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湖一梦
夜幕之下,陈枋走在汪府花园的羊肠小路上。
陈枋的住处安排在花园后一进独立的小院,安静清幽,不易受人打扰,只是夜晚就未免冷僻。初雪打着灯笼走在前面,烛火的一点点光亮,透过明纸只能照见十来步远近,再往前又是一片漆黑,主仆二人一步三探,走得小心翼翼。
突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正落在初雪面前,初雪吓得手一软扔掉了灯笼,火光撞地霎时熄灭。刚要喊叫,一只手捂在自己嘴上,熟悉的声音传来,“别喊,是我。”初雪听出是柳笙,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远处,陈枋倒是早就料到似的,没有丝毫惊慌神色,只淡淡吩咐:“你先回去吧。”
初雪行了一礼,捡起被摔坏的灯笼匆匆离去。
“我算着你该出现了。”白天刚刚下过雨,晚上依旧满天乌云,黑暗中辨不清面目,只听陈枋声音里带着冷笑。
“为什么?”柳笙怒道。
“什么?”陈枋反应了一瞬,随即察觉到此时装傻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接着道:“哦,我不提汪大人也会提的,你难道没看到汪瑛如看你的眼神么。”
“我管她什么眼神!”柳笙的声音已经怒不可遏了,“她嫁给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娶的,你知道我眼里心里只有你!”
“可是我们是不可能的……”陈枋渐渐低沉下去,像一碗草汁倒进心里,又苦又涩,心脏越是跳动,越是疼痛,“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是不该存在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笼烟亭见我?为什么不转身就走?”
“我……”陈枋语塞。
柳笙的音色也是苦的,“为霜,你后悔吗?”
“不。”明知他看不见,陈枋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大,头上的珠钗叮当作响,似乎这样就能甩掉那些纠缠牵绊的思绪。
忽然,嘴唇上落下一个温软的东西,陈枋想说个“可是”,却被堵住了。那东西越来越热,越贴越紧,是柳笙的唇。
陈枋下意识地想躲,柳笙却死死抱住她不放,渐渐她也软了下来,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乖乖依偎在柳笙怀里,柳笙反而有些僵硬,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怀中柔软的身躯。
一声“对不起”低低地在头顶响起,陈枋早已泪流满面,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柳笙轻咳两下,“明天一起去游西湖吧。”
“不去。”
“怎么?”
陈枋苦笑道:“以前我娘说,人生都是由回忆组成的,回忆积累到一定份儿上,也就走到头了。我不要回忆,只想一直这么着,不到头,如果什么都没有,是不是就意味着还没完?”
柳笙的心海随着陈枋的话语泛起一层层咸苦的波涛,一浪漫过一浪,马上就要把他湮没。他伸手将陈枋揽进怀里,低声安慰:“不会的,不会到头的。再给我些时间,等一切安定了,我就带你走,我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一辈子也不分开。”
“真的吗?”陈枋抬起朦胧泪眼,努力想看清眼前人,捕捉他的每一个表情来验证誓言的真实。
柳笙听到陈枋语气中抑制不住的期盼和天真,忍不住笑了笑,手抚上她的头顶,“当然是真的,相信我。”
陈枋把头埋进柳笙怀里拼命点头,头发和衣料用力摩擦着,柳笙只觉胸前痒痒的。“所以明天一起去?”
陈枋当然不会傻到把希望寄托在柳笙的话上,虽然听起来很美好,但现实艰难重重,岂是一句誓言可以跨越的。既然分别是必然,终究还是舍不得不留下一丝一毫的回忆。
西湖胜景果然名不虚传,一叶轻舟缓缓在湖面上荡着,尽管此时没有断桥残雪,没有三潭映月,曲院风荷的荷花也没开,可是烟雾迷蒙中柔软的水域,湖上吹来湿润又略带寒意的微风,已经足够让这一群北方来的人们兴奋不已了。寻烟不停地在船上跑来跑去,一会到船头,一会到船尾,没一刻消停,小船被她折腾得摇摇晃晃。陌风靠在栏杆上不语,柳笙一把捉住妹妹,“别闹了,一会儿船再给你整翻了。”
陈枋提着一壶热茶给每个人添上,笑道:“你们有谁会钓鱼吗?船上锅盆碗盏一应俱全,就是没有食材。”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傻眼了。因为瑛如的事,柳笙对汪家怨气大了,执意不要汪家人跟来,连渔夫船娘也都没带,船上只有陌风、寻烟、柳笙、陈枋、初雪五人。刚才进湖的时候全凭柳笙和陌风一身武艺,连拖带拽勉强把船划了这么远,这会儿却如何凭武艺钓鱼?
陌风把大腿一拍,“算了吧,就咱们几个,连钓鱼竿是弯的是直的都不知道,难不成下水去捞鱼吗?”
初雪抿嘴笑道:“船上只有渔网,没有钓竿,确实得下水去捞。陌公子,柳少爷,你们谁身上有兵器?”
柳笙解下腰间佩剑递过去,“怎么?你会捞鱼?”
初雪三两下除下大衣裳,只着贴身袄裙,“我自幼在河边长大,小时捞鱼捞虾是经常耍的,你们瞧我的。”说着纵身跃入湖中,不见了踪影。
寻烟有些担心,“初雪姐姐不会有事吧?”
陈枋笑道:“放心吧,初雪是练武旦的,论身轻体健不在你们之下,她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约半盏茶时分,水面上刺出一柄长剑,闪闪发光的剑刃上插着三条大鱼,初雪冒出头来,一抹脸上的水,臂弯里挎着渔网,盛了多半网虾蟹。寻烟欢呼起来,伸出手去拉初雪上船。
陈枋心情很好,笑嘻嘻地接过鱼虾,到船尾小泥炉上整治起来,陌风自告奋勇展开轻身功夫踏水到岸上去沽酒。初雪没练过轻功,看得瞠目结舌,“天呐,陌……陌公子就这么踩着水上岸了?真是太厉害了,就像会飞一样!”
寻烟一声嗤鼻,“哼,他就是爱显摆自己功夫好。”柳笙看在眼里,饶有兴致地一笑。
不一会,酒菜到位。陈枋采用最原汁原味的烹饪方式,三条鱼做成清蒸和炙烤两吃,虾蟹仅仅用清水煮熟,佐以姜醋。每道菜都保留了食材最自然的鲜美,别有一番风味。
船上地方狭窄,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别了,五个人围坐在船头矮桌前,与湖光对酌,伴山色共饮,只觉心旷神怡,几杯酒下肚,人人都有些放浪形骸起来。鱼虾都是初雪捕来的,算起来她要数头功,寻烟柳笙半开玩笑地轮着给她敬酒,初雪本自酒量不深,三五杯过来已有些醺然,倚在陈枋肩上傻笑着哼起小调。
陌风不用人让,自己早就十几杯灌下去了,乜着眼笑道:“美酒,美食,美景,美人,都齐全了,就差雅乐为伴。听说初雪姑娘以前也是梨园弟子,何不借此良辰美景高歌一曲?”
初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颇为豪爽地一挥手,“行,那婢子献丑一段,以助诸位雅兴!”
说着身段一摆,随口唱了一段,正是《牡丹亭》中的《游园》一出。若论神韵腔调,初雪自是不及陈枋之万一,但其音色爽利,清而不腻,柔而不滞,别有一段风流,再加上对情对景,情景交融,众人也都听得入神。尤其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陈枋触动情肠,不禁潸然泪下,连寻烟也是恍恍惚惚,怅然若失。
一曲终了,众人齐声喝彩。陈枋也喝了不少酒,可是眼神还是相当清醒,站起来对众人道:“既到西湖,不可不凭吊白蛇娘娘,我为各位唱一段《白蛇传》如何?”
大家都喝得有点疯,也再顾不上什么规矩体统,哄然叫好。陈枋袅袅婷婷地在船头巴掌大的地方游走自如,手落眼到,小小舟船都能变成她的舞台,一旦开腔就是夺魂摄魄的悠扬哀婉。
一阵风来,船身忽然一震,陈枋一个站不稳眼看就要摔倒,柳笙抢先一步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四目相对,陈枋醉眼朦胧,双颊绯红,也不管有人没人,冲着柳笙温柔一笑。柳笙被这极尽妩媚风流的笑容晃得神魂颠倒,舍不得放开怀中温香暖玉,明知妹妹就在旁边,还是忍不住把手抚上陈枋的发丝。
寻烟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陌风却早就知道一样,依旧淡定自若,初雪真的喝醉了,歪在一旁已睡得人事不知。
夕阳西下,小船摇至雷峰塔附近,众人弃舟登岸前去观赏。初雪因酒醉初醒,身上倦怠,顾留在船上等候。
寻烟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中没回过神来,眼中又是迷茫又是疑惑,也许还有几分愤怒不解。柳笙和陈枋清醒过来,脸上有些过不去,却也有些许豁出去终于被人知道的快感,一时气氛十分僵硬。陌风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想带寻烟走远一点,寻烟也难得没有对着干,顺从的跟他离开了。
此时也不用再顾及什么,柳笙挽住陈枋的手,二人一步步向雷峰塔走去。半晌,柳笙静静道:“我小时候还是听母亲讲的白蛇和许仙的故事,当时非常气愤,凭什么法海和尚就觉得他是正路,白娘娘是妖魔邪道。水漫金山寺之后,无数生灵涂炭,法海就更有理了,可是陶五柳也说‘但恨多谬误’,人生在世就是有很多不得不做的错事,有什么法子呢。”
陈枋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他,柳笙却不低头,只是怔怔地望着雷峰塔,继续道:“对对错错,谁来评判呢,凭什么法海说是对的就是对的。有一天雷峰塔会倒塌的,到那时,是不是对错也都颠倒过来了,是不是所有见不得光晦涩隐秘的故事,都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结局……”
陈枋没有接话,顺着柳笙的目光看过去,一束金色的落日余晖洒满天际,雷峰塔在夕阳下显得更加凝重庄严,像是一座丰碑,纪念着白娘娘与许仙穿越千年的爱情。那样大胆,那样壮阔,那样酣畅淋漓,任谁都会为之沉醉,为之痴狂。
这世间有太多有情人,却太少的人能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
金色的夕阳,看似辉煌灿烂充满希望,实则已是垂垂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