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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痴老汉神思万里

作者:中流 | 发布时间 | 2017-05-18 | 字数:3301

太阳渐渐落山,今儿多云彩。

厚厚的白云慢慢遮住了太阳,于是天空上一片血红,看不到大方洒落的阳光。那云彩周边镶着金边,中间团着锦簇,仿佛是丝绸上最精致的牡丹刺绣。木槿在院子里开着,柔和的光线里,鲜红的花朵在绿叶中举着脸,艳丽的色彩背后却隐隐能看到午日阳光给它烧焦了的边儿。

李驼子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站在村西头的梦里,眼神渐渐迷离了。

村东头打谷场上的一声枪响,仿佛把驼子给打蒙了。他没有看那如花的云彩,也没有看那如云彩的花,只是盯着地上的蚂蚁。

一群蚂蚁正在忙碌,密密麻麻的身影在大地之上忙碌着。

他们不理会天有多高,也不知道地有多厚。有树干墙宇的地方他们便能往上爬,若是有不周山,他们便能爬到天顶。有松土的地方他们就往下挖,若是没有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让他们匮食,若是没有地心的熔岩焦灼他们的躯体,他们便可以挖穿地球。

驼子盯着地上的蚂蚁,看着那些黑黢黢的蚂蚁盯着米粒,顶着菜渣滓,盯着苍蝇的躯体,顶着会蜇人的马蜂,顶着狗吃剩下的骨头上的碎肉,回想起当年跟着老地主李无悠去村头接红军的场景。

五花八门的食物,五花八门的武器,五花八门的服饰……

笑脸,每个人脸上都有真诚的笑容,仿佛是看到了希望,仿佛是寒冬中的乞丐看到了一抹春光,子夜中的路人突然发现了一缕晨曦!

那时候在搞整风运动吧,自己好像还跟着老爷一起学习了小本子上写着的马克死驴的内容,当初他还一直怀疑,马为什么能够把驴给克死呢?提出疑问之后老爷哈哈大笑,让自己兀自干活去了。

后来鬼子被赶出去了,老百姓们欢欣鼓舞,和红军们一起载歌载舞。李驼子是见过日本人的,见过日本拿着刺刀无端端捅死过平民,他恨日本人,所以第一次军民联欢的时候,他自己也驼着背上去扭了两下。

没过几年又是解放战争,解放战争之后再次联欢,驼子就有些不明白了。

一来自己这个村子里从日本人被赶出去以后就没有打过仗,每天种地放牛捡牛粪的他也不知道解放战争是谁跟谁打。但是看到大家伙儿都跳得欢快,闹得喧哗,他也咧嘴笑。

后来听说打土豪分田地,驼子吓了一大跳,赶忙去找老爷。老爷却说他是大惊小怪,说国家只会惩治恶人,不会冤枉好人。

是啊,确实如此啊!

村西头的地主霸占民女,老爷一直就看不对,偏偏那人是个前朝举人,还喜欢在老爷面前显摆。当初那地主被枪毙的时候,老爷还拍手叫好,谁知道第二天就有人找到了他的门上,世事无常啊!

驼子分不清善恶是非,只分得清好坏,他知道老爷是一个好人,然而老爷却被枪毙了。国家说老爷是坏人,国家难道会错吗?肯定不会的。

这是一个好的国家,驼子刚刚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和一头驴,一把锄头一把犁具。从今年开始,他种地就再也不用给地主们交租了,只需要给国家交公粮就是了。这一下子就能省出好两三个人的口粮呢。不仅自己能够吃饱,就是再养活一个孩子也绝对没有问题。

想到孩子,驼子回头看向了屋子里。

此时老爷的闺女就在自家屋子里呢。国家就是好啊,以前的时候要是有人冒犯了国家,是要被诛灭九族的,可现在老爷犯了事儿,却只怪罪老爷一个人。

李无悠的姑娘李雪正在屋子里背书。

看着院子里的农具,听着驴圈里驴正在吧砸嘴的声音,驼子点了点头,国家是讲道理的。

驼子是朴质的,是单纯的,以前老爷对他好他知道,现在党和国家对他好,他也知道。以前老爷只对他好,现在国家对所有人都好,所以老爷是好人,国家是大好人。

如此这般想着,驼子渐渐回过神来,然而回过神来,看着街上陆陆徐徐归家的村民,驼子又发愁了。现在他应该干什么呢?

以前没事儿干的时候都有老爷吩咐着活儿,现在没人拘束自己了,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现在刚刚打完麦子,交了公粮,各家都欢欢喜喜的,他这里却有些寂寞冷清。

木槿花不嫌寂寞,也不嫌弃李驼子长得丑,热烈地开着。

一只苍蝇爬到了他的脸上,他赶紧摇了摇头。那苍蝇便又去寻找驴圈里的驴了。

李驼子抬眼望去,盯着墙上白漆刚刚刷上墙的标语——进一步发动群众,深挖一小撮内藏的反革命分子。

李驼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不知道什么叫做反革命分子。当然了,除了那个“一”墙上其余的十九个字他全都不认识。

要是在上个月,这个时候他应该刚刚从地窖中把李无悠的餐具拿出来清洗。自打土地革命以后,李无悠就一直东躲西藏,最后定居在李驼子的地窖里,每天吃午饭晚饭,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看看他自己的闺女李雪。

李驼子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把小姐过继到自己名底下,他只觉得自己一个下人当小姐的爹太不合适了。然而李无悠坚持,李驼子以为这是老爷信得过他,喜欢他,也便认下了这门干亲戚。只是在养李雪的时候,李驼子始终觉得小姐金贵,自己服侍不好。他担心李雪睡得床不舒服,担心李雪用的碗割手,担心李雪穿的衣服不合身,担心李雪在这小房子里住的不习惯……

每次李雪在房间里,他就赶紧走出来在院子里,李雪一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驼子就赶紧躲到院子外面。

因为李驼子觉得自己太丑了,手上厚厚的老茧是米黄色的,掌纹凹槽中还有洗也洗不干净沙土,身上这一身衣服更是长久不换,夹杂着烟土和驴粪的气味儿……他担心自己脏了自己的干闺女。

与驼子一比,那李雪简直就是小天使。

大大的眼睛中闪烁着纯净的光亮,仿佛藏着最玲珑的爱。虽然年纪小,但是那细细的美人尖与瓜子脸是典型的美人坯子,长大后绝对是十里八村数得着的大姑娘。她身上穿着李无悠准备的细绸褂子,雪白的胳膊青葱断白一般从袖口截出来,嫩得能够滴出水来。

驼子知道李雪正在屋子里读书,他想起自己的闺女就觉得开心。他年轻的时候得了关节炎,只能穿着厚厚的衣服,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腰疼,慢慢的背也驼了下去。因为这怪病,他一直没有找到姑娘,好在每天跟着老爷干活,倒也不觉得寂寞。此时人到晚年,无牵无挂的,要是没有这么一个闺女,他还真不知道活着有个什么意思。

李雪是懂事的,发觉了李驼子的对自己的生疏。

驼子每天想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念念叨叨挂在嘴上,李雪早就隐约听出了那个每天夜里来教自己读书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知道驼子是自己的养父。但是李雪心里并不觉得驼子丑,她反倒觉得驼子是最爱她的那个人。知道自己走出房门,驼子就会躲出去,李雪便一直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看书,很少出门,好让驼子能够在树荫底下乘凉。

姑娘对自己的父亲并不怎么牵挂,反倒是觉得自己的亲生父亲每天什么事儿都不干,却吃着驼子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很不厚道。光白吃也就算了,要紧的是每次吃饭还挑三拣四,让驼子变着法儿地去买牛肉驴肉。

她知道自己的养父驼子不富裕,为了满足地窖里亲生父亲的口腹之欲,往往要遭很多罪,所以她不仅不牵挂李无悠,反倒有些记恨李无悠。虽然养父任劳任怨,但是你也不能颐指气使地当一个地主老财主啊!自打一九四九年生下来,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在李驼子这里住了。所以她当然不知道,李无悠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地主老财。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无悠在地窖里躲着,驼子在驴圈里缩着,李雪一个人在屋子里躺着。她不是没有劝驼子进屋子里睡,只是李驼子被李无悠骂过一次,自那以后不论李雪怎么说,驼子都不愿意进屋子里跟小姐共处一室了。

今儿,李无悠被杀了。李雪心里没有来的一阵酸涩,毕竟血浓于水,那是她的亲生父亲啊。她那比蚕蛹更洁白的,比柳枝更柔软,比小葱更纤细的手指从书卷上抬起,慢慢擦拭眼角的泪水。

放下书,她便推开了门。

看到房门突然被推开,驼子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

李无悠在这里住的时候,一有推门声便吓得赶紧钻地洞,搞得驼子也有些杯弓蛇影。看到自己闺女站在门口,驼子顿时有些局促,抓在手里的烟缸插腰上把不好看,捏手里吧不恭敬,放地下吧又害怕闺女有嫌弃自己脏,顿时有些尴尬。紧接着他便想着赶紧躲出去,然而还没有动身,他却看到了李雪眼角的斑斑泪痕。

“闺女,你咋咧?”驼子是从河南逃过来的,后来李无悠收留了他。虽然在山东生活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学会山东话,一出口就是河南方言。

“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驼子赶紧摇头:“咋个会吗?俺稀罕你还来不及呢!”

“那你是不是嫌弃我?”小姑娘的手放在门款上,声音嫩嫩的,让人听了好不怜惜。

“没有的事儿!俺怎么会嫌弃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在屋子里睡?要不我今晚跟你一起睡驴圈!”李雪撅着嘴巴说道。

“哎呦,这哪行?”驼子着急的说道。

明明是我害怕你嫌弃我,怎么成了我嫌弃你?驼子心里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