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禧焕新
入了冬,缓缓流逝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加快了脚步。冬日天短,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五六个时辰不见太阳,陈枋生性畏寒,几乎成日在房中睡着。流丹阁的枫叶映得屋子暖融融的,红影随日阳摇曳来摇曳去,很快就摇到了岁末。
临近年关,柳府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备冬粮,催交租,布岁供,拟年酒,还有进上和几家亲友的贺礼,诸事繁杂,全靠柳管家一手打理,此处不可胜记。因陌风今年留在京中,家里又添一口人,柳笙也多了几分忙乱,日日在外料理。
独寻烟更忙到十二分去,只因市上开始有贩卖窗花对联,烟花爆竹的摊位,另有各种年糕、糖瓜等新年特有的吃食,引得她每日游逛不尽。孙钟在后流水价地掏钱,心里一边盘算今日又花了多少,一边暗叹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在军营里也算铮铮好汉,逛街竟然逛不过一个小姑娘。甩甩酸痛的腿脚,提步追上前面那跃动的纤影。
没了寻烟来聒噪,柳笙也是几日见不到人影,又不用主持家事,陈枋简直闲到家了,除了吃和睡再没别的事可做。初雪的心事她早已猜到几分,时常这丫头自以为隐蔽地溜出去,陈枋只作不见。好在初雪旧时是学武旦行当的,手脚灵便,倒是不担心会被人发现。
忽忽已是腊月廿八,杂事基本准备停当。这日夜里,陈枋没像往日一般早早熄灯安寝,而是独坐灯下剪窗花。明天廿九日该是贴窗花对联的日子,虽然柳管家早已从市上买了不少,但陈枋兴致很高,坚持认为自己的手艺要比市面上的匠人好许多,比着大小数量日夜赶工,要替换掉柳管家手里那堆“废纸”。
熏炉蒸腾出幽幽暖香,梆子声声,已是二更时分。忽然窗棂嗒嗒嗒响了三声,随即映出一个人影。熟悉的身形,陈枋大喜,忙打开窗子,柳笙一个空心筋斗,随冷风一起灌了进来。
“外面可要冷坏了,还是你这里暖和。”从前二人密约都是在回园清冷无人之处,这是柳笙第一次来陈枋房中,颇为新奇地四处转着打量。
“你怎么敢来了,撞见人怎么办?”陈枋接过柳笙的大氅,明明心里欢喜,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埋怨。
“初雪又不是头一回夜不归宿,你当我不知道吗。我算准了时辰钟,来瞧瞧你做什么,不会有事的。喏,有日子没见,你好像……有些发福?”
陈枋脸红了,笑道:“冬日人发懒,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可不是要变得越来越圆。”
柳笙耸肩一笑,转头瞥见满桌的红纸和窗花,眼睛一亮:“好漂亮!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手艺!”
陈枋挨着桌边坐了,示意柳笙也坐下,“我把管家买的窗花全扔了,换上我这个。这几日剪得太多,花样都重了。你来的正好,帮我想想还有什么式样。你喜欢什么样子?我按着剪了贴在你屋里可好?”
柳笙眼睛只管瞅着那堆红纸,口中嘟囔:“我能知道什么花样,唔,这个‘和合二仙’就很好,这‘花开富贵’也好……嗨,我看哪个都好。”
陈枋抿嘴而笑,沉吟片刻,拿起剪刀低头剪了起来。
柳笙出神地看着她,眉眼温顺地低垂着,神情专注而安详,唇不点而红,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眉不画而翠,细细地挂着,像初一的月牙儿。发未挽,几缕发丝垂在耳边,乌发雪肤相互辉映,白色寝裙沐浴在暖黄烛光里,幻出一圈光晕,整个人竟有一种天女般的静穆神圣。
陈枋剪完抬头,正看到柳笙盯着自己发痴的表情,不禁脸一红,嗤地一笑,将手中物甩到柳笙身上,背过脸去。柳笙接了一瞧,是一朵并蒂莲,虽是红纸铰的,色彩单调,但是神韵毕现,竟也栩栩如生,不禁连声赞好。
陈枋忙了大半夜,早已困得睁不开眼,想了想,把桌子一推,拉柳笙到榻边坐下,倚在他怀里,不一会儿便沉沉入梦。
事多人杂,日子也像飞一般过去,到了除夕那日,忽然所有事都准备妥当了,人全闲下来,反而不适应。家人们坐在廊下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做什么。柳管家也扎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似乎想找点事忙,却遍寻无果。于是全府上下的人齐聚在院子里晒太阳,盯着日影缓缓移动,等待夜幕降临,等待将军上朝贺岁回来,等待辞旧迎新。
只有厨房里两位大师傅为准备年夜饭忙个不停,叮叮当当的锅碗之声传来,寥补着漫长的空白。
街上隐隐传来暮鼓之声,霎时,整个柳家就像一池被搅乱的春水,瞬间活了过来。家人们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点灯笼,摆桌椅,搬酒端菜,每个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陈枋亦被这喜气感染,换上簇新的服饰,对镜仔细理妆。府门前人马纷纷,柳蓟回来了。
家宴十分丰盛,柳蓟、陈枋、柳笙、寻烟在廊上一席,初雪侍立,将士和家人们在廊下,中间隔着幔子。陌风的位置也在廊上,却是傍着柳蓟单独一席。当下喝酒划拳,笑语不断。
席间有好几道寻烟喜欢的菜色,从开席她便一直埋头猛吃,别人都还没吃一半,她就吃饱了。眼看桌上再无可吃之物,离辞旧迎新的饺子又还早,寻烟有些坐不住,眼珠转了两转,俯到柳笙身边窃窃私语。柳笙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对柳蓟道:“父亲,孩儿从扬州订了两箱烟花,样式颇为精巧新奇。大家也都吃的差不多了,不如一同去玩赏玩赏可好?”
柳蓟颇为幽怨地抚了抚自己刚吃半饱的肚子,心想这小兔崽子有了妹妹就不管老父,道:“为父还没吃饱,还得再找补几口。再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我没兴趣,你们自己去玩吧。”又指陈枋道,“你跟着去,年轻人没轻没重,上头灯下头火的,你给看着点。”陈枋心中暗喜,起身答了个是,却见寻烟早拽着神色尴尬的柳笙跑了。
江南自古便是风流汇聚之地,新鲜玩意儿远比京城多得多。只见夜空中金星乱闪,银光翻飞,一会儿是麻姑送寿,一会儿是八仙过海,一会儿是大闹天宫,天空犹如巨大的幕布,轮番上演着精妙的皮影戏,分不清哪里是星光哪里是火光,美轮美奂,好不热闹。
可是焰火毕竟是稍纵即逝的繁华,不到半个时辰,两箱烟花就放了个干干净净。寻烟望着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有些失落。这时,柳笙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大捧烟花棒,点燃了拿在手里,黑暗中就像五光十色的萤火虫在半空中飞舞。
陈枋也分到两根,可完全不得要领,只呆呆地举着等它燃尽。寻烟却瞬间兴奋起来,擎着烟花棒上蹿下跳,忽而翩翩起舞,忽而以烟花棒为剑舞起了剑法,忽而又展开轻功四处游走。只见烟花的火焰被她舞成一团炫目彩光,她本人好似花蝴蝶在其中来去穿梭,笑靥如花,身姿灵动,说不出地绚烂华丽。
陌风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光华耀眼的身影,浑然不觉手中烟花早已燃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