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星辰沉寂
漓官的戏一共唱了三天,场场爆满。看客们似乎又想起了谁才是梨园的百年老字号,谁养着伶人中的公主,纷纷抛弃许家班这盘新菜,转头回到吃了几辈子的老味道上。
陈晖忙着在戏园招待客人,穿梭于各雅间茶座之间,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拱手,赔笑,寒暄,听着声声“陈爷”客气地回应,心底是一片冰凉。从前他以为戏班就是家,师门里的兄弟姐妹都是亲人,他以为顾客就是朋友,有难处互相帮一把。他以为自己对得起良心,做个老好人就能走一条平整一些的路。可是这月余面对的,背叛、痛心、绝望、无助,师父没有教过,戏如人生,人生却比戏要复杂许多。
陈晖开始真正考虑从京城撤手的事了。
总算陈枋有情有义,每个月都会回来唱两场,平日里也着意培养新人,倒把自己一多半的时间都搭在陈家班了。以前陈枋住的观园陈晖始终没有挪作他用,此时便暂做她的起居之所,有时忙的晚了,陈枋也就不回将军府,顺便睡在这里。日日面对着熟悉的景色,恍惚间竟像回到了未嫁之时,那种青涩快乐的小女孩的日子。
世人都以为学戏很苦,其实陈枋在陈家班的生活是十分逍遥快活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台前观众彩声不断,台下陈班主宠爱有加,与兄弟姐妹们说笑玩闹,当真是无忧无虑。
自从嫁人以后,陈枋觉得自己老了。
所以当初雪通报有人拜访的时候,陈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外界的事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观园那小小的正堂里,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门欣赏桌屏上的诗画。陈枋轻盈跨入,刚出口一声“尊介”,那人便回过身来,四目相对,皆是怔然。
求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司马的公子,吴恒。
陈枋神色尴尬,下意识地四面看看,初雪刚端上茶就着急忙慌地跑走了,也不知这丫头成天忙的是什么。堂内一时再见不到人,陈枋叹了口气,敛衽一礼,“吴公子万福。”
吴恒神色间有几许无奈和疲惫,虚虚抬手,“万福谈不上,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陈枋面无表情,“吴大公子好手段,数日之间已快要把陈家班逼上绝路。终归婢子在这里吃了十几年的饭,做不到那么无情无义,只能回来帮忙了。”
“你是说我无情无义?漓官,那我躺在床上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你又是在哪里风光无限?”吴恒逼近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陈枋闭了闭眼睛,“吴公子,如果你是来翻旧账的,那么你找错时机了,婢子已经嫁人,夫家想必也与司马府是旧识。前尘往事婢子已经忘了,你若执意提起,只怕玷污的是柳、吴两家的门楣。”
“你在威胁我?”吴恒脸上已现怒意。
陈枋不闪不避地望回去,“不,是忠告。”
吴恒的眼神变得有些痴迷,“漓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柳蓟那老家伙,但是只要你肯,我不介意和柳家翻脸。”
陈枋退后一步,不动声色道:“吴公子还有别的事吗?我要回家了。”
话出口,两个皆是一愣。家?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用这个字了,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吴恒神色复杂,半晌一声苦笑,“你真的是嫁人了。”
陈枋还沉浸在自己冲口而出的那个“家”字上,连吴恒何时离开都没注意。一阵凉风从半开的窗口灌进来,陈枋抬眼看看天色,嗯,该回家了。
连日操劳加上不期然和吴恒打了个照面,陈枋只觉身心俱疲。回到柳府草草用了晚饭,还未入更便挨进了床里,手指抚着柳笙送的牡丹锁,一遍遍描绘那上面的花纹,不知不觉已沉沉入梦。
香梦正酣,忽听得房门响了两声,一阵冷风灌入,陈枋伸手拉了拉锦被,警觉地睁开眼睛。
“回来了?”
来人一惊,月光从半开的门泄进来漏在脸上,把那人的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初雪。
“姑娘……”
陈枋面朝里躺着,月光为她玲珑有致的身体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芒,清淡声音似乎从天际飘来,“红娘要有自己的张生了吗?”
初雪又羞又急,“姑娘!”
“初雪,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希望你能记得我这个姑娘。”
初雪沉吟良久,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姑娘,如果有人伤害你,你怎么办?”
陈枋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起伏,“你会吗?”
“不,不会。”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初雪脱口而出。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初雪怔在黑暗中,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如前所言,在远离月亮的地方,星辰也是不敢沉寂的。青春年少,情字当头,何人不是缠缠绕绕,欲理还乱,谁又能苛责谁,谁又能顾及谁呢。
秋天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度过了,十月初七,京城降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无不在为这场雪的到来欢欣雀跃。不止小孩子,几乎所有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上街踩雪,据说踩头雪可以消灾祛病。街头巷尾皆是笑语连天,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互相拍打着,寒暄着,不时有一两团善意的“攻击”,引起一阵更加响亮的笑闹。
将军府在头雪的点缀下显得更加热闹喜庆,因为今天是陈枋的生辰。虽然说柳蓟对陈枋一直不冷不热,但是一到生辰这种关键时刻,便显露出一百二十分的关切,将军府处处张灯结彩。在陈枋的坚持下,柳管家只准备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家宴,菜肴却极尽精致,还有不少从南边运来的冬日难见的新鲜菜蔬。
席间只有柳蓟、陈枋、柳笙和寻烟四人,陈枋又拉了初雪在下首陪坐。初雪十分推让,柳蓟淡淡扫了一眼,道:“你主子赏识你,坐吧。”简单几个字,却严肃得如同军令,初雪无语行礼,僵着身子坐下。
把盏祝寿过后,柳笙兄妹二人双双奉上生辰贺礼,寻烟的礼是一对青瓷花瓶,晶莹如玉,极是雅致。柳笙送的是一块匾额,草书錾银的“流丹阁”三字,细看乃是他自己的笔迹。陈枋意味深长地将他望着,柳笙的脸竟从耳尖红到了脖子根,半天方才嗫嚅着说:“听说夫人喜欢收集枫叶,想……想必房中定是流丹烂漫,故斗胆写了这个,还望夫……夫人莫怪唐突之罪……”说到最后,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少爷笔力不凡,这几个字写得很是隽雅,妾身谢过。”陈枋双颊也染上微红,竭力低头掩去眸中抑制不住的笑意。
柳蓟不知原委,见三人和睦心中快慰,唇边也噙了丝笑容,“笙儿烟儿都有心了。可惜我从来不留意这些,没准备什么礼物,也罢,”说着转头端详着陈枋,“我许你一件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妾身在将军府什么都不缺,别无所求。不过……”陈枋忽地抬头,神色间竟有几分戏谑,加之方才的红晕,可谓艳丽无双,看得柳笙和寻烟齐齐呆住,“妾身可不可以替别人求一件事?”
柳蓟很快控制中心中微荡,点点头,“只有一次机会,若你愿意让给别人,也无妨。”
陈枋笑着瞟了瞟下首那个安静出神的人,“初雪与妾身情同姐妹,她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妾身想求,无论将来初雪心许何人,只要她开口,将军定要成全。”
“这不难,”柳蓟笑意更深,“我答应你,等到那时会收初雪为义女,只要不是皇子皇孙,这朝中上下大约还没有哪个敢拒绝我将军府的亲事。”又对初雪戏言,“不过你可别眼光太高,真看上位龙子,那我老头子可就没这么大脸面喽。”
陈枋大喜,拉住早已傻掉的初雪双双给柳蓟磕头,“谢将军。”
初雪实实在在地一个头磕下去,磕完又给陈枋磕头,满头乌发挡住泪光盈盈的双眼。
姑娘,如果有一天迫不得已,我永远都会选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