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求户口李雪读书

话说周丑从打谷场上回来以后，心里便憋了一肚子的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这大夏天热得人浑身黏腻难受是老天爷有病，路面上一块石头大一块石头小是土地爷有病，路边一大坨牛粪没人捡是种地的有病，路边的牛放着嫩草不吃卧在树荫下乘凉是牛有病，苍蝇闲着没事儿不去粪坑里转悠老在自己眼前嗡嗡是苍蝇有病，路边的木槿花没羞没臊开得那么红艳是木槿花有病！

一进到自家房门，刚刚割了小麦的老婆心里面高兴，做了一顿好饭——面皮儿沾蒜。

这可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奢侈品。此时面板上已经擀好的面皮儿被撒上了干面粉，就等着被切成条儿揪成缕儿下锅。此时此刻，周丑的老婆苏软银正扶着蒜罐在路边“邦邦邦”地捣蒜。

看到面板上被洒开的面粉，周丑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苏软银是个败家娘们，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把苏软银手中的蒜罐给打翻在地。猝不及防之下苏软银手中的龙头蒜杵也落到了地上。

“有病！”苏软银扭头骂了周丑一句，却也不敢还手，生怕周丑气急了跟自己打起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蒜杵可是李无悠那地主家里的，当初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从他家厨房里抢出来，要是打碎了，我看你心疼不行疼！”

苏软硬一边庆幸着蒜罐的结实，一边又庆幸这蒜已经被捣烂了，黏在蒜罐底下没有洒出来多少。

要说这蒜罐，可真是好东西。别家的蒜罐都是陶瓷的，偏生周丑这家里的蒜罐是汉白玉的。那蒜罐蒜杵两块通透的汉白玉里没有一丁点儿杂质，纯得仿佛是深冬的冰，春末的牛乳。不过要说这汉白玉，确实是再纯再白也不怎么值钱，但关键是这蒜杵蒜罐上还有雕刻的花纹。蒜杵扶手后面雕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龙头，长须缭绕蒜杵周身，看上去颇有腾云驾雾的感觉。而蒜罐口上则干脆是一圈云纹，密密的云纹雕了半寸，渐渐稀疏漏出留白来，再往下到蒜罐底则是波纹。显然这蒜杵蒜罐雕刻之初便是一套，有着“飞龙出海”的美好寓意。这么一件东西，是当初李无悠花了两个大洋从县城里淘换的。放现在卖个五十块绝对没有问题。

周丑听到苏软银这么说，不仅没有心疼，反倒是不屑地一笑：“把你能的，还以为你抢了什么宝贝疙瘩呢！好东西早被那李驼子一个人打包带走了。你这么个破东西，算个什么玩意儿啊！”

苏软银白了周丑一眼，也懒得捣蒜了，直接在蒜罐里添了醋，盛小碗里送到饭桌上。然后麻利切了面，开始揪面块。

每次看到周丑嫌弃这家嫌弃那家，又或者羡慕这家羡慕那家，苏软银心里就老大不舒服。当初看着周丑一表人才，还以为自己找了如意郎君，结果结婚那天床板就塌了，第二天周丑把借各家的东西一还，家里顿时只剩下了四面墙壁。苏软银这才知道上了那该死的媒婆的当！这周丑床上猴急，真本事却没有，家里更是穷得响叮当！

看着铝锅里的水不住地沸腾，气泡咕嘟咕嘟一个接着一个破灭，一个接着一个升腾。苏软银便把那面条当作周丑，狠狠地扔进那沸水里，心里则默默想到：“你个王八犊子，除了打人骂人说闲话，就没一样本事，老娘当年真是瞎了眼，上了恶当！”

苏软银不是没有规劝周丑勤劳干活，少说闲话，可是这周丑就是不听，她也没有办法。刚结婚那几年自己还不知道这周丑的脾气，每次争论都会说急眼。可是一急之后，周丑便恼羞成怒跟她动手。好几次都打得她不敢出门见人。

现在虽然几个儿子全站在苏软银这一边让周丑投鼠忌器，可是她却懒得跟这扶不上墙的家伙争论了，只是心里默默念周丑的坏话。

吃饭的时候，苏软银故意没有给周丑的蒜碗里滴香油，只给自己和三个儿子的碗里淋了一些。但周丑也没有吃出来。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把李驼子藏匿的李无悠的财宝都找出来。白面片子送到周丑嘴里，真是跟牛嚼牡丹一个样。周丑只是匆匆吃了一碗，便蹲门口抽烟生闷气了。倒也正好把饭省下来给几个儿子吃。

入夜，周丑躺在床上，听着三个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得有必要把寻财宝这件事情当作大事儿来干。毕竟老大现在都已经九岁了，过了十岁正是吃饭的时候，等吃过去又要结婚修房，全都是开销。虽说现在均分田地，少交了很多租，但靠种地把这三个孩子拉扯大，那还不累死自己啊？

只有找到李无悠留下的财产，那才能够把日子过舒坦了。

蚊子在房间里嗡嗡嗡闹着，吵着，李无悠也懒得理会。他心里一边想着以后卖了文物财宝过上有钱人的日子，另一边又愁苦着怎么才能把财宝从李驼子手中要出来。

窗外的星星不说话，只是不住眨巴这眼睛。这一天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李驼子。

李驼子只觉得幸福，他第一次有了当父亲的感觉。

以往每天睡觉的时候那头驴总是不消停，又粗又长的喘气声仿佛是邻居张蛋手里那难听的二胡，拉拉扯扯总也是听不完，扰得人睡也睡不着。

而李雪的声音就太温柔了，仿佛是慢慢在花丛中流连的蝴蝶，又仿佛是春天那绵绵的细雨，仿佛脚踩在软绵绵的沙土上，又仿佛木槿慢慢在晨曦中绽放……

柔和的，似乎是月光一般的呼吸，在房东头的床上传过来，听在李驼子的耳朵里，仿佛是梦幻的轻纱笼罩，让他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的舒坦。

想着这气息是从李雪那雪嫩的纤细的鼻孔中传来的，他似乎觉得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芬芳。

然而他又不敢使劲地呼吸，他生怕自己一用力，呼出的声音太响，打搅到了李雪睡觉。他甚至不敢伸直胳膊露出被子外面，不敢蹬直腿到床头。似乎他舒展开了以后就多占了这房子里的空隙，便会让睡梦中的李雪赶到拥挤难受。

他一动不动，蜷缩着，在厚厚的被子下面。

被子足有一寸厚，虽然都是老棉花，可是依旧焐热。他流着汗，却不敢掀开被子，也舍不得掀开被子。因为这被子是李雪亲自为他盖上的。

他虽然流着汗，虽然热得发闷发慌，却依旧无比的幸福，心中甜蜜仿佛是月光下点着灯笼与爱侣游玩的萤火虫，轻盈而舒怡。

李雪只晓得让李驼子进屋子里来睡，只晓得为父亲大人盖上被子便是孝道，却不曾注意到这被子是冬天的。晚上在外面的牛棚里盖着厚被子可以抵御夜里的寒风，但是在屋子里，那可就是让人活受罪了。

她现在恍然不知父亲的痛苦，只以为父亲会幸福。

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李驼子没有一丁点儿抱怨，心里只有无限的感激！

人们总是抱怨自己得到太少，人们总是悔恨自己付出的太多。李驼子辛辛苦苦把李雪拉扯大，付出了无数，却紧紧是因为李雪让自己来屋子里睡，紧紧是因为李雪帮自己盖上了被子，便觉得有无边的幸福！

这是多么愚蠢的人啊，这是多么可爱的人啊！

李驼子被捂得发热，又不敢放开了呼吸，拘束着，难受着，心里虽然高兴，可却也睡不着。

他脑海里回忆着李雪跟他说的话。

“爸爸，我书看完了，我能不能跟邻居张蛋一样，一起去学校啊！”

当时他想都没想就立马答应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般简单。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来，老爷李无悠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把李雪的身份泄露出去。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要尽可能少得让李雪外出，最好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自己养了这么一个姑娘。

可是自己已经答应闺女了，难不成要自己反悔吗？

李雪会不会伤心，李雪会不会难过？

能不能让李雪去城里读书呢？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李驼子便觉得有可能。

明儿去找镇反小组的那个组长刘长春，听说他就是一个城里的老师。只要自己心诚，好好求求这老师，他一定会帮忙想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