏可沁想想朴纯梓从进来以后的态度，那看着自己肚子的眼光，心里就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那种乍见心上人死而复生的惊喜瞬间消失无踪；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就接连听到了他夹枪带棒的问话，而且，蛮横地根本不听自己的话，更别说给自己解释的机会，没有叙旧，没有温情，只有冷冰冰的面孔和言辞，他既然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自己还有什么必要解释呢？

夏可沁看了看朴纯梓的衣着，跟了郎又一几年，她也知道些衣料的常识，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是断断穿不起这细密的夏布的。

她心想如果朴纯梓已经发达了，婆婆跟了他去，恐怕要比跟着自己好一些，朴纯梓以前对娘就孝顺，这次接走她，肯定也会照顾得极好；自己跟他虽然定过亲，可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回来了，亲娘跟着亲儿子去，比自己这个“媳妇”要名正言顺得多，自己还真没有留住婆婆的资格。

于是她点点头，走过朴纯梓身边，帮朴娘子收拾起东西来。

夏可沁走过纯梓身边的时候，纯梓屏住了呼吸，他的胸口是那么的痛，她那略带蔷薇芬芳的气息干扰了他，他还是那么渴望把她抱进自己怀里。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抱属于别人的女人。

夏可沁把朴娘子的一些衣物包成一个包袱，添置的两样首饰也仔细地包在衣物中，手里收拾着，嘴里就跟朴纯梓交待着照顾朴娘子的一些注意事项，末了又把几包药放进包裹里：“这是请城东福瑞堂的杜大夫开的药，这些日子吃了这药婆婆好多了，吃完了你再接着请杜大夫瞧。”

说着，夏可沁看了看婆婆，眼神里充满了关心：“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她这几天吃了药，偶尔还能认出我和土土来，你看，连你她也认得出来了。”

“婆婆，纯梓哥接你来了，你就跟着他去吧，等我有空会来看你的。”夏可沁说着，搀扶着婆婆起身，“纯梓哥回来了，这真是件喜事呢。”说着，夏可沁的眼泪潸然而下，脸上却带着真切的微笑。

纯梓疑惑了，他接过包袱，扶着娘向外走去，隔壁夏家娘子听见声响就说：“纯梓哪，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还没等纯梓回答，夏可沁就扬声道：“娘，纯梓哥来接婆婆回去了，东西都收好要出门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送朴纯梓娘俩出了院门，夏可沁就强笑道：“看我这身子，就不远送了，你们慢慢去吧。”

朴娘子看见儿子扶着自己，心里安定，回头对夏可沁一笑：“可沁，你回去吧。”

纯梓不再看夏可沁，扶着娘就往巷口走，隔壁窦娘子刚好炒了菜，端了一碗过来给夏可沁，才出院门就跟扶着朴娘子的纯梓打了个照面，骇得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夏家娘子抹着眼泪：“可沁，我刚才叫纯梓进来，就是想告诉他我们这些年的经历，你怎么倒拦着我？”

“娘，你没见他看着我的肚子的眼光，尽是嫌弃；你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又嫁人了’，那是什么话？我嫁过几次人？”

夏可沁哭得伤心，这归来跟失去相比，是另一种痛苦，是受委屈的不被了解的痛苦。

“你看看他穿的衣裳，肯定是发达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攀得上，他愿意误会，就让他误会好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了。”

夏可沁想起朴纯梓一见自己时说“咦，你又嫁人啦”的鄙夷和愤怒的口气，心里就满腔的委屈和心酸，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怪朴纯梓的误会，自己跟了郎又一几年，的确也算是嫁过人了。

夏家娘子就叹气道：“那你还犟什么犟，把他叫进来，我跟他好好讲讲他走后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让他知道你为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再问问这些年的经历，他成家了没有，如果没有……”

夏可沁打断娘的话：“如果没有，他愿意娶一个给别的男人做过妾的女人吗？他愿意抚养一个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孩子吗？”

夏家娘子张口结舌，也讲不出话来了，是啊，这种现成的爹，谁也不愿意当。

夏可沁哭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她冲娘挤出一个微笑来，刚才自己心里实在是太委屈了，才没能忍住满腔心酸的泪。

“娘，你别多想，我只是有点难受才哭的。纯梓哥回来了，是一件大好事，婆婆见到他，病慢慢就好了也说不定；还有，我马上就要生了，到时候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和心思照顾婆婆，现在她跟着纯梓哥回去，受到的照料会更周到些，我也可以轻松一点，专心带孩子。”

夏家娘子无奈地看着女儿，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

过了两天，萧檐来看夏可沁，手里提了好几只鸡鸭，后面跟了个小伙子，挑着一对箩筐。

进了院门，萧檐自己把鸡鸭分别放进鸡舍鸭笼里，又指挥着那小伙子把箩筐担进了厨房，夏可沁跟进去一看，一个筐里装着米。另一个筐里装着鸡蛋，萧檐动手把箩筐安置好，就对夏可沁说：“小娘子，我最近要出一趟远门，这段时间都不得空来看你，先把这些东西送过来，你生了孩子就好好坐月子，到时候我回来再来看看我的干儿子。”

夏可沁笑了起来：“那里就是生儿子了，要是生女儿呢？而且，我还没有说要给孩子找干爹啊。”

萧檐嘻嘻一笑：“不是在船上就说好这个孩子要认我做干爹的么？”

夏可沁被萧檐的无中生有、嬉皮笑脸逗乐了，这也是她这几天来头一次开怀的笑。

萧檐见夏可沁笑了，这才说：“小娘子，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夏可沁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指朴纯梓回来这事，也就没有接话。

萧檐自去灶台上一一看了各种食材的余量，点着头，嘴里念叨着：“还得再买点油，还得再买点……”

夏可沁忙打断萧檐：“别买那么多，天气热，容易放坏了。”萧檐点头：“也是。”

萧檐说完便要走，又去跟夏家娘子打了个招呼，这才出门，夏可沁知道这个大哥自然有他的事去忙，也不挽留，送他到了门口，看着他走远了，突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给他赶着做了一身衣裳和两双鞋子，就急忙大叫：“萧大哥，你等一下。”

萧檐回过头来，夏可沁已经忙着回屋去取东西了。

萧檐不知夏可沁要做什么，往回走了两步，站了下来，夏可沁拿着衣裳鞋子匆匆赶了过来：“大哥，给你做的一身衣裳和两双鞋子，你不要舍不得穿，身体要紧，穿坏了我再给你做。”

这是指上次夏可沁给他做了双鞋子，他舍不得穿，光着的脚被石头剐破了的事。

萧檐嘿嘿一笑：“记得了，小娘子。”他接过衣裳鞋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夏可沁，自己还真是放不下她呢。

这一幕，被纯梓看在眼里，醋在心头。

那天傍晚，纯梓接了娘回到家中，凤姨急忙接手招呼，心里纳罕：“自官人怎么有个这样苍老的娘？”

等到她发现朴娘子的精神上有问题的时候，朴娘子已经是坐立不安，吵着要找夏可沁了。

纯梓等着凤姨带人帮娘洗漱，就听见屋里乱糟糟一片：“老夫人，你先坐下……老夫人，你要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