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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者:憬悟 | 发布时间 | 2017-05-18 | 字数:11879

第九章

刘大宝曾经劝说过江永林“兄终弟及”的话语。

这年夏天,两个少儿时期的伙伴,现在已经是田间劳动中你帮我锄地我帮你薅秧的结对互助的好帮手了。

水塘边的大柳树下,知了在树丛里煽着两羽拼命的鸣叫,锄地休息的刘大宝钻进水塘寻找凉快,只露出一颗黑脑袋浮在水面上。树荫下江永林坐在锄把上煽着草帽躲着赤日炎炎,流着汗水的花瓣秃顶更是满头油亮的滚着小汗珠。

从水塘里上来的浑身湿淋的刘大宝,大裤衩上还在滴水就紧挨着江永林坐在了一起,他用旱烟袋杆指着身后的黄土坟包说:“你哥哥走了都快两年了,你嫂子一直病恹恹的你也走出不去,你干脆娶了你嫂子不行吗?这在我们乡下的穷人里面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江永林不无叹气的说:“我到现在都好像觉得哥哥没死,还在。我一直很尊重嫂子,以前人们都说长嫂如母,我哥在的时候,我嫂子一言一行都有如母的风范。你劝我娶嫂子做妻子算了,但我有一种下不了手的感觉,我真的有这感觉。”

刘大宝直爽的说:“乡里喜欢嚼舌头根的人早就传说你花秃子和嫂子睡一头了,有没有这事你可不能骗我吧?”

江永林心里清楚,哥哥刚死的时候,乡邻们有过同情,有过叹息,甚至还陪着掉过眼泪,久而久之死人的事情淡化了,现在乡邻最感兴趣的是小叔子和寡嫂同住一屋的绯闻,原本就没有什么乐趣的乡村田野,最喜欢议论的就是男欢女爱。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我周围的眼神。我单身,嫂子寡妇,我们一个门洞进出,能没有闲话吗?委屈我嫂子了。”

江永林沮丧冤屈的接着说:“贞贞九岁了,她该懂事了,她知道我从不进她妈妈的房间。”

刘大宝也跟着叹气说:“是的,这孤男寡女进一个门少不了闲话。不过咱们穷人家不在乎人家说什么,有钱人家当了婊子还要树牌坊,我们穷人不在乎这些,你看蒋老财,表面正正经经的,他儿子在上海混钱时,村里人都说他扒过他家媳妇的灰呢,乡下人没事就喜欢说偷男盗女的话,说的越下流心里越快活,这你都知道,种地的,除了庄稼就是女人,其他说不上。不过我和你讲的是规矩话、实在话,咱们是家又穷、头又秃,有个女人实实在在的过日子就行了,所以我劝你娶嫂子为好。”

刘大宝讲话实在,而且还特意说成“咱们”的口气,抵消江永林秃头的自卑。

江永林知道刘大宝的善意,但还是委婉推脱的叹气说:“我不反对嫂子,但嫂子变老婆哎!过了秋天再说吧”

自从江永森离世,伤心过度的玲娣的身体就没见好过,真是“而立之年”的年龄,却与“寡妇”两字结缘了,而且这个“寡妇”还和“死鬼”江永森的弟弟江永林住在一个屋檐下面,“嫂子”和“小叔子”年龄相当,玲娣的生日只是比江永林大了几个月而已。在乡村里,穷乡民们还有一种“兄终弟及”的流行习惯,娶不起老婆的人家,如果哥哥死了,原来的嫂子就改嫁给“死鬼”的弟弟做媳妇,这样既省事又省钱还省了麻烦。

然而曾经给江永林和潘家姑娘牵线搭桥的嫂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突然变成一个“寡妇”,而且偏偏和“小叔子”江永林住在同一个屋子里。

玲娣过度伤心的身体又遇上这么一个“世俗流传”的麻烦,尤其当初主动为江永林牵线的“潘家姑娘”还是自己弟媳妇家的亲眷,玲娣就像猪八戒照镜子一样,里外不是人了,其心情的抑郁和尴尬迫使其连话也不敢多说了。

女儿贞贞自从父亲去世后似乎突然懂事不少了,处处关心和紧随着母亲,然而夫妻是什么?朦胧之中的贞贞还不完全清楚。

贞贞烧好了晚饭,盛端上了桌子,一边朝房门里面喊“妈妈,吃饭了。”一边朝着大门外的菜地大声喊:“叔爹,回来吃晚饭了。”两边都传来了应答声。

江永林还是迎着门坐在自己的床边沿,贞贞还是坐在妈妈和叔叔的中间,玲娣背着门坐在江永林的对面。

还是玲娣先开口说话了:“永林,你早点娶了潘桂香吧,我带贞贞在屋山墙上搭个芦席棚子住就行了。”

在屋山墙上搭个芦席棚子?哥哥没有了,让嫂子和侄女去住芦席棚子?这事连想都没有想过的江永林马上摇头说:“想得起来说,我娶媳妇,让你们娘俩去住无遮无挡的风吹雨打的芦席棚子?我能舍得?”

这句本能的“我能舍得”一出,江永林和玲娣双双陷入了僵局,这种在生活中同甘苦共患难的自然语言说出来的“我能舍得”流露出江永林人性善良的基本品质。

玲娣心有感动的说:“你哥哥不在,你照顾贞贞,我于心不忍”玲娣是真的于心不忍的看着江永林光棍一人的。

江永林坚定的说:“我宁可不娶,要把贞贞带大。”

江永林的话令玲娣泪流满面。

还是似懂非懂的贞贞冒出来一句:“啥叫娶媳妇?你就娶我妈妈不行吗?”

童真无忌,两个大人一时失去了语言。

夏夜的风,摇曳着油灯,灯光下,两张绯红的脸泛着红光。

时光像流水一样消失,仅仅只有春夏秋冬季节的两个轮回,虚弱多病的玲娣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又是一个春天,花木盛开的季节,也是人体好犯病的季节。

原本身材颀长,体格健美的村姑玲娣,自从嫁到江家就没有过过幸福的日子。为还清葬父的欠债,江家两兄弟里江永森耗尽了体力,积劳成疾。江永林外出六年,挣了一点银子来家。刚过上稍微平稳的日子,哥哥江永森却永远的离开了人间。同样,积劳成疾的玲娣仅仅比江永森迟了两年,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刚满九岁的贞贞抱着母亲的遗体拼命摇晃哭叫,她不相信生命会如此脆弱,脆弱的象一片树叶,一阵风起就能无声无息的飘然落地,甚至就在几句话之间,就能生离死别。体温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母亲,任由女儿撕心裂肺的嘶叫,一丝香魂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这个充满艰辛的家,离开了这个牵衣顿足难以割舍的骨肉,离开了仅有三十年人生的世界。

江永林抱着脑袋蹬在门口的地上,像生了根的木桩一样伫在原地,尴尬痛苦的脸上泪流满面。哭“嫂子”,此泪太多,他不能让乡民再添一次说三道四的闲话。哭“夫人”,此泪太少,同甘共苦的生活结下的感情难舍难分。江永林只是闭着眼睛歪着嘴,任由痛苦的泪水顺着鼻梁沟顺着嘴角的皱纹肆意流淌在衣襟上。他不敢放声的大声哭嚎,他又无法抑制失去亲人的内心痛苦,他哭“嫂子”和当年哭哥哥的感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大蒋庄西边的田野里,在江永森的坟墓傍,又堆起一座黄土新坟。

贞贞跪在母亲的坟边不愿离开。她对着父母的两座坟包悲呛哀嚎,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滚落。她既告诉父亲:“妈妈来了,妈妈来陪伴你了。”她又责怪父亲和母亲:“你们在地下团圆了,你们怎么能狠心留下我一个人啊?你们何必生我而让我无依无靠呢?我才九岁呀我的亲妈亲爹呀”

悲哀凄惨的哭声在大蒋庄的上空来回游荡,乡邻乡亲的乡民们不再议论寡嫂和小叔子的话题了,都在低着头擦着眼里流下的同情的泪水。

大起大落,大悲大哀,江永林死去活来,仿佛经历过了一个人生的轮回。

从离别哥哥嫂嫂而外出打工,虽然背井离乡,一个人还是无牵无挂的,他还挣到过银子,曾有过带着第一桶金回乡时的喜气洋洋的扬眉吐气过的那种感受,谁能想到灾难会接连而至呢?如今江永林又回到了一穷二白的始发地,更糟糕的是他不但用完了所有的银子,而且是连哥哥嫂嫂一个亲人都没有却还要带着侄女生活的始发地。

老椿树依旧在村口孤零零的伫立着,连高高树梢上的鸟窝也依旧在随风摇晃,野外的风儿穿过树枝发出了“嗖嗖”的风鸣,一只孤单的鸦雀伫立在风儿摇晃的树枝上,鸣叫着揪心的孤独。

接连失去双亲的贞贞蓬乱着满头散发,眼神黯淡的坐在灶膛后面,忘了添柴的灶膛,火苗已经熄灭。

江永林一早就坐在八仙桌边的凳子上,背靠着墙,傻愣愣的望着没有热气的锅灶,“吧嗒、吧嗒”的抽起了从刘大宝那儿拿来的小烟锅。烟雾喷吐,光秃的头顶上缠绕着龙蛇袅娜的烟雾。吞吐之间,心中的抑郁仿佛烟雾一般一瞬可消。

沉思良久的江永林在桌角上磕去了烟锅里的烟灰,又对着烟杆用力“噗”的一声吹干净烟窝,他内心的烦躁,只能和呛人的烟雾交流了。他面无表情的轻轻的提醒着喊了一声:“贞贞。锅腔没火了”

走神的贞贞猛地一颤,立即会意的把手中的草绕子塞进锅堂,然后用火钳一拨,圆着小嘴一吹,火“噗”的一声又蹿上来了。

“贞贞!别灰心。有叔爹在,从今起,你就是叔爹亲生的女儿,从今往后的路,不要怕,我们爷儿俩一起走下去。叔爹已经想好了,我们离开这儿,去上海打工挣钱,挣了钱再回来,叔爹一定带着你过上好日子。”

贞贞说出了怕孤独、怕失去唯一亲人依靠的话语:“叔爹,我会听话的,将来我会孝顺你的。”说完“呜、呜”的浑身抽泣了起来。

凄惨揪心的哭声牵着江永林的每一根神经。

江永林心疼的把侄女搀扶了起来,从锅台上的龛阁里拿出一把梳子,想给头发蓬乱、几天没有梳理的贞贞梳理梳理整洁。他把贞贞拉到身边,拿梳子的手却不知如何理顺侄女的头发,笨手笨脚的想为贞贞扎上辫子。

贞贞懂事的从叔爹手上把梳子要了过来,自己梳理了起来。

江永林自嘲着说了自己一句笑话:“叔爹光头,从来就没有用过梳子。妈妈没有了,今后女孩子的事要自己做了。”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江永林心里盘算着再出远门的打算,他要对得起哥嫂,他要带着侄女儿去迎接生活的挑战。

江永林带着侄女贞贞,把家里所剩无几的东西收拾了一遍,空荡的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

刘大宝给江永林送来了一小袋烟丝,他知道原本不抽烟的江永林已经和抽烟交上了“朋友”。刘大宝安慰江永林说:“出去别忘了早点捎信回来,外出打工比在家受穷好,等农忙结束以后我也会去找你们的。”

江永林不无悲哀的说:“拜托兄弟清明时帮我哥哥嫂嫂的坟墓照顾一下。”

“放心,不也是我的哥哥嫂子吗!这点小事不用说我也会去照顾的。”两个从小玩大了的伙伴深情的望着对方。

刘大宝关心的问:“什么时候起程?贞贞可以放在我这儿的呀!”

江永林十分感谢地说:“不了,贞贞我带着,我已经在哥哥嫂嫂坟前告诉他们过了。我们明天晌午走,晚上就能到镇江了。”

刘大宝还是试探的问:“没和潘桂香说过?”

江永林有点沮丧的说:“说过,嫂子落葬的时候她来过,当时只说要出去,但没有说具体外去的日期。”

刘大宝有点埋怨的对江永林说:“你也是的,怕说话怎么能行?她父亲已经都没有了,也是一个人,怪可怜的,贞贞妈也已经走了,你和她挑明话说不好吗?跟你就跟你,不跟你也把话说清楚了大家不牵挂多好。”

江永林为难的咕噜:“家业破了,人也死了,我怎么对她说话呢?说娶她,我没钱,说不娶她,我自己心里也不愿意。”

刘大宝看出江永林为难的心事,他大手一挥,果断的说:“你等着,我去告诉她,成与不成等我回来你才能走。”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潘桂香是带着一只小布包裹跟着刘大宝身后走进村庄的,江永林怀着感激的眼神望着来回奔走了四十里路的刘大宝,又两眼畏怯而含有温情的望着潘桂香。

走了二十里路的潘桂香香汗淋漓,潮红的面庞带有羞涩,她走进江永林的家门,把布包裹往江永林的床板上一放,快言轻语的说:“要走我陪着你。”

刘大宝挥着大汗,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一仰头,一饮而尽,擦着嘴说:“你俩合计合计,我先回家了。”

江永林感激的望着刘大宝的背影,回转身,两眼又畏怯的收缩了眼光,望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从何说起。

潘桂香毫不掩饰的说:“走,我带着贞贞跟你一起走,我们都是穷人,我父亲要我报答你的大恩,是你的帮助,他的生命延长了一年。你娶我还是不娶我,我们都不讲究礼数,你家就是你一个人了,我家也就我一个人了,我们不需要找人商量的,我们也不在这儿生活,我们带着贞贞远走高飞。”说话的姑娘激动的脸色绯红。

江永林两手不自然的在身上摸找烟锅,下巴抖动着说:“不是不告诉你,我山穷水尽了,人又丑,我不敢进你们村庄。”

他看看潘桂香后又说:“你别掉泪,我心里不是滋味。”

说完这话,江永林自己也饱含泪水了,他心里明白,潘桂香能跟着刘大宝一起来,这个女人就不会走远了。

潘桂香坚定的说:“我不嫌你穷,不嫌你丑,我们有两双手,我们带着贞贞,跑的远远的,跑到两眼不见、两耳不闻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听着潘桂香这样充满深情和憧憬的话,江永林为潘桂香赴汤蹈火去死的心都有了。江永林从来没有听到过哪个女人会对他说出如此情重如山的话语。

患难见真情,江永林深情而感激的望着这个女人,一种力量,一种敢挑家庭重担的信心使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晨曦初露,报晓的公鸡亮开了嗓门。大蒋庄的乡村田野里,飘洒着一种粘糊糊湿漉漉裹携着牛粪气味的清醒空气。

站在老椿树下的刘大宝等待着江永林的到来。

贞贞双膝跪在父母的坟前向父母告别,晨露沾湿了膝盖。

江永林和潘桂香并肩站在哥哥嫂嫂的坟前,在向哥哥嫂嫂告别。

潘桂香对着坟包说:“玲娣姐姐,你放心吧!贞贞我带着了,从今后她就是我的女儿,告诉姐夫,放心吧!”

坟包前突然刮起了一阵旋转的阴风,吹乱了贞贞的头发。潘桂香更加坚定的又一次对着坟包重复说:“放心吧!玲娣姐姐!贞贞我带着了,她从此就是我的女儿,我把她当我亲生的对待,告诉姐夫,你们放心吧!”

风儿柔和的吹走了,只有坚定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飘散、远去

江永林转身向老椿树走来,接过刘大宝手中的挑担,四目对视,无限的话语都在眼神之中传递,这眼神包含着深情、信心、感激和鼓励。

刘大宝望着还没有走过来的潘桂香和贞贞,赶紧对江永林说:“我用心祝贺你们!三个人一起走多好,我也放心些。在外面就说是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儿出来谋生,在村里,我就说江永林在上海娶了媳妇了。省去多少麻烦,我们穷人不需要下聘礼、办酒席的造牌坊,只要自己的日子过的实惠就行。”

江永林感激刘大宝为他跑了四十里地领来了妻子潘桂香。

潘桂香带着贞贞走过来了,刘大宝怜悯心疼的抚摸了一下贞贞的头发,他好像在关照贞贞而又好像对着江永林和潘桂香说话:“听话,孩子,从今以后喊婶婶和叔爹改口叫阿妈阿爹,你就是他们的孩子了,他们会带你过好日子的。别委屈了这可怜的孩子,多保重身体,到了上海落下脚来别忘了来信报个平安。”

贞贞流泪说:“谢谢叔叔!”一个九岁失去父母的孩子,过早的苦难成熟了幼小的心灵,她一声“妈妈”一声抽泣的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语了。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这是贞贞在她出生的故乡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太平报恩寺,殿宇巍峨,山门宽敞。

殿堂里,虽然寺僧寥寥,然而大雄宝殿、观音殿、阎王殿里的香火却依然旺盛,人头簇拥的香客里,有家乡受到自然灾害而背井离乡的,有生活不顺逃避家庭出来寻找新生的,有官府追拿负有罪案逃离原籍的,有添人进口许愿还愿感恩菩萨的,还有爆发横财祈求神灵赐予平安保命保财的,五花八门,芸芸众生。人群中,除了附近城乡民众前来朝拜,还有更多的远乡出来谋生的农民。

大雄宝殿,梵音檀香。佛主释迦牟尼,端庄凝重,威仪圣洁,气宇轩昂,低眉细目,极具风采的坐在莲花宝座之上。佛像很高,比两边站立的四大天王还高出一倍。信徒参拜之下,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敬畏,一种力量,一种坚信无疑。

朝拜的善男信女,有衣着华丽,有破衣烂衫,也有统一制服的人员,全都弯垂着脑袋、诚惶诚恐的在大厅里跪成了一片。

升腾的袅袅香火弥漫空间。四面经幢上的经咒和垂挂的幡帘上凸显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的佛门警语。

寺门前广场上,人流如织,摊点连片。嘈杂的人流里还有笙笛管箫、锣鼓嚓钹演奏的声音,时不时还有阵阵喝彩的声音从人堆里爆发出来,也会有“炒米花响了!”的一声拖着长音提醒人们注意的吆喝,紧接着就传来“嘭”的一声,旋即空气中升腾起一股白色的带有米香的烟雾。

寺门外不起眼的墙角边上,在众多摊点的人堆里,用杉木板箍起来的一个烤山芋的圆桶,桶沿上有几个冒着热气的山芋,烤熟的山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忙着满头大汗的潘桂香真在热情的做着买卖,收钱、找零、捧上山芋,递在客户的手上。

地下的澡盆里,堆放着洗干净的小半澡盆山芋。在圆桶边上的一个箩筐里,装着烤山芋用的木炭。贞贞在不停的帮着母亲打理着后勤,挑拣山芋,在泥浆状的水桶里粗粗的汆一下水,把表皮的粗泥洗去,然后放在待烤的澡盆里。

母亲心疼的望着女儿:“贞贞,累不累?”

女儿体贴的回答母亲:“我不累,妈妈你今天累了吧?”

潘桂香伸出被焦炭烤黑的手指抚摸着贞贞的脑袋说:“妈妈不累,今天生意做得挺好,大半盆山芋卖完了,今天不用等你爹晚夜回来收摊子了,我们自己收。”

“爹爹饭店下班回来很迟的,爹爹挺辛苦的。”贞贞说着懂事的话语,潘桂香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从苏北大蒋庄走出来的江永林已经又在上海滩站住脚跟了。

第二次出外谋生的江永林没有去周家大院寻找朱老三和周重文,也没有在大木桥寻找阚叔叔和阚卿文。而是在太平报恩寺附近悄悄的落下了自己的脚。

这对没有婚礼的夫妻,是大蒋庄的老椿树亲眼目睹她们是夫妻双双的离开了家乡,是田野里春天的花儿、蝴蝶和小虫儿参加了她们的婚礼,是大蒋庄的刘大宝唯一知道患难中结为夫妻的证婚人。

昨夜的愁怅,昨夜的落魄,昨夜无月的星空,在清晨黎明的一线曙光里,在潘桂香无怨无悔的执着下,在江永林人生最低谷的一刹那间,它们统统结束而远离了。

江永林在江淮大酒店里找到了一份厨房打杂的差事。

潘桂香带着贞贞在报恩寺的墙角做起了卖烤山芋的小买卖。

江永林从饭店下班出来,一路小跑的路上,迎面遇到了拉着板车往回走的潘桂香。江永林紧上一步说:“我来,我来。”一边说一边从潘桂香的手上接过车把。潘桂香一边说:“没事,我能拉。”一边让出了位置给江永林。潘桂香忙着换推板车的贞贞,贞贞却说:“妈妈,我能推,我不累。”

贞贞跑在前面开了家门。

这是城里很少看得见的一间盖草的平房,墙面的下半部分是砖块,上半部分是由竹片编制,外面糊了混合谷草的黄泥巴,泥巴墙面上又刷过白石灰,黄白斑驳。房前只有半圈已经歪斜的碎砖砌的半腰高的围墙,另半圈围墙早已坍塌而不存了。

板车停在家门口,江永林把大件的澡盆和麻袋里的山芋搬进了房间,贞贞把车上零乱的砖块搬下板车,堆放在半个院墙的里面,这是每天在来回的路上捡来的碎砖块,他们准备把坍塌的另半边围墙重新围砌起来。

江永林看着砖块说:“差不多够了吧?!等哪天有空我们把围墙砌上。”

潘桂香也附和说:“差不多够了。我们农村人有的就是一双劳动的手,只要全家勤奋,能劳动养活自己的。”江永林向潘桂香投来了一对感激的目光。

潘桂香把没有卖完的山芋端放在桌子上,转身说:“我去煮点稀饭,喝粥吃山芋。”

江永林说:“我带回来两个馒头。”

贞贞立即抢着说:“你们息一会,我来做。”

潘桂香瞟了一眼江永林满意地说:“丫头真懂事。”然后对江永林说:“你以前说上海有好朋友的呢?”

江永林不愿意提到阚家和周家,不想叙说曾经有过的心酸,也更不愿意让潘桂香知道这里面有过不能表达的往事。江永林慢慢的掏出纸烟点火敷衍着说:“等我混出钱来再去找人家,现在穷,不好意思。”

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月亮总是到了十五时它才变圆。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春天来了又去了,仲夏的七月十五来临了。

贞贞想到曾和母亲去过仙女庙,想到香火旺盛的仙姑,在杜姜面前,母亲告诉她:做好事的人死了以后不会下地狱,会到天上去的。

这天清早,贞贞对潘桂香说:“妈妈,我想到庙里去给生我的妈妈烧柱香。”

潘桂香不容分说的说:“应该去。今天你不说我都要叫你去,今天是中元节。是我们从乡下出来的第一个纪念亡人的日子。你去庙里烧香,请菩萨保佑我们平安,请爷爷奶奶、爹爹妈妈,还有我的爹爹妈妈保佑我们平安。再送点香火钱,请庙里的师傅们发发善心,超度他们早点转投人世。”

潘桂香给贞贞拿了几个零钱时又关照说:“摊子在这儿,妈妈走不掉,否则妈妈也想去,妈妈今天上午一个人管摊子,孩子!你去庙里烧香吧。”

潘桂香给贞贞拿钱时深情的关照失去亲父母的孩子。

中元节的太平报恩寺,香客簇拥,人流如潮,阎王殿里拥挤不堪,在大雄宝殿上上完香的人流都向阎王殿汇集。

阎王殿肃穆森严。门前的四根立柱上,前排两侧“阳世三间为非作歹任凭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后排两侧“积德行善归极乐早早转世,作恶多端入地狱永不超生”渲染着威严的气氛。

贞贞虔诚的挤在人流里,她看到穿着袈裟的主持和尚领着众僧在做法事,执役的沙弥们打鼓敲磬,梵音阵阵,檀香袅袅,阴阳顿挫的经文肃穆威严。贞贞轻轻的移步到一个执事的和尚身边,胆怯而轻声的问:“师傅!我给我的爹爹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求超度,我就这点钱,行吗?”说完她就捧出了所有的钱币。

执事的和尚一听六个亲人都没有了,同情的眼神望着这个九岁的女孩,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佛门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请把你六个亲人的名字报来。”

贞贞流泪了,是思念亲人?还是感激和尚?一时也说不清楚,她不好意思的说:“我不会写字,但我知道名字。”

和尚取下毛笔写下了贞贞报出的名字,交给了执役的和尚,执役的和尚递上了供桌,身披穿花纳锦,刺绣销金袈裟的主持睁开眯缝的眼睛,拿起名单,扬手在空中绕了三圈,慎重的合上纸页,在烛台上引燃,又深吸着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然后提高了念经的音量,殿堂里所有的和尚提声共鸣起了经文。

贞贞把随身所有的钱币放入了功德箱,跪在佛的脚下,眼泪像是绝了堤的洪水倾泄而出。大蒋庄的苦椿树下,一生与土地勤劳而吃糠咽菜的父母,真值壮年便已积劳成疾,最终连副棺材都没有就埋进了土里,贞贞要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通过这里送给父母。

贞贞泪流满面,久跪不起。

时间荏苒。

蔡宝芝一连气生了四个女儿后,第五个生下来还是个女儿,朱老三心里极不快活,趁着早上天凉快,无精打采的挑着收破烂的糖挑子,心里有气,连随口编唱的收破烂的歌谣也不哼哼了。

皮匠陈驼子看见朱老三远远的走过来了,尖着嗓门喊:“朱(猪)皇上,发财躲起来啦?几天没见你过来上朝了,龙椅都长灰了,快来坐一会!”

朱老三有话无气的说:“坐一会、坐一会、今天坐一会。”说着就放下挑子钻进陈驼子的矮棚子里去了。

陈驼子送上来一个用碎皮条拼凑钉起来的皮匠凳子:“来!龙椅给你准备好了。”

“这几天没见你,今天怎么挑着挑子连吆喝也不吆喝?唱也不唱了?吃饭没钱了?”

朱老三屁股还没有挨着凳子就不快活的说:“菜包子又生过了,还是个女儿,五个小寡妇了。”不快活的朱老三把自己的五个女儿除了头胎喊“大鬼丫头”,后面的都叫成了“二寡妇、三寡妇、四寡妇”,连刚生下的一个直接排行“五寡妇”。

陈驼子一听知道朱老三生了五个姑娘的不满意,但还是恭维的贺喜说:“嗷,生过了,恭喜呀,喜得千金是好事呀!”

朱老三没好气的说:“好个屁事,五个丫头,养活了养大了都是送给人家做老婆,女婿孝敬都是老驴放屁,虚情假意的。”

陈驼子知道朱老三不喜欢女孩,但这肚子里的“宝贝”谁能知道是姑娘还是小子呢?

朱老三还是说:“生一个儿子心多安定呢,全是女儿,养大了都是人家的媳妇,等我将来老了谁给我养老送终?还能指望女婿?看看周家老大死了,他还是有钱人,唯一的女儿女婿都没有回来送葬,你看惨不惨?”

陈驼子看朱老三真的不高兴,一时语噎,也不敢调侃平时说惯了的什么皇帝与丞相的话语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顺嘴边上流出来的一句话就是:“去庙里烧烧香或者找个算命的先生算算命看看呢?”

这话好像提醒了朱老三,朱老三马上说:“对,到太平报恩寺门口去找‘瞎半仙’算算命看看,看看这辈子有没有养儿子的命。”

朱老三好像找到了答案一样对陈驼子说:“马上就去。”说完就挑着挑子向西要走。陈驼子还是说:“天热,勿着急,还有五六里路呢。”

真有心事的朱老三脚也不停地走掉了。

太平报恩寺门前空场地上,拥挤着各类小门面房,有小吃铺、小茶楼,有卖香烛炮竹,有卖古玩玉器。围着门面房更多的是摊位,有卖冰葫芦、茶叶蛋、五香豆、小核桃的摊点。摊点之间还有更多五花八门的掏耳朵、拔睫毛、挖鸡眼、剔猴痣,穿插其中的还有耍猴的、舞大刀卖狗皮膏的,还有上面是小纸人动画、下面是小洞眼看西洋镜的,更有摇宝掷骰子、搓花摸牌九的把一个原本就不宽敞的庙前场地拥挤的乌烟瘴气水泄不通。

朱老三挑着糖挑子没地方下脚停留,绕着人群走到一个有“无事不通”黑布白字招牌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算命的瞎子并不瞎,六十有余,个子矮矮的,只有一米五六,不胖也不瘦,长像可谓鸡嘴猴形,下巴下还有一撮山羊胡子,一双小小的三角眼,一对倒立眉,一个鹰钩鼻子,鼻子上架着一副圆溜溜的眼镜,镜片后面闪着缩了更小的三角眼,所以都喊他瞎子。

瞎子头顶上戴着一顶道士帽,上身穿了一件蓝色对襟褂,布条拧成的纽眼和纽扣,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大裆裤,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平底布鞋,扎着白布裹腿,不伦不类,怪模怪样,粗看起来真有点像个高人,细细一看又活像穿人衣的猴子,颇还有一点大圣下凡或者是得道升天的混合的天师味道。

朱老三平时就怕和这样不伦不类装扮的人交谈,这样的人凭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掏干你身上的银子还把你说的心服口服,所以朱老三坐下来就有点想离开的味道,连命也不想算了,他不喜欢这样的人。

瞎子两眼望不见朱老三放在马路边上的糖挑子。

三角眼球在朱老三身上扫了两扫,农民不像农民,商贩不像商贩,瞎子心里已经有数了,这样的人员不是求财就是问子孙。

朱老三勉强报上生辰八字,直接问瞎子此生有没有儿子?

算命的瞎子故意惊讶了起来:“啊呀呀,这八字与王母娘娘有缘呢!”

瞎子一边掐着手指一边嘴角绕弯的看着朱老三的面色说:“命中肯定有子,你是三女拜”瞎子“三女拜寿”的寿字还没出口,看着朱老三的面色立即改口说:“花开五朵。大女儿是一朵金花,是王母娘娘家柴房的门犬,二女儿是二朵金花,是柴房里偷油的鼠精,三女”

瞎子还没有说完“五朵金花”,朱老三已经不舒服了。“什么三女拜寿、五朵金花,你没吐出来我已经知道了,你在猜谜语呢。”

朱老三怕听这话,站起身不愿听。瞎子忙点题说破:“土为命之基,你是土命,土有化像和水之绩,水来能漫金山,水退能露银库。今年水犯土,明年土生金呢”

瞎子说到“土生金”的时候掂着两个手指跟着朱老三一起站了起来,身体向前仰,手指都快点到朱老三的鼻子了。

瞎子按着朱老三的肩膀让朱老三重新坐了下来。

眼镜滑到了鼻尖上,瞎子用手指往上推了一推,继续吐沫横飞说:“一娘生九子,九龙不一样,一母生七女,仙女配牛郎”

瞎子不能肯定朱老三马上就会有儿子。朱老三没听他说完,放下两个钱角子像躲瘟神一样站起身快速的走了。

瞪着两眼望着走去的朱老三的背影,瞎子叽咕:“没钱的命。我要说七女下凡,这两个钱子儿你也不会给了。”

太平报恩寺左边的马路上,朱老三在人群里一边走一边咕噜:“妈的,瞎子瞎算瞎说,什么花开五朵,鼠狗下凡,自己长得一副猴形,他能算到他自己都不摆摊子了,妈的,害得我花掉两个钱角子。”

花掉两个钱角子的朱老三后悔找瞎子算命了。

秋天的太阳,带着它淡淡的浮云,在皓翰的天空中漫步,那么闲静,那么从容的变化着各种形态的巧云,迎风的空气里飘来了烤山芋诱人的香味,朱老三顿时感觉肚子饿了,他朝四边望了一望,向路边的一个卖山芋的摊子走去。

“老板娘,搞个山芋。”朱老三说着放下了糖挑子。

胸前围着一块变成黑灰色的白帆布,头上落满烤炉的烟灰,两只手粗糙的像火钳子一样趴在炉膛口上捞进捞出,给没烤熟的山芋翻个身,把烤熟的山芋捞上来放在烤炉口保温,腾出的空位子再放进一个洗去泥巴的生山芋。

听有人要买山芋,老板娘迅速的看了一眼身板结实的朱老三,熟练的从炉膛里挑了一个大个的山芋递过去说:“给个大的,老板,才出炉的,趁热吃香。”

朱老三接过烫手的山芋,烫得在两手之间揣来揣去的笑笑说:“我挑个烂摊子,算是哪门子的老板哟。”

朱老三蹬在地上连山芋皮也不扒就吃了起来。朱老三一边嚼着山芋,一边想着瞎子给他算命的心事,乌七八糟的话语有点闹心和后悔,他仰起脸,望着面前卖山芋的老板娘,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在洗山芋的女孩和睡在摊子边上竹窝里的小孩,然后又看了一眼鼻孔吸满黑灰的老板娘,心中升起一股疑惑。

朱老三边吃边对老板娘说:“老板娘,这两个小孩相差十多岁,都是你的?”

老板娘望着炉子里的烤山芋说:“是的,两个都是我的孩子。”

朱老三疑惑的望望这一大一小相差头十岁的两个孩子,又疑惑的朝老板娘健美的身上又看了几眼,他不相信这女人会有差这么多年龄的一对女儿。

老板娘知道朱老三的疑惑,笑笑说:“老板从什么地方来上海的?”

朱老三回答:“苏北二沟,你呢?老家在哪?”

老板娘回答:“苏北大蒋庄的。”

“大蒋庄?”朱老三好像想起了什么,马上就说:“大蒋庄有个江永林你可认识?”

老板娘一下子楞住了,脱口而说:“你是朱老三?”

朱老三也愣住了,莫名的问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江永林的”

“我是江永林老婆,叫潘桂香。”

一个熟悉而思念的名字,久别不遇而突然出现,并且就在眼前,朱老三咬在嘴里的山芋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像被电打了一般赶忙站了起来。

天下之大,大到天涯海角。天下之小,小的鼻尖子顶着脑门子。茫茫人海,找也找不到的事情就这样相遇了。

夜空清澈,明月高悬,城市的马路上路灯昏黄,夜晚的城市披上了一片银黄混杂的光亮,光亮被垂直的、水平的楼房切割成许多或明或暗的不协调的阴影。只有在大雄宝殿飞檐翘角的屋顶上,一个圆圆亮亮的月亮,留下了古色古香的往事回忆。

江永林一路送着朱老三,一路有说不完离别的话语。

朱老三责怪江永林来上海没有先告诉自己,江永林谦卑的说当时自己十分的狼狈。

朱老三告诉江永林周老太爷死了,江永林告诉他自己的哥哥嫂嫂都没有了。

朱老三抱怨自己生了四个姑娘,来报恩寺算命,瞎半仙说他是五朵金花的命。

江永林告诉朱老三贞贞是哥哥留下的孩子,他带着贞贞和潘桂香组合成家了。

朱老三说阚彩萍为周家大院的周重文生过“带把子”的宝贝儿子了。

江永林听说阚彩萍,眼睛还是亮了一下,然后说自己也有了一个带“茶壶嘴”的儿子了。

朱老三高兴的说自己女儿多,将来送一个给江永林做儿媳妇。

江永林嘴上说“好”“好”,心里面的陈腐酸味和阚彩萍的身影又浮现上来了。

分手数年不见,两个“异地老乡”有了说不完的话语掏不完的心窝。

夜已深沉,路灯的光亮在地面上剪出两个人影,久久没有分开。

送走朱老三后的江永林,躺在木板床上,两眼望着窗外的天空,久久不能入睡,往日的思绪犹如草原上奔腾的野马一般的腾越而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