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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向虎山行
第十八章
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丁鲫发现他已走到了毛球家小杂货店的附近,再走上一小段距离就又回到了向阳小院。
该死的,他暗自低咒一声,在巷子的一处阴暗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他背后的角落里横卧着一个倒下来的垃圾箱,七八条带着黑血的卫生巾在那堆溢出的垃圾的最顶上。在那些卫生巾的右边,贴着墙壁上那些长着青苔的黑砖的地方,趴着一条身上长着烂疮、浑身皮毛脱落、瘦得好似一根粉色火柴棍的流浪狗(作者注释:因为皮毛大多脱落,因此才显现出脱毛后的粉色的皮肤)。这狗匍匐在地上,不断用湿答答的舌头去舔卫生巾上的黑血。四五只绿头苍蝇绕着它的鼻子嗡嗡乱叫。
“啊!”丁鲫很是仔细地瞅了眼流浪狗,忽然猛地转过了头,攥着双手,瑟瑟地一个劲地身体颤抖。老天!这狗竟然是“大白”!他没看错,他不可能看错,他哆嗦着后背牙齿打颤地又期期艾艾地回了下头,接着,低叫了一声,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心里暗自纳闷,“毛球的这位忠心的跟班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忍住心头的恶心,他只将脸稍稍转了个角度,然后,他靠着那狗的一只眼的眼角的余光就注意到,“大白”的鼻子上正流着脓血,一条条细细的、白白的蠕动着的竟是蛆!
闭上眼,好一会儿,他都没能从他丁鲫眼下就是这么一条丧家之犬的惶恐的心境中逃离。等到他因为头顶的炙热而不由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后的“大白”已不知所踪,随着它一同消失的还有垃圾桶里的那几条卫生巾。
抬头望了望头顶白花花的太阳,他半张着嘴,喘着粗气,在角落里蹲下了身。耙了一把脑后的头发,他的思绪才逐渐变得清晰:他怎么又回来了哩?他不是要去“利用他未满十四岁的先天的优势”而去做些什么的吗?是什么又让他感到犹豫了?害怕么?他是在害怕那个陈纵横?担心自己不是那个高大男人的对手?哦,不,当然不!只要出其不意,他是完全有机会干点什么的。从小到大,父亲就在他面前表演过无数次的宰杀,尽管那只是在杀鱼。但站在某个宽泛点的角度,人和鱼是一样的,都是有血有肉有呼吸的物种,都有心脏有心跳也会被突然戳中心脏而流血死去。所以,摆在他丁鲫面前的,在他去医院见任月月之后(当然,他也有过要去父亲被羁押的看守所外转一转的念头。但是,他放弃了。而且很为他的这种放弃感到气恼。),似乎就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让某个恶得令人发指的人变成流血的一条鱼。是的,没错,他记起来了!很好,很好。(想到这儿,他甚至翘起嘴,很是得意地笑了一下。)不过,在他见过任月月后,他如今生命的重心似乎就发生了某些微量的、有些麻烦的偏移;答应过人的承诺总是要兑现的。所以,在他最终把某人变成一条死鱼之前,他是要去找到那个“任飞”的。不过,该怎么找呢?连照片也没有……他妈的,他的头似乎要炸开了。
嗯,好渴。
于是,他砸舔舔嘴唇,揉着额头,低下脖子望见脚边一只正爬上他鞋面的大蚂蚁。冷笑着,他对蚂蚁吐了口唾沫,忿忿地骂了句“你这条死鱼!”然后,就在他鞋面那星唾沫中用手指把蚂蚁按死。很简单嘛,就这么一下子,“这条鱼”就消失了。呵呵呵,原来这么容易……嗯,是的,到时,唯一的不同,是他要再大点力,再……
忽而,右手边毛球家小杂货店里一个陌生的、含糊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
“老……老板娘,你……你不会吧?十……十一年前……我敢打赌,你十一年前一定不在这儿住!不然,怎么会没听说过我任飞的名号?(乍然听到“任飞”这个名字,我们的黑脸少年简直要晕倒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嘿嘿嘿,想当年,那个陶东篱还是个身材很不错的小妞儿啦!其实……嘿嘿嘿,我悄悄说给你听,我每次搂着她的时候,都非得关上了灯,要知道,只有在漆黑一团的情况下,才看不见那样一张脸嘛……哈哈哈……是不是很有趣?其实,之后,这招我后来……在国外也……也都用过……首先,拉灯,然后再……反正闭了眼,你也想当然地可以把搂在怀里的人想成谁谁谁嘛!不过……老板娘,要是陶东篱当时有你这样的一张……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我可……可绝不会……嘿嘿嘿……拉……拉灯的……哈哈哈……再来一瓶二锅头!这酒,他妈的就是给力!”
“砰砰砰……砰砰砰……”依旧蹲在地下的丁鲫霎时感受到了耳膜里加速的心跳,而且好一阵,他除了心跳根本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一辆喷着浓浓青烟、撕心裂肺的马达轰鸣得叫人头皮发麻的摩托车紧贴着他右边胳膊肘的地方擦身而过,坐在摩托车后边的一个时髦女人扔下的香蕉皮恰好落在他的头顶,对于这些,他都没有反应,只是一味地竖着耳朵。听。
“呵呵呵,这种车也配出来招摇?啧啧啧,真是笑……笑掉人的大牙!”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转过头,丁鲫慢慢地站起身,抖落头顶的香蕉皮,咬着牙,一步步朝小杂货店靠近。他盯着俯身在杂货店玻璃柜台上的那个一身咖啡色休闲装打扮的男人,目光是那么地专注,以至于在他走到巷子当中距离杂货店十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的时候,巷子中一辆原本正常骑行的自行车险些撞上了他。自行车不得不紧急刹车。一个脑袋和身体胖的好似一小一大两个球似的妇女从自行车上跳下——尽管胖,但此人似乎动作还算灵活——指着丁鲫的脑门就问候起他的十八代祖宗。而后,又是一顿N市标准的市井乡间的粗俗不堪的骂。骂到后来,连小杂货店里原本正和那个喝醉酒的任飞调情的老板娘——毛线团也走到了路中间,跑来为这个小黑脸打抱不平。几乎只用了三五句反击,毛线球就让那个骑车的胖女人脸色如灰,垂头丧气,如被斗败的公鸡似的灰溜溜地骑车走了。而对于她们刚刚对骂的话,丁鲫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不断地、不断地盯着眼前毛线团背后那个正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终于,他看清了,看清了这男人与任月月一般无二的单眼皮与塌陷的鼻梁。因此,在他感到眼前一团漆黑之前,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身体前倾,伸出胳膊,捉住了男人的手,并开始激动地颤抖起嘴唇。似乎他想一下子把所有有关现在月月不幸的遭遇都统统告诉他,告诉这位月月的生父。然而,他即刻想实现的这个愿望却是不可能了,下一秒,就在毛线团尖利的惊呼声中,在不知何时走到他左手边的毛球憨厚的傻笑声中,他昏倒在地。
等到丁鲫再度睁开眼,已是接近傍晚。杂货店里一座老式的台钟“咚咚咚……”地接连敲了六下。朦朦胧胧中,他注意到自己正躺在玻璃柜台后边的一张躺椅上,颈子后枕着一个巴掌大小的亚麻布做的靠枕,身上还盖着一件褪了色的女人的小碎花的短款的薄羽绒服。
“黑脸哥哥,你醒啦?!”柜台前的毛球抓着手里的一个老式的手机走过来,朝他露出满口黄牙,“快快快,黑脸哥哥,快起来,帮我弄弄手机!前天,我刚刚给小灰拍了一段,就是用的这个手机!可是,可是我现在找不到啦!急死人了!小灰它不见好几天了!这几天,我天天让妈妈做清蒸桂鱼,吃得我都快成条鱼啦!可是,可是,小灰它却总是不来……我好想它!这几天,都没有人和我玩啦!‘大白’……我不能想它。一想就头痛。所以,我就只好去找小灰啦。今天早上,我还特地跑去它最爱的那棵大树的地方找它……但是除了树底下一个大洞之外,我什么也没看到!黑脸哥哥,你——你瞪这么大眼睛干嘛?哦,哦,别,别,别,快别这样看着我啦!你的样子……我害怕……我……”
“你说什么?”丁鲫铁钳一般的手指紧握住这个胖男孩儿的一只手腕,声音一如所有刚睡醒者一般的沙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又急忙道,“再说一遍,毛球!说详细点!你刚刚说的那棵大树是不是指的是向阳小院里的那株枯树?还有树底下那个大洞?又是怎么回事?洞里……难道竟是空的?难道……连后来的那个骨灰盒也被他们给……哦!该死的,死胖子,大白痴,你哭什么?快说,快说啊!”
“说什么,说什么啊?!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抓痛我啦!痛死啦!反正,就是那个洞!就是上次妈妈陷进去的那个洞嘛!”
听完男孩儿此言的丁鲫一下子懵了,眼皮耷拉着,眼睛只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的两道裂缝。那两道裂缝呈交叉状,交点的中心恰好被躺椅的一只脚压中,其余外延的部分又深又长,几乎延伸到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店铺的四个角。此刻,最靠近他们的一个角落里钻出一只小的周身还是粉色的刚会爬的小老鼠,它的身体被卡在墙角与地面裂缝的一个凹陷处,因此一味地痛苦挣扎,吱吱吱地乱叫。毛球一下子注意到了,跺着脚,对着小老鼠蹲下身的他变得份外焦急,
“啊呀,要是小灰在就好了!黑脸哥哥,我可不是说小灰喜欢吃这种东西!不过,小灰特别喜欢拨弄这种东西!上次,就是前天,我用手机拍的小灰就是在这个角落,就是这个位置,它抬起一只爪子,不住地拨弄这种东西!你不知道,黑脸哥哥,可有意思啦!但是,现在,我却在手机里找不到啦!我弄手机都弄了一个下午了,按了那个什么红色圆圈的(注释:红色圆圈表示录制视频)按钮按了十七八次啦,可是就是找不到!黑脸哥哥,快帮我找找,小灰,我要看小灰!我要看小灰嘛!”
丁鲫厌烦地皱起眉,对面前递过来的手机熟视无睹。他的视线很快从那被卡住的小老鼠转移到玻璃柜台上,“喂,那个任飞呢?他到哪儿去了?快说!”
“什么任飞?什么哪儿?快说什么?”毛球白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去看墙角那只小老鼠。他看了片刻,就举起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开始用另一只手在手机上面乱点。与此同时,他不满地大叫,“咦,红色圆圈呢,怎么找不到啦?哎哟,吱吱吱,吱吱吱,小灰最爱听这个声音啦!快,再叫得大声点!啊,红色圆圈!在这里,我找到啦!哎哟,不对,不对,不是按这个——”
接下来,正要绕过柜台夺门而出的丁鲫忽然又收住了脚步。背后忽而重现出中午那个听得他激动万分的声音。
“……要知道,只有在漆黑一团的情况下,才看不见那样一张脸嘛……哈哈哈……是不是很有趣?其实,之后,这招我后来……在国外也……也都用过……首先,拉灯,然后再……反正闭了眼,你也想当然地可以把搂在怀里的人想成谁谁谁嘛!不过……老板娘,要是陶东篱当时有你这样的一张……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我可……可绝不会……嘿嘿嘿……拉……拉灯的……哈哈哈……再来一瓶二锅头!这酒,他妈的就是给力!”
丁鲫的脚粘在了地下。接下来,在毛球不住懊丧的叹气与烦恼的叫骂声中,他听到了如下偶尔被录制下来的对话,
“要酒?没问题!不过,任先生,你可得先把前边五瓶酒的钱,一共二十五块,先给付了。你说,好不好呀?”毛线球嗲着嗓子,卖弄风情地说道。
“嘿嘿嘿,二十五?这个数不好?!啊哈,漂亮的大美人,你这是在逗我?故意在逗我,对不对?啧啧啧,再来一瓶,喝完下一瓶,我一起付!”
随之,是“滋”的一声扭瓶盖的动静,和一口气的咕嘟声。约莫过了两分钟,才听任飞一声满足的叹气。随后是毛线团的带着惊喜的惊呼。接着,“啪”地一声,似乎有人很用力地拍击了下柜台上的玻璃,然后是任飞连续的大笑,“哈哈哈,不用找……不用找钱了。”
“这……这怎么行?这个……那个……不太好吧。任先生,您真是太客气啦!”毛线团越说越嗲,“我打从第一眼见到您,就感到份外的亲切份外的熟悉呢!原来,就像您之前说的,您真是月月的亲生父亲呢!我就说嘛,怪不得这般……这般的有气派!”
“哈哈,气派?一百块钱不用找零,就叫气派?啧啧啧,老板娘,你……你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喏!”在说这句话时,男人接连打了几个嗝,还停顿了两次,然后又是放纵地大笑。
“对对对,没见过,没见过。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有那样的福分?不被人唾弃着要蹲在跪在地上捡钱就不错喽!”
“嘿嘿,老板娘,我怎么……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话?”
“你真是没的说!这么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还真是!这个给我们娘俩受气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刚才一直向我打听的那位陶家二小姐!啧啧啧,撇开我之前和你说的她平日里待月月极好的那些事情不谈,哼,单说她那种轻蔑人的模样,就叫人气不打一处来!哼,装什么?这下,嘿嘿,可不就都露馅喽?啧啧啧,丢死人喽!居然拍得出那种照片?啧啧啧,告诉您,我都没敢叫上我的儿子陪着我一块去,去她的那个辅导班外边的围墙边转上一转!啧啧啧,表面上看是教人画画,可是骨子里,谁知道她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哎哟,哎哟,那些照片连我现在一想到,都还会脸红,心砰砰砰地直跳呢!不信?你摸!你摸嘛!”
男人一阵喘气,女人吃吃的低笑。过了片刻,男人咂着嘴,让再开罐啤酒,喝了两口,才听他又说道,
“老板娘……其实……这件事……这位陶家天仙的这件事嘛……也不过……啊……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哈哈哈,我真是太快活啦!老板娘,其实,说真的,要是你再年轻个二十岁,我今晚面对陶悠然,正式向她提出求婚之前,或许就会变得犹豫的!哈哈哈……‘金碧辉煌’这个地方你去过没?没去过吧……嘿嘿嘿,其实我也没去过,都是那位陈大医生建议的,嘿嘿嘿,今晚上他自然也会去。哎哟哟,他去干嘛?老板娘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似乎是想这样问。嘿嘿嘿,还能干嘛,面对这位陶家天仙,这样一个大美人,你说他想干嘛?哎哟,老板娘,你怎么直瞪眼睛?脸拉这么长?别生气嘛,别生气。女人嘛,其实可是各有各的美!要我说,你这胸脯就比她大!比她鼓!比她挺!啧啧啧,瞧,这会儿没人,一个也没有,您的那个……可爱的儿子正在玩手机,别推我嘛,来,再让我亲上一口,在你这柔软芬芳的胸脯上结结实实地亲上一口!亲完,我今晚在向这个小妞儿求婚前,就再也没有任何的遗憾啦!”
录音就此中止。随即背后响起毛球歇斯底里的哭叫。脸色苍白的丁鲫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抢过毛球手里的手机,点击了上网的按钮,用搜索引擎查找起“N市金碧辉煌”的几个关键字。当然,在查找的同时,他一直紧锁着眉头,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月月的父亲会是这样的人。
约莫五分钟过后,找到并记下“金碧辉煌”详细地址的少年已经站到了毛球家的小杂货店至少十米的距离之外,他又在他先前站过的那个角落处停住。那只如今已面目全非的狼狗又出现在了眼前,它正用前爪搭在垃圾桶上、摇头晃脑地想把垃圾里的一根发出浓郁臭味儿的骨头往外拖。恰恰在这时,丁鲫背后响起一声大叫——“‘大白’?!啊……你……你别过来!别过来!给——给——给你!”
回过头,一个在夕阳余晖中闪烁出耀眼的光的影子从丁鲫眼皮前划过,并十分精准地落到了忽而在垃圾桶边狂吠的“大白”的脚边。——“哐当”一声!等到丁鲫终于在“大白”等不及的、把这个事物扑倒的一只爪子下看清这个从毛球手里、仿佛一个烫手山芋般突然被丢出的、贴在这个事物外的那张一寸照片时,我们的黑脸少年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并且,立即朝身后的肇事者扭回了头,
“说——快说!这面……这面金色的小镜子……你……你是怎么得来的?”
费了足足约莫二十分钟的时间,丁鲫才大概弄懂了毛球手里那面金色的小镜子的由来。
镜子自然是陈纵横的。这之前,丁鲫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已经知道。不过,叫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却是此刻落在毛球手里的这面镜子竟然还牵扯出另一桩更丑陋的交易。而关于这丑陋,在听完毛球断断续续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过后,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涌现在丁鲫心里的感觉,竟然是令他联想到了初一政治课时听到过的“资本主义一诞生,就带着赤裸裸的鲜血与沾染着罪恶的毛发”的类似的话。“资本”是什么?“主义”是什么?“罪恶”又是什么?
很快,丁鲫的联想又如一个又一个被管子吹出的蝉联的大泡泡般,接连产生。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眼前这样一个既关键又紧张的时刻还能想到这些。不过,他已经无力再在这一原因上深入探寻下去,而只得如一个摸索着绳索在悬崖边艰难行走的盲人似的,沿着自己既有的思维继续深入下去。“资本”认真说起来,难道不就是“钱”以及和“钱”等价的那些所谓的“利益”的东西吗?“主义”呢,是否就意味着是一种观念,理念,或者是大的框架内的放在顶端上的某种理想与某种目标?而至于说到“罪恶”……那就有些荒谬了,显然,如今硬要说“资本主义就是万恶之源”的话,那么当下所有追逐那些利益最大化的商家与个人都是在犯罪喽?还是说,必须要遵守一定的规则,当然,这种规则是高于法律而又恪守道德的……那么,是不是说,这也规则事实上就等同于那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呢?
哦,若是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的话,那么此刻围绕在向阳小院拆迁补偿款事件上的那些变幻个不停的“影子”是否就统统都是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呢?
譬如说,一开始的以恶制恶的陶九渊;譬如说,曾经提出以七倍巨额拆迁价格为条件,要求陶家立即搬出N市的那个自以为钱可以买到陶九渊点头的叶胜天(他通过陈纵横听说过此事);譬如说,自始至终表面上都挂着一副收敛的、克制的微笑而骨子里却干的都是见不得的人的勾当的那个陈纵横;又譬如说,那个刚刚被自己认识的、原先寄语了他很大希望的、而现在一看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的月月的生父任飞……甚至还有陶……陶悠然,她不也是曾经为了诱惑陈经纶,而在父亲的唆使之下,偷偷摸摸地在如今那位躺在医院里的植物人的香槟里下药了么?是的,是的,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只是一瞬间的丑陋与罪恶(陈纵横除外),都只是让他们那些又黑又长又歪又斜的散发出臭味儿的影子遮蔽住了向阳小院的一隅……又或者真正地来说,他们遮蔽住的已并非是那个如今人人眼红的向阳小院,而是他们自己……骨子里的、内在的灵魂。而其中,天性善良的人们已开始忏悔,至少,他的爱,他的唯一就已经对这样做了。啊……那天……那天那个火热的吻,就足以让他至死不悔,也足以支撑着他去完成今晚接下来的重头戏。没错,他还会看到她的!就在今晚!虽然她对他犯过错,虽然她曾经一瞬间的屈服于亲情做了对不起他父子的事情,但是,说到底,任凭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天使。她有着最纯洁最美丽的灵魂。
老天,她才是个孩子!她什么都抵抗不了,她没有任何的免疫力,去面对那些“罪恶”。事实上,就她目前的所作所为来看,甚至可以说,她是个傻瓜。——关于这一点,丁鲫不得不承认,陶悠然是那个被老瘫子称作“蠢货”之人的亲妹妹。姐妹俩有着共同的傻瓜基因。不过却是稍有区别。东篱的“傻”多半源于她的自私自利、嫉妒成性与堪忧的智商;而悠然的“傻”则是来自于她的温驯、纯洁与太过的聪敏。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的话,那么就是姐姐就是条自诩为狼的羊,冲着不待见的任何人都会龇牙咧嘴胡乱地咆哮,而且之后为此得意非凡。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她压根不了解她自己,真把自己当成了狼,而不知道自己不过是只头上套着个面具的待宰的羊。
所以说,东篱的可笑来自她的可悲,而他的爱呢,他的她则至始至终都是具有悲剧意义的。她非但了解她自己,而且聪慧敏感地了解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任何人。关于陶悠然的这一特点,丁鲫有着相当的把握,因为,这是他在她的课堂上瞧着她的手中的炭笔、铅笔尖、刻刀以及她的眼睛里得出这一结论的。一个擅长绘画的人不可能不具备灵敏的观察力,这是画师的职业性质所决定的。而一个人若是一旦具备了卓越的观察力,则往往会面对“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会如同一个摄像头般捕捉到他能力范围内涵盖的所有信息(如观察对象的一个微小的、常人往往会忽略掉的某个转瞬即逝的表情,或是某个习惯性的隐蔽性的动作等等),那么,这个人要面对的选择就是,对于自己采集到的这些信息,是舍弃,还是利用?毫无疑问,陶悠然就采取了前一种态度。她放弃了她观察到的周围世界中的信息。因此,与其说,这是她纯洁的性情使然,不如说,这是一种谦卑到极致的骄傲。是的,她不屑。不屑与透露出各种市侩各种粗俗的人物去维系人情往来,去保持着“收敛的、克制的”微笑。她太过清高。请注意,这种自命不凡是建立在把她自己看作一堆污泥,而且是一堆比别的发臭的污泥至少要好那么一星半点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她不是那种戴着狼头套而自诩为就是狼的愚蠢,而是太过聪明与敏感。不用点就透。心思细密而且脸皮薄,薄得就像是画山水画的宣纸,禁不住任何恶意的指戳。若是也用动物比方的话,那么他的她,丁鲫认为,就是一只早已在自己地盘上打好了十几处洞穴的小兔,是的,虽然她善良,纯洁,聪明,但是她也胆怯得有些过分。随时观察外边世界,并且随时准备逃离。是的,她因为不知道如何利用她观察到的信息,她也无力去对那些信息做些什么。
于是,她就只能选择逃。从头到尾,她都是在逃,不是么?为了证明自己这一的结论的正确,丁鲫闭上眼睛,暗自把了解到的陶悠然的所有事都连起来想了一遍:没错,从她帮助父亲给那个陈经纶下药开始,这种逃离就已经开始。不过,她首先逃避的是她的良心(当然,那天,在他吻上她之前,她又向他敞开了预备赎罪的心);然后,她……她暗恋(天知道丁鲫是经历了怎样一番痛苦的挣扎才挤出这“暗恋”这两个字的)齐修平的那些隐私被其姐曝光后,她就搬离向阳小院,在遗嘱风波后干脆住到辅导班去了,这实际上与其说是逃避着直接面对家人,不如说她在逃避,逃避她自己的真实感情!老天……丁鲫想到这里,脸色猛地突然发白,连嘴唇也哆嗦了。
的确,尽管他是多么不想承认,但却不得不面对某个事实;那就是那天他吻了她之后,她接下来站在原地用一双无辜又闪动着未干的泪水的大眼睛审视他的模样。哦,再没有比“不屑”这个词更能描述出当时她眼底的含义了!她甚至都没用手指去擦抹一下她被他吻过的唇!她压根不屑这么做!而且她不屑的不仅仅是他的吻,还有——他!连他丁鲫也是她不屑的。虽然她口口声声地劝说他,不许他有任何意图轻举妄动的不安分的念头。嘿——嘿——嘿,这才是她!他了解她!没有人,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要知道,她之所以会对他这样说,恰恰是因为她的轻屑。她瞧不起他。根本没把他这个小黑脸看进眼底。当然喽,恐怕在她眼里,他这个小黑脸是连齐修平的小指头也比不上的吧。他又算她的什么呢?哦,恐怕连一只坐在井底、仰望天空中掠过的一只天鹅的、青蛙都比不上吧?哦,该死的,他不在她的世界里。而且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丁鲫想到这里,低吼一声,痛苦地垂下了脖子,用双手捧住脑袋,肩膀不停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让那只美丽如天鹅,胆小如白兔的女人的影子在脑海里稍稍淡化。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是的,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必须尽快把毛球这小子刚刚说的那些凌乱的东西给整理出个大概,想到这儿,他眼角的视线最终落到了毛球从玻璃柜台最靠墙根的角落里取出的一个褐色的玻璃小瓶上。毋庸置疑,这就是罪证!也就是毛球刚刚那番话里提及的某件重要的工具。好吧,推掉所有的繁琐,让一切思绪都简单化吧。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曾经在几天前来过这里找毛线团的陈纵横,带来的那瓶浓硫酸。这个男人的意思简单又直接,他让毛线团母子事先在他居住的小区里陶东篱经常出现的区域藏好,然后让毛线团唆使毛球用这浓硫酸去泼陶东篱。——他的原话大意如下(复述陈纵横当时讲话的毛球先后分了三次才断断续续地回忆完整。):
“当然啦,要泼的重点部位不是她的脸。要知道,那张脸毁不毁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泼洒的重点是她的小腹。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嘛,你们就毋须知道啦。反正,我会十分小心地预先布置好一切的,总会有几块很偶然的香蕉皮出现在这个不幸的女人的脚边的。接着,她……嘿嘿嘿,要知道,滑倒后的那一瞬,就是你们的绝佳时机。你们可要好好把握。当然喽,事后嘛,毛女士,您刚刚提出的那件事,我一定会竭力促成的。本来嘛,这就是一桩美事,而且,也完全是为了月月的名誉考虑的嘛。嘿嘿嘿,再说,放眼天下,还能找到哪一家的少年能比您的这位可爱的儿子更诚实更可靠更值得托付终身的呢?所以说,您哪,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没问题,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只要你们处理好陶东篱这件事,那么,我就会动用可利用的一切渠道顺利成为月月的监护人。而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嘛。要知道,这位如今精神状况堪忧的女孩儿的母亲,也出现了一定的精神疾病,而她的小姨嘛,您看……哦,您又笑了,毛女士,不用笑成这样嘛!嘿嘿嘿,瞧您,这不是故意在逗我吗?哎哟,我也要忍不住了……您可真是的!好好好,赶快往下说,如今这位为人师表的老师,看来已经是麻烦缠身,自顾不暇,没有抚育任月月的精力,而且,鉴于她自身现在的这种不良声誉,估计法院最终也不可能会选择她为监护人。最后,说到那位老人,陶家的正主儿,哈哈,您也知道,不过也仅仅是只纸老虎。纸老虎……模样虽然可怕,但也只能唬唬人啦。毕竟,他所剩的日子有限,喏,您瞧,就是扳着手指,也是能数清的。因此,您完全可以放心,我有充足的能力保证您达成心愿。就等月月康复出院……然后,我们街坊邻居,知根知底的,好早点办喜事嘛……嘿嘿嘿……瞧您,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自然自然,现在,我就要开始预备着巴结您了,要知道,您可是将来‘向阳小院’男少主的母亲喏!哎呀,您瞧您,干嘛突然用这么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您担心什么?您什么也不用胆心!我刚才不就和您说过了吗,这件事只要让您这位……嗯,思维和我们常人有些小小区别的儿子来做,就成了嘛!您儿子这样的人,要知道,完全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哪!您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哪!您看,是不是应该让这位可爱的浑身充满力量的少年去偶尔地舒展一下他的手脚?哦,别再犹豫啦,喏,从这个角度,就是我站的这里,您也就能瞧见‘向阳小院’的楼顶呢!那么大的一幢小楼,又是那么大一笔的巨额赔偿,而要得到这一切,您却几乎不用冒任何的风险……所以,您看,您最终的意思是怎样的呢?哎唷,我可是说得嘴巴都干啦,瞧瞧镜子里的我,嘴唇都快起泡啦……”
停顿下来的此人暂歇下来。而那一会儿,毛球说,他家养的那条狼狗“大白”正巧跑到柜台前,冲着面前这位帅气的陌生人使劲地嘶叫。
“真的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白’这样,它从来没有这么凶过。连之前月月拿鞋子砸它,妈妈拿竹竿打它,它都没这么凶过!它几乎要用脑袋去撞那个人的膝盖……啊,我想起来啦,这个小镜子,就是那时被‘大白’撞掉的!真的,真的,简直不可思议……”
前一刻说到此处的毛球情不自禁地接连摇着头,丁鲫当时注意到对面这个智障少年的脸上逐渐呈现出一种忍耐到极限的痛苦的表情,
“后来,突然,那个人就拿起这瓶子,用里边的那些发臭的水去泼洒‘大白’……呜呜呜,‘大白’被泼中,浑身发抖,连叫也叫不出了,蜷缩在地下,仿佛一团发抖的肉……后来,那人就很生气地走了。说是剩下的半瓶的量怕是不够。让妈妈等着他,说是过两天会再来。那人走出很远,背影刚在巷口消失,妈妈用棍子就把‘大白’给挑了起来,说是要把它给弄走。我不肯,放声大哭。妈妈就扇了我两下嘴巴,气呼呼地煞白着脸告诉我,说她其实是要带‘大白’去看病,还说只有去看了病,让专门的医生瞧了,‘大白’身上那些烂乎乎的肉才会好。我顿时就高兴了,挪开挡在妈妈跟前的身体,朝匍匐在木棍上已是呼气多吸气少的‘大白’挥了十几次的手。那晚,我接连做了好几个梦见‘大白’的梦。梦里,总是听到它后来那仿佛小婴儿哭般的叫。后来,我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妈妈,妈妈正拉着我的一只手,默默地流泪,她哆嗦着嘴唇,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她说,‘我的傻儿子,那狗是为你挡了灾呀。’什么灾呢?我哪里来的什么灾呢?再后来,我闭上眼,装睡。但是我一直没睡着,一边琢磨妈妈这句话,我一边十分清晰地又听到了巷子里的狗叫。那惨兮兮的叫声,像极了我的‘大白’……”
胖男孩儿最后收住了声,绕开丁鲫,双脚踩在百货店不高的门槛上,眯着眼呆呆地望着不远处正狠狠扑咬着两个前爪间的那面小镜子的昔日的同伴。看了一会儿,男孩儿一声尖叫,然后,摇晃着身体从门槛上跳下来。他双手捂着眼,肩膀和脑袋不停地抽搐。同时,嘴里大喊大叫,“‘坏人’,打死你!‘坏人’,打死你!”
很快,这句重复着的、充满暴力的话,令站在店铺外观察着那条被浓硫酸毁了个大半的狗的黑脸少年回过了头。他一会儿望着眼泪汪汪的被某人解释成不需要负任何法律责任的智障,一会儿望着那条正把那小镜子叼在嘴里死命地用牙咬咬得满嘴鲜血的十分记仇的狼狗,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让视线在这同时痛苦着的主人与狗的中间的空气中的某一点落下……忽而,一个模糊的、隐约的、却又令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的念头在他的脑袋瓜里显现出了部分的轮廓。是的,他太兴奋了。所以,他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但是,他已经抓住了整个念头里的关键部分——一个智障与他爱记仇的一条狼狗。是的,这难道还不足够吗?所有细节方面的头发丝般的东西都不是主干。他一点儿也不清楚那些。但是,又能如何呢?他照样要去干。就在现在,就在此刻。朝他的目的地出发。去拯救他的爱。
于是,他两手攥拳放在体侧,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用充满某种热烈感情的眼睛十分认真地瞅着已由哭泣转为抽噎中的胖男孩儿,并用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仿佛命令般的语气道,“走,现在,我们就去打‘坏人’!”
说罢,他转身上前,伸出一只胳膊挽住了胖男孩儿。在得到对方那灿烂的瞬间释然的笑容后,黑脸少年的心却是猛地一缩,仿佛某种软体动物被针扎了般,生疼了一下。但,这种疼很快被从他血液里升腾出的所有兴奋给代替,而变得无足轻重。真的,比起拯救陶悠然,比起拯救月月,比起拯救向阳小院和院里所有的人,他那点儿良心上的痛好像真的算不上什么。嘿嘿嘿,不知怎么的,我们的黑脸少年忽然大笑起来,不过却是笑得不出一点儿声音。并且在这大笑中,墙根那只剩下半瓶液体的棕色小瓶被他装进了衣兜。
五分钟后,原先角落里的“大白”跟在两个少年身后,两人一狗,一同消失在了夕阳那暧昧的黯淡下来的余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