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路漫语
二月二龙抬头过了,眼看就要回暖的天气却忽然起了倒春寒,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如搓绵扯絮一般,集市少了市井喧哗,街上鲜有行人,除了柳蓟还在坚持练兵,也就只有每日早朝的这一干“大人”们还在外面游荡。其余的人全被大雪封在家里,冷得连手脚都不想动一动。
其实自古以来最忙的就是官员,最累的就是皇帝,权力越大责任越大,理应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官员当真忙不忙累不累,一般人是不敢评价的,不过就看着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去皇帝那里应卯,风雨无阻的坚持,也不枉老百姓供养他们一场了。百姓的标准很简单,能让自己有口饭吃,有衣服穿,他们就知足,就心甘情愿交粮纳贡地给各级大人们发全勤奖,至于那些额外收入,算是对让百姓生活得更好一点的奖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有国泰民安的盛世,这些额外收入才有意义,才有保障,不然看着路有冻死骨,所谓“朱门酒肉”也就只能任由它们“臭”,谁又能踏踏实实咽下去呢。可惜总有一些官员不明白这个道理。
闲言少叙,且说江南临安有一户人家,家主姓汪名道奇。这汪道奇就是那能领十万雪花银的“清知府”,不过他这个知府当得比较厉害,是京城的管理员,世称“京兆府尹”。不要以为京兆府尹是个多么美的差事,天子脚下,随随便便拉住一个人可能就是某个大人的家眷,随随便便出一件事都有可能上达天听,不是马马虎虎就能处理的。这就需要京城的管理员有足够的人脉与智慧,在百姓、官员和皇帝之间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常年费心费神维持平衡的直接结果就是京兆府尹自己的身体一般不太平衡,用脑过度,衰老得格外迅速,且看这汪道奇大人与柳蓟一般年纪,打远一望却以为是花甲有余的老人。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实在可敬可叹。
看起来花甲有余的汪大人前年终于撑不住了,向天子告老还乡。天子也实在看他可怜,就准了。这一别京城,卸了担子,汪大人只觉神清气爽,临安城又是个神仙地界,三年过去身体着实清健不少。
旧年汪大人在职时,与柳蓟交情颇为不错,卸任之后仍然常有书信往来。这汪大人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唤瑛如,与寻烟年纪相仿,汪大人爱如珍宝。汪道奇的心思其实是不言而喻的,相中了柳笙人品家世,想与老友做门亲。但柳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就是不提这茬,等得汪大人好不心焦。眼看瑛如今年已十五及笄,再也耽搁不得,于是汪大人情急之下写信致老友,邀请柳府全家来临安做客,一来避避春寒,二来游山玩水,三来也好叙叙旧情。
汪道奇这个算盘其实打得不错,柳蓟一直不提结亲之事,多半是完全没有此意,也有可能相上了别人家姑娘,汪家要是莽撞提出万一被拒绝,让瑛如的名声往哪里放。他知道柳蓟一直统领着撼雷军,没有皇帝谕旨是不能擅自离京的,老友的邀请又不好拒绝,如此只能让柳笙代替赴约,顶多再把宝贝女儿寻烟带出来散散心。从前在京中两家关系就很不错,瑛如和柳家兄妹是一块长大的,感情十分深厚。如今离别日久,正好让女儿与柳笙培养培养感情,自己一边款留柳家兄妹,一边写信给柳蓟提亲。他儿子女儿都在汪府,这亲事还好意思不答应吗?
其实汪道奇真的是冤枉柳蓟了,柳大将军并非看不上汪家的小姐,也不是相中了谁家姑娘,只是脑子里始终就没绷儿女婚事这根弦。柳蓟想的是寻烟老大不小了,姑娘家腼腆,做父母的应该给操心操心,柳笙一个男娃,还用得着老父惦记吗?等着他自己解决就行了。乍见故友来信相请也没想太多,直接大笔一挥,着柳笙和寻烟去尽尽礼数,顺便也带陈枋去散散心。
吹面不寒杨柳风,一路向南绿意愈来愈盎然,春天的味道弥漫在四周,是一种清清爽爽的甜味,教人精神为之一振。柳笙、陌风、寻烟骑在马上,陈枋与初雪坐在车里,一行人按辔缓行,一路游赏一路前进,气氛好不愉快。柳笙与陈枋头一回一同出游,离开了枷锁一般的将军府,二人都似离了笼的鸟儿,所有顾虑都抛到了脑后,说不出的畅快欣悦。
陈枋的生母杨儿本也是江南人士,从小随一个杂耍班子四处串戏为生,十一岁时偶然被南游的陈家班老班主——也就是陈晖之父——陈运通遇见,爱惜这女孩儿灵动聪颖,才买回京城安置在陈家班。穷人家姑娘自来早慧,十一二岁已颇通人事,所以杨儿对故乡江南的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的,从前经常讲给陈枋。此次有机会到先母故里看一看,陈枋又是期待,又是伤感,一时喜一时悲,只觉四周景物和煦,更助闺情。
如此走走停停,直走了一月有余才进入临安城境内。其时已是阳春三月,临安城正值春雨连绵,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濛濛烟雾中,仿佛被一层淡淡哀愁笼罩着,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越想要拨开反而笼得越密实,等人泰然面对了,便也不自觉地醉在这江南烟雨之中了。往来行人的临安口音也是软软的,糯糯的,带着点俏皮,听得人心里润酥酥的。
自从进了临安城,汪道奇的家人便一路引领服侍,殷勤周到,连柳笙和寻烟都暗暗纳闷,难道几年不见汪伯父变客气了?以前两家天天在一块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殷切有礼。及至进了汪府,又是汪道奇亲自率家眷出门迎接,倒把笙、烟二人弄得怪没好意思的,赶忙行礼叩拜。
“劳动伯父大驾实在不安,侄儿、侄女给您请安了。”
汪道奇笑吟吟地扶起柳笙与寻烟,四下一打量,发现还有两个人跟在后面,衣着不凡,淡然而立,忙招呼起来:“敢问这两位是……”
柳笙笑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陌风,另一位是……是晚辈的母亲柳夫人。”
汪道奇没想到时隔十年柳蓟终于娶了续弦,更没想到娶了个这么年轻貌美的姑娘,最最没想到的是新夫人居然会跟儿女一道出来游玩,这一惊不小,语调竟有些惶恐,“原来是柳夫人芳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陈枋淡淡一笑,回了一礼,当下汪夫人与汪瑛如也都上来彼此见过,相携走进府邸。
寻烟与瑛如阔别已久,乍见儿时玩伴很是兴奋,寻烟拉着瑛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瑛如只是微笑点头,浅浅地回应,不时偷瞟柳笙,每次眸光流转,脸上皆是一红。柳笙一心只在陈枋身上,看她与汪夫人携手而行,不时闲话,对瑛如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是浑然不觉。
作者在此闲言,这一幕细想去实在有趣,除了寻烟无知无觉,陌风漠不关心,其他人竟是各有各的心思。瑛如与柳笙自不必说,且说这汪道奇此时心中五味杂陈,哭笑不得。看来他实在低估了柳蓟离经叛道的能耐,当朝规矩,嫁做人妇的女子是不应当出远门的,除非与夫君同游。没想到柳蓟会让夫人来临安,更没想到这夫人也就大大方方地来了,二人竟然谁都没理会什么妇道礼法。若说柳夫人年少贪玩,柳蓟对新妇也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加之方才察言观色,柳笙与寻烟对这位名义上的继母神色间颇为亲密,看来柳笙与瑛如的亲事,还是非要问一问这位夫人不可了。
陈枋何许人也,不说心较比干多一窍也差不了多少,一面应付汪道奇和夫人,一面分心关注柳笙那边的动静,看瑛如小姐一副小女儿情态,窃窃不胜娇羞,心中早已明白了几分,一时苦涩难言。女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喜欢什么,偏要究根究底地看个明白问个清楚,到底比一比与自己孰强孰弱,这大概也是大多数男性同胞最反感的一点。陈枋虽心里对瑛如小姐已生了几分厌恶,当下不动声色,只是暗暗观察。只见这瑛如小姐头上斜簪珍珠钗,穿着淡粉色夹衫子,底下鹅黄撒花裙,长相很是一般,但腼腆文静,未语脸先红,另有一段动人之处。
一时来到正堂,宾主依次坐了奉茶,汪道奇正在琢磨什么时机开口提亲事,却听陈枋的声音已适时响起,婉转动听,落落大方,“瑛如小姐当真是如花似玉,娴雅端庄,汪大人好教养。”
瑛如红了脸,站在地下只管绞着手帕,不敢发一言。
汪夫人不知何意,只得顺着笑道:“哪里,如儿腼腆不懂规矩,终究小气,怎么比得上寻烟小姐英姿飒爽,风度卓然。”说着向瑛如招手示意她过来,瑛如耳尖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般,扭扭捏捏走上前来。
陈枋一笑并不接话,一手挽住瑛如的手,拉到近前细细打量,瑛如被她看得不敢抬头,声如蚊蚋般唤了声“伯母”,便再也说不出话来。陈枋身子一震,随即恢复常态,佯装无事对汪夫人强笑道:“妾身虽年轻,到底也识得几个人,像瑛如小姐这般人品却是平生仅见,我一看就喜欢。不知瑛如小姐几时生的?许了人家没有?”
“小女今年十五了,尚未许亲。”
“哦?”陈枋觉得眼中有些模糊,却依旧残忍地凌迟着自己的心,不知是想发泄什么还是想斩断什么,只是开朗地笑着,“妾身看中了一门好亲事,不知汪大人和夫人可否中意?”
汪道奇心中暗喜,原来陈枋早有此意,看来不用自己费心了,忙问:“夫人的意思是……”
陈枋却展颜一笑,“也罢,妾身已看准了,只是孩子们都在,说出来让瑛如小姐不好意思,等过后再讨汪大人与夫人示下吧。”
汪家二老闻言笑逐颜开,瑛如小姐也听出来了,心中称意,面上却更加羞赧,只是低头不语。柳笙脸都白了,狠狠瞪着陈枋,眼睛像要喷出火来。陈枋当然知道某人此刻的愤怒,只作不见,笑颜明媚纯净,仿佛真的成全了一桩天大的喜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眸中不能见人的点点水光。
子笙,子笙,你我情谊就如这泪光,即使压抑不住也要用旁的遮掩,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既然如此,何不咽下泪水,换成世人皆爱的笑容呢,于你于我,都是一种保护。本来不该存在的东西,扔掉也没有什么,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