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向阳花开>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一番花言巧语,一片阴谋诡计
第十七章 一番花言巧语,一片阴谋诡计
第十七章
陶九渊第一次真正地打量起眼前的陈纵横。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看到了头。看完,他不由地很是客观地得出结论:眼前此人的确比那位曾经的“摩托车骑士”更具备吸引女人的本钱。而且,单单一眼看上去,若是陶东篱站在他旁边,那自然会产生一种王子与野兽(一只母野兽)并肩而立的奇特搭配。唉,可惜了这样一副好人皮!这个男人自始至终脸上挂着笑,在他陶九渊那两道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目光下,还十分闲适又十分亲昵地挨着坐在他床尾的叶胜天的身旁。也恰恰是在这时,陶九渊注意到了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那个牛皮纸的封袋。
好长时间,陈纵横笑着望着陶九渊,没有说话。而陶九渊也是面带愠色,本着企图用眼神杀死你的打算,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视着面前的男人。可以说,两人似乎谁也不愿先开口,仿佛双方都认定了一个死理:谁第一个开口和对方说话,谁就算输。是的,他们早已是对弈的双方,而且棋局已到了最后的关头。这时,一个右手打着石膏、且石膏被一块纱布吊挂在脖子上的个头极小的小男孩儿推开了房门。在乍然瞅到床上对峙的两人之后,小男孩而竟是骇得脸孔涨紫,“啪”的一声重重甩上了门,“哇哇哇”地在门外大哭大嚎着叫嚷起“妈妈”来。显然,这个小可怜走错了病房。
“嘿,纵横,你手里一直攥着的该不会是那份……七倍价款的补偿协议吧?”等哭声渐远,叶胜天站起身,走到椅子旁,双手环抱在胸前,用胳膊肘轻巧地支撑在椅背两边的把手上,朝床尾的男人挑高了半边的眉。
“要不怎么说叶姐是咱们N市商界排名第一的巾帼女英豪呢?啧啧啧,真是一猜就中……嘿嘿嘿,要知道,刚刚突然在这儿见到您,可真是把我……把我吓了一跳呢!不过……嘿嘿嘿,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第一女英豪的口味……嘿嘿,自然是要与我们寻常人……不同的嘛……不过,叶姐,您放着那些豪华俱乐部里的那些黄金单身汉不选,偏偏好上……我的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嘿嘿嘿……真是叫人怎么说呢?眼光独到,独到得很呢……哈哈,这么说,我很快就要叫您一声岳母大人喽?哎唷,您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脸红什么?要我说,干脆,就和我与悠然的婚事一起办(在这男人说出悠然名字的时刻,床上的老人猛地一动,然后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家凑到一起,也更加热闹些,是不?您看呢?噢,对了,自然,自然,岳父大人,还有您,您看,我刚刚这么说当然不是不顾虑您的意见,而是为您的身体着想,要知道,筹备婚礼的一切手续、事宜都繁琐极了!麻烦极了!我……我这不是不愿意再让您耗费精神,为了这些琐屑的事而烦心嘛……”
说到此处,他用一边胳膊肘夹住牛皮纸封袋,然后一手去摸上衣左边那个摆惯了他那面金色小镜子的口袋。然而,接连摸索了十几下,甚至翻出口袋瞧了又瞧,他的脸色不由地忽变。
“咦,纵横,你那面镜子,今天没带吗?”早已见识过此人的这种癖好的叶胜天冷笑着,直立起俯身在椅背把手上的身体,摸着下巴朝男人揶揄。
找不到镜子的男人立即用他最擅长的收敛的、克制的微笑掩饰住内心的慌张,并耸了耸肩,摸着鼻子,用“意外,人生处处是意外呢!嘿嘿嘿……”的话来自我找了台阶下台。多少了解他那种怪癖的叶胜天注意到,他伸展左手胳膊,左手手掌掌心朝他脸的方向翻转,然后,他左手的拇指并在虎口下,其余四指并拢,对着他那张脸远远地竖起。“嘿,他竟然怪到这种地板!这么看,是要将竖起的手指当作镜子使喽?”瞧着男人朝并排竖起的“手指镜”顾影自怜的模样,黑裙女人不禁抬起手遮挡住对着男人方向的眼睛。不过,她还是好奇,因此,在她手指的缝隙里,她又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对着“手指镜”瞅了好长时间,他忽而耷拉下眼皮,忽而让眼睛全部眯起,忽而又加深了嘴角上扬的弧度。真的,说实话,他的每个表情都帅气养眼得十足,笑容也都是再自然再亲切不过。然而,叶胜天却忽然自责起来,她恼怒地大骂她自己:我真是傻,竟然之前一直都被这样的人愚弄!
不过,陶九渊没有心情再等待下去,皱着眉很快将男人对着“手指镜”摆首弄姿的举动给打断,“陈先生……你确定你刚刚……不是头脑发昏,或是口误?你要知道,你刚刚所说的要与之结婚的人是——”
一边说,陶九渊一边注意到叶胜天直立起身体,在椅子后边退后了一步,盯着陈纵横的眉眼不住地皱着,脸色越来越苍白。那神态与其说是在担忧不如说是表现出了惊恐。她在惊恐什么?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不知怎么的,一丝细细的隐忧瞬间渗透进老人的心田,在这一瞬间里,连他自己也几乎弄不清自己的感情——他是被这乌鸦的惊恐给传染了,也预感到了什么不祥的东西,还是,因为这乌鸦的不开心而让他自己也变得不开心起来了呢?哦,不,绝对不可能是后一种可能。绝不可能!三秒钟后,他坚决地这样告诉他自己。
“呵呵,岳父大人,请允许我学着那位刚刚来打搅过您的任飞的称呼您的口吻,也这样大着胆子冒昧地称呼您吧!”他说这话时一直望着左手的“手指镜”,仿佛真能在那并拢的四根手指头当中看到他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似的。末尾说完时,他朝“镜子”飞快地眨了下眼,似乎是表示出他对说这话时自己对感觉到的脸上的表情感到满意。又足足“照”了约莫一分钟,他左手手指弯曲,让“镜子”消失。他忽而睁大了眼睛,用和眼里闪烁出的无限真挚的情意相协调的声音十分动情地对老人说道,“啊!瞧瞧瞧,您别着急!别急!您别急着想打断我呀!是的,是的,关于任飞突然回来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的。而且,恰恰是源于这位月月的亲生父亲,我和陶东篱小姐,也就是您称之为‘蠢货’的人,是的,我和她彻底决裂了!这就是我来此拜访您的原因之一,因为,至少在没恳求您同意我与悠然的婚礼之前,我总得做出一些必要的解释。”
他夹住牛皮纸封袋的那边的胳膊肘忽而颤动了一下,腋窝与肘部之间的封袋“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他赶紧低头,弯着腰,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捏着,把封袋重新夹在了腋窝下
“啊,岳父大人,宽恕我吧!原谅我吧!责罚我吧!我……我现在就跪在这里,跪在您的床前,请求您的谅解!只要您微微地点一下头,或者是冷冷地从鼻孔里冒出一声冷哼,就是您对我……对我的最大的慈悲啦……”。
男人眨眼间跳下床沿,“扑通”一声跪倒在椅子和床头柜中间,双手合十,不住地朝半坐在床上的老人拜着。那个牛皮纸封袋在他膝盖着地之前就被摆在了距离他左侧膝盖两公分的地方。若不是陶九渊自信自己还没有老眼昏花,还看得到此人闪烁在眼角的那抹跳跃着的光的话,他几乎要立刻为这男人的模样而感到惊慌了。
叶胜天背负双手,绕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踱起了步,走了约莫两三个来回,她突然停下,转身朝床上的老人微笑,道,“好戏开场了。”
男人并不理会一旁的揶揄,专心致志于自己的表演。那股认真劲不能不说,丝毫并不亚于任何这世上为拿到某些类似于小金人奖项的专业演员。
“相信您也知道啦,(他在说这第一句话时,一只眼睛飞快地瞟了眼身旁。但那会儿,叶胜天已站到了他身后,正用下巴对着他朝老人摇头。)岳父大人,我……我和东篱已经有了孩子……可是这孩子……现在……现在却是不能再留啦……哦,别别别!您老人家千万别动怒,身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国内常说的那句……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您老!可千万别生气!您可不能生气!听我慢慢说……我给您说下去……啊,您要不要先喝点水?(见陶九渊咬着牙,肩膀与胳膊不住哆嗦,他遂赶紧加快了语速。)好吧,我就直入主题啦!一句话说,那就是,我和您所说的这个蠢货——再也过不下去啦!她……她昨天已经正式被医生确认为重度的精神分裂,并且建议她尽快住院接受治疗啦!哎唷,我顺便问一句,这么说,月月的病有没有可能是家族遗传……好好好,我问得多余。关于这点,我立马闭嘴。我闭嘴。真的,您知道,一开始,我是真心的对东篱的。这……这么说起来,可能好多人都不会相信,但是,就像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相信地球是个球体一样,任何的真理或者是真相从被揭示到被认识都需要有一个过程。当然,现在,这个过程对于我,对于陶东篱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她那些原本令我欣赏、吸引我的简单、直率、坦诚的个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喋喋不休、猜忌怀疑又妒忌得莫名其妙。她……已经发展到连我在给汽车加油和一位加油的中年的妇女闲聊了两句天气的话的这种事都要横加干涉的地步!为此,她和我吵了整整五个小时,非要我承认我在加油站之所以和那位脸上长满了麻子和皱纹的女人说话是为了调情!呵——呵——呵,而这种争吵还只是我和她现在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她不只是吵,而且还闹,闹得我——心力憔悴。可以说,几乎从早上睁开眼为彼此谁先使用卫生间开始,一直到晚上,我在被迫的情况下向她上交我的手机、PAD、笔记本电脑和一切通讯工具为止,这当中的每一刻她都不能让消停。哈——哈——哈,若是在这过程中我做得稍不如她的意的话,哈哈,那么用九级大地震来称呼她随之接下来的骤然爆发也丝毫不为过。”
“举个例子吧。就在前些天,她还展开了对我的跟踪,租了辆出租车,一整天跟在我后边,就连我去路边的公厕,也不放过。要知道,当时我在厕所的洗手台旁洗手,一边洗手一边看了下洗手台前的镜子……这一看不要紧,一看……我就看到镜子里的她了!她就躲在公厕门口两只大扫帚的中间,正戴着一顶宽沿的黑帽子,摘下墨镜朝我这里贼头贼脑地张望着哩!她身上套着一件我的深蓝色的西装,西装外套过长的袖子被她胡乱地摞起,露出半截胳膊。下边套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短得不能再短的红色的小皮裙,脚踩一双七寸细高跟!老天!要知道,那会儿她已经知道她怀孕了呀!关于那天后来在公厕外边发生的事,我不想多说……不过,为了证明我上述所言非虚,好吧,(他扯开领带,扭开衬衫最上边的三个纽扣,露出脖子下胸口上的部位,让陶九渊和叶胜天见识到这部位上被扫帚刮破的痕迹),你们也看到了,她……她那天后来的举动,用‘歇斯底里’已是不足以形容了。还有,现在,只要我在我此刻租住的公寓里面对着她,你们知道吗,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那就是——赶快,赶快把所有暴露在她眼皮下的花瓶、瓷碗、玻璃烟灰缸、陶器制品……反正,所有这些可能被她拿来丢我的玩意统统都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赶快收起来。不然,不得了,这些还不都成了她攻击我的杀伤性武器?!”
“是的,是的,前些天,每天晚上睡觉,我都要反锁房门——啊,我们的确已经分房了,不过起先我这么做是为了她腹中的胎儿考虑,为了让她和孩子都得到最充分的休息——但是,显然她并不这么认为。几乎每一天,我反锁门的努力都宣告失败。哦,哦,哦,她自然没有万能钥匙,不像能工巧匠般那样神奇,可是,她有锤子,有扳手,有老虎钳,有榔头,哦,天知道她哪儿弄来的这么些工具!那一天,我清楚得记得,我和她为了穿紧身裙和高跟鞋的事刚吵完,我在钟敲了两下之后刚刚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就在那时,她一言不发地在我门外,敲起了榔头!”
“‘砰——砰——砰!’您若不是身临其境,简直很难想象当时的情景!惊醒后的我跪在床上,好半天不敢出任何的声音。又敲了会儿,她已在锁上方砸出了个窟窿,并且手伸进这个窟窿来拧我门锁上的舌头……终于,我忍无可忍啦!跳起来,三两步冲到门边,怒吼着猛地一下在我这头捉住了这只伸过边界的手。我扭住她了!她愤怒又痛苦地在门那头大叫,让我放开她,我说放开可以不过必须让她立刻停止这疯狂又愚蠢的举动。她沉默了片刻,忽而改变了先前对我嚷着的大嗓门的说话腔调,改用起微弱得叫人听得可怜的声音啦。她恳求我,说她这么做其实只是因为她想我。还说,晚上看不到我,她就不能睡得安稳。我听得心头一软,手就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喉头也变得哽咽了,讷讷地站在门口,正预备和她说点什么温柔的话。我贴近了门锁,一瞬间,我几乎就要打开门,预备抱上她一抱或是拍拍她的后背。然而,‘砰砰’接连两声巨响却又是即刻传来。接着,她在门外疯了般地哭喊开,她凄厉地尖叫,说我是臭不要脸的陈世美,说我一定在外边养了女人,说我那会儿一整天也没看过她一眼,说我曾经许诺过帮她祛除掉嘴上黑痣的话都是谎言,还说……说她一点儿也不想要她肚里的孩子。听到最后那句,我自然担心……”
听到此处,叶胜天嘿嘿冷笑,附和着道,“自然,自然,你自然担心。”
男人戒备地横了黑裙女人一眼,脸遂转向床上脸色越听越难看的老人,悄悄弯曲左手手指,又做出“手指镜”,低头望了眼“镜子”,凝视片刻,仿佛连他自己都被“镜子里边的人”的那张收敛的克制的脸给弄得陶醉了似的。重新收拢好“手指镜”,他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
“我终于打开了门,而她——她正痛哭流涕地握着拳头捶打着她的肚子!一看到我,她就停下来,如一只得胜的野兽般往我怀中扑。然后,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把眼泪鼻涕全都印在我脸上……后来……后来的事简直令我难以启齿……不过,为了能向您,我的岳父大人,和您,尊敬的叶姐,向你们二人充分说明这女人如今的病态,我……我只好不顾脸面地说下去……后来,她仿佛八爪鱼似地贴住我,只穿了一条内裤的大腿盘绕在我的腰上,不停地咬啮着我的耳朵,舔舐着我的脖子……我……我这么说,你们显然都明白了。她当然是在用身体语言在向我发出邀约。但是,我……我怎么能够呢?我……我当时是……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她,为了我和她的将来,为了我们共同的孩子考虑的呀……然而,我的拒绝却又让她恼羞成怒了。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她用扳手戳我,用老虎钳砸我,用锤子砸我的床,好在,好在她捏锤子的时候还有理智——顺便说一下,关于这一点,岳父大人,您得承认,她的做法不像那位把我弟弟后脑勺用锤子砸碎的丁鲢一样,一样的失去理智。——嘿嘿,当然,鉴于东篱之前的那个待人坦诚的优点,我自然是很早就获悉了丁鲢之所以能凭借着他那副杀鱼的身手轻松打破经纶脑袋的真正原因。啊,岳父,您这么瞧着我干嘛?关于这事,我一会儿就要说到。现在,我首先是要向您解释我和东篱不得已分手的原因和我们的孩子之所以不能再留的理由……”
“啊,刚刚说到哪儿了?闹!是的,那天闹到最后,我浑身大汗,精疲力竭,蹲在床边,抱着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地不住地哆嗦。她捏着手里一根细长的钉子,冷冷地看向我,咬牙切齿地嘶吼,‘最后一遍,你这个陈世美,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做爱?’我望着她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和披散在脸上被汗水粘住的一缕缕的头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见了,冷笑一声,赤着脚,踢了下先前在我和她那场大战中被‘殃及’着的滚落到地板上的台灯。那细圆柱的台灯的光就那样滚到了我的眼皮下,很快,我就在一片橙黄色的、温暖的光中瞥到了自己胳膊上的指甲的抓痕和牙齿印。为此,我蹲在地上,把头更深地埋入膝盖中,反复地叹气。下一秒,她又发狂;把一枚捏在她手心里的细长的铁钉刺进了她的小腹……”
“啊!”
“啊!”
尽管明知眼前这个男人摆脱不了表演的嫌疑,但是,陶九渊和叶胜天仍然不可抑制地惊呼出声。这惊呼与其说是产生于他们两人对那个无辜的小生命的担忧,不如说是来自于两人骨子里天生的善良。
“噢,惊吓到你了,岳父大人,我真抱歉!不过,请您放心,那天的钉子并没有伤害到那孩子……”
“可是为什么你刚刚又说这个孩子已经不能留了呢?”叶胜天拖动椅子,拉出距离陈纵横五步远的距离,在与病床大约呈四十五度斜角的地方坐了下来,满脸焦急。
“是这样的,”这一回,跪在地上的男人朝黑裙的她苦笑了下,然后就皱着眉,弯曲左手手指,对着“手指镜”好一阵抿嘴咧嘴。等到十秒后,看到他脸上挂出那个又忧郁又苦闷的笑容之后,叶胜天才恍然大悟,明白之前这人是对着“镜子”在调整了他对苦笑这一表情拿捏的尺度。
“嘿嘿,还真是个人才,您哪……”为此,陶九渊冷冷地表示出“称赞”。
不过,自然听得出老人的反语的男人,仍然云淡风轻,脸上神情再是柔和不过。他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
“其实,那天她暴力砸锁砸门、后来又……自残的事,仅仅是个开始……她夜里不睡觉,大吵大闹,白天在家却是一睡就能睡到傍晚,当然,这是在我们楼上的住户家的小孩子不特别闹腾的前提下。这些天来,东篱已经和楼上的住户吵了不知多少次,闹到最后,连物业和警察也不愿搭理她们了。东篱指责那家的小鬼打扰她休息,那家特别爱护小孙子的奶奶就反唇相讥,说晚上闹得非要和丈夫同房的人才是‘鬼’、‘不要脸的丑鬼’!那老奶奶是在嫌恶地瞟了眼东篱身上一条十分袒露的白色睡衣之后说的这句话的,说完,就弯腰抱起躲到她身后的小孙子。而那会儿东篱怒极反笑,故意咧着嘴,龇着牙,竖起两根食指顶在脑门上,冲着缩到奶奶怀里的小男孩儿好一阵沙哑地怪叫,‘鬼,鬼,鬼来捉你啦!哈哈哈……’小男孩儿抱着奶奶的脖子吓得哇哇大哭,那个老奶奶当时就气得血压升高,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把小孙子失手摔落到地上,小男孩儿额头跌破了个口子,趴在地上鲜血汩汩地往外流。那会儿,一直呆在东篱旁边的我,急忙抱着小孩儿,手捂住他的出血口,拨打了急救电话。楼上的住户在事后第二天就搬走了,临走还把我和东篱告到了当地的派出所,索要一大笔赔偿。唉……这件事……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要知道,我一直都被她的这种疯狂折磨着。自打她这种古怪的持续的闹腾以来,我就没到我之前联系好的N市的那家医疗机构上过班,那边和我签合同的主任都快在电话里把我给劈了!说是慕名而来的求治的病人这几天都已经在他们科室外边自带着帐篷,安营扎寨了。说若是我再不去救火,他们那边就要火烧眉毛了!可是……唉……我这边又哪里脱得开身呢?一连三天,我就找过十八个保姆,看护东篱,然而,三天内,这十八个或老或少的女人都分文不要的,连和我抱怨一句的都没有的就自动走人了。现如今,我住的那个小区的家政负责人一看到我,就捏着鼻子,低着头,假装看不到我……我……哎哟……没想到,我的这张脸竟然也会遭遇到人家不待见的时候!想不到!真叫人万万想不到哪!”
他低下头,又对着掌心里不知何时又打开的“手指镜”扭了扭头,脸上露出了着实伤心痛苦的模样。
“我……我无计可施啦,只得天天坐在家里,陪着她,陪着她干耗。岳父……您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半个小时,她就要我亲她一次。每一个小时,她就要听我说上十遍,‘我爱你’。一天,我少说了一遍,连带着,亲她的时候,用她的说法,那就是眼睛虽然看着她,但心里想的是别人。就这样,她就又发狂啦。‘别人,当然,这个别人一定是存在着的。’她用透着古怪腔调的声音和我说,还说她手里还捏着我这方面的证据。冲我暧昧地眨了眨眼之后,她就掏出手机,打开照片一栏,把我曾经在电脑里做的一些……一些纯属供我个人……使用的那些……陶悠然的照片都一张一张地点击出来给我看啦!‘终于,你露馅了!哈哈哈!老鼠的尾巴被逮住啦!哈哈哈!’她得意至极地大笑,一会儿凑过来要我详细地给她描述我在制作这些陶悠然的照片时那种‘独乐’的偷偷摸摸的心情,一会儿笑嘻嘻地喜不自禁地说,不久前,她就让这些‘独乐’的照片变得‘众乐’了,并且立即承认陶悠然小姐辅导班外边的那些照片,是她从我电脑里偷偷下载下来,发给国外她的那个前夫任飞,让任飞打印好寄了国际快件,又保密又稳妥地随后在N市爆炸性地公布的。真的,关于悠然的这件事,岳父大人,我恨我自己。我有罪。我对不起悠然。而这,也是我预备向您提出向悠然求婚的主要原因。毁人名誉的责任必须要有人来承担,不是么?而且,不管怎么说,至少,看起来,我要比那个任飞更与悠然相配吧!”
说到这里,他脸上又挂出了符合上流人士审美情趣的收敛的、克制的微笑,并且分别十分优雅又自信地朝陶九渊与叶胜天各自看了一眼。那种由隐藏在最谦卑中的最骄傲最得意的小因子而闪烁出来的光,立即被敏感又多疑的床上的老人攫住,而与此同时,老人也接收到黑裙女人投过来的表示着深深担忧的一瞥。
“接下来,在我嘴巴还来不及合上的时候,东篱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和我诉说起从小悠然小姐的点点滴滴。她几乎是用挑衅又骄傲的语气和我说的,她称呼悠然为‘小贱蹄子’。”
男人说这话时抬起右手不停抚摸着额头。他的这手的大拇指按在他一边的太阳穴上,其余四根手指并拢,指尖落在他另一边的太阳穴上方。他这手的虎口因此撑开了一个极大的弧度。而就是在这个弧度下,他的前额不时在手指按着的两个点中间焦急地摇晃与颤动。
“并且,她这样一宣布完,就哈哈哈地笑上了足足半个小时。等她笑完,才揉着眼泪说了下去。她道,‘告诉你,这个小贱蹄子从小就爱哭。而且——最妙的是,真正被欺负了却又不敢哭出声了。好几次,被我扇了巴掌,她都只敢捂着嘴,不住地颤抖着肩膀。那张该死的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真是叫人不能不心生万分怜爱呢。”
“对了,这个小蹄子小时候就喜欢猫。和那个老瘫子提了好几次说是想养一只,可总不被允许。那个老瘫子成天让齐叔抱着他躲进阁楼,和我妈的骨灰盒说话,哪里有心思理睬这小蹄子的这些?后来……有一次,这小蹄子在路边看到了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巴掌大的小猫,就偷偷地带回家放在房间里养着。哼,她捧着小猫亲小猫耳朵的模样叫在门外缝隙里偷窥的我看得气炸了肺。嘿嘿,我呸!好妹妹,我怎么能让你称心如意呢?当时我就这样暗自告诉自己。于是次日早上,等她上学后,我溜进她房间,把装小猫的盒子捧着,捧到巷子口绕着流浪狗最多的垃圾桶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野狗争着抢着凑过来咬断了小猫的脖子。然后,再用食物把流浪狗引逗开,把脑袋、身体分家的小猫捡起,重新装进盒子,捧着盒子走回她卧室,原封不动地放在原来的地方。啊,你这个下流的陈世美,你一定想不到,这样的事,我接连干了三次!次次如此。后来,陶悠然一听到猫叫就哭,为此,我可是蒙着被子偷偷地一连笑了许多天……后来,呸,我X他妈!那个齐叔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灰猫,放在他房间里养着,并且和老瘫子说最近在阁楼里发现了老鼠,怕老鼠咬坏了夫人曾经留下的东西。结果怎么样?老瘫子自然没话说啦!同意啦!于是,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天上云的颜色就和那只猫脊背上的颜色一般的阴沉。一阵阵的凉风从过道的窗户的缝隙里钻入。我站在这个小蹄子的房门外,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过道里装模作样地背诵。不时打着哆嗦。那时,这个小蹄子就光着脚一溜烟地跑了出来,一口气跑到齐叔房间。我丢了书,急匆匆地跟着她追下楼,在齐叔的房门外,我注意到,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会儿瞟瞟那只大灰猫,一会儿瞅瞅齐叔。看了不知多久,她就终于接过齐叔递到她手心的一把猫粮,胆怯地蹲在大灰猫跟前,看着胖乎乎毛茸茸的那团肉个‘喵呜喵呜’地在她手心间快活地叫啦!嘿嘿,我说,陈世美,我敢跟你打赌,这个小贱蹄子就是在那时暗恋上我们家那位长得比女人还娘的仆人的……’”
男人停下来,低下头,舔舔发干的嘴角,双手分别抓着跪下来的膝盖,然后各自握拳,声音说得小了下去。哦,他真是酷爱照镜子!陶九渊注意到他又开始对着“手指镜”顾影自怜。至此,老人不禁厌恶地皱紧了眉,同时忽而心想,若是当年那位“摩托车骑士”和这人一般爱照镜子,那么他陶九渊是绝不可能和骑士同坐在一张桌边喝老酒的。
“‘当然啦,这个贱蹄子就只会在向阳小院里装柔弱,装无辜!’停顿片刻,东篱又和我说起她亲眼目睹的悠然拒绝接收班上一个爱慕她的男生情书的事……”
“‘哎哟,陈世美,你可不知道,那是七月底的一天,正处在N市最闷热的季节。已经是晚上七点新闻联播的时间,我当时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双腿盘在沙发上,用小勺舀着齐叔新做的西瓜葡萄口味的刨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沙发跟前的茶几上另外还摆着齐叔留给这个小蹄子的一碗刨冰。哼,我三两下吃完了我的份儿,就捧起她的那份,砸吧着嘴,美滋滋地吃起来。不过,才吃了两口,就听见大门外出了些动静。于是,我就捧着装刨冰的玻璃碗,趿拉着拖鞋,跑过去看……啧啧啧,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嘿嘿,一个长得很是白净很是斯文的‘小四眼’竟然把手卡在了我们家那两扇生了锈的铁门中间!他不住哆嗦着的手指死死抓着一个粉红色的信封……粉红色的信封呢!嘻嘻……我顿时明白啦!舀一块去了籽的西瓜丢进嘴里,然后朝正赤红着脸,拼命关着门的这个小蹄子大笑,‘哎哟哟,干嘛害羞啊!好纯情呢!啧啧啧,不用不好意思,大方一点嘛!何必忸怩成这样咧?哈哈哈……笑死我啦!陶悠然,别说,你和这个四眼田鸡倒是绝配!啊,你还少副眼镜!’说罢,我就把刨冰碗塞给她,又趿拉着拖鞋,匆匆跑上楼,把我的一副曾经买来用来装斯文的平光的黑框眼镜给这个小蹄子戴上。那会儿,那个男生的手已经从门缝中间缩了回去,不过,他从铁门底下把那信塞了进来。而他,依然站在门外,等待着。不肯走。我给小蹄子戴上眼镜后,万分激动地拍了好几下她瘦不拉几的肩膀,然后使劲地拧了她几下脸颊,放声大笑,‘喂喂喂,瞧,这下,是不是就是绝配了?哈哈哈……一对呆头鹅!哦,不,换一点文艺的说法,那应该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好一对惹人羡慕的小鸳鸯呢!喂,刨冰还我!’接过刨冰,我干脆不用小勺,而是抱着碗,仰头一口喝干;刨冰已经全化了。那时,门外那个四眼田鸡忽而用刚变了声的公鸭嗓对着门里深情款款地说了句,‘你怎样都美。’不知怎么的,当时我竟然脸庞一阵发热。呆呆地盯着只剩下两颗葡萄肉的碗底,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男生刚刚那句话是对着我说的。但是,很快,我抬起头,就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非常非常深的侮辱。男生痴痴迷迷的眼睛看的自然不是我!不是我!就像在整幢向阳小院里一样,赢得关爱的重心也从来不是我!只有妈妈,妈妈活着的时候,对我好,一点儿也不恼我,总是笑眯眯地用又和蔼又温柔的眼镜望着我。只有妈妈一个人对我好。只有她爱我。可是现在……嘿——嘿——嘿,那天后来……后来我就忿忿地把手中托着的玻璃碗连带小勺摔在地下砸碎。”
“跟着,我就朝小蹄子往她脚边的那些碎片的方向努了努嘴。这个小贱蹄子,她……她自然明白啦!她根本不敢用眼睛正对着我,甚至是连伸手托住那副比她脸宽松许多就快要从她鼻梁上滑落的黑框眼镜,也犹豫畏缩了好几次。她弯下腰,在我的冷笑中,捡拾起其中一块呈三角形的很是尖利的玻璃,低着头,挪动着慢吞吞的步子,在我不断的催促声中,走到了门缝边。门外目睹到正捏着碎玻璃朝他走过来的四眼田鸡的一长条出现在门缝中的脸,变得激动又扭曲,‘悠然,不,不!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你完全不是这样的!悠然……我……我不走,除非你看完我的信!’他细长的手指竟然又伸进了门缝,仿佛是在故意向我示威向我挑衅。我X,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我就啐了口小蹄子,大叫,‘你他妈的还等什么?’……”
陈纵横讲到此处停下,用膝盖在地上略微移动了两下,原本一直挺立着的脊背和肩膀蓦地往下缩,仿佛人突然矮了几公分。他左手的五指按在地上的那个牛皮纸封袋上按了一会儿,然后离开那封袋,手指颤动了好一会儿。叶胜天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忍耐,克制着自己现在再去照“手指镜”,似乎,他是觉得眼下正说到了关键的时刻,有比照镜子更重要的事情吧。
停顿片刻,男人才接口,“关于这件事,东篱并没说结果。不过,在讲完后,她突然兴奋地双手一拍,一下子从我身旁的沙发上跳起,然后哼着小曲跑到了厨房,找了两个番茄(也不洗),二话不说地丢进榨汁机,开始榨汁。两分钟后,她抱着榨汁机的小圆筒,手抓一柄大汤勺,笑眯眯地坐在了我的腿上。她用汤勺舀着泛着白色泡沫的腥红的汁液,一勺一勺地吮吸……啊……我,我简直不愿再回想,回想当时她嘴角两边残留着那颜色汁液的模样……”
男人又陷入沉默。好一会儿,在陶九渊刻意的一声咳嗽声过后,男人才从自我的怅然中恢复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左手五指捏成一团,在掌心捏紧,然后低沉下了声音,接着道,
“直到昨天,我才在任飞很偶然的一声叫骂下,带着这样的东篱,去了脑科医院。也就是月月住的那家医院就诊。——啊,关于那声叫骂,我必须对此做出必要的解释。当时任飞骂的是‘她本来就是一个神经病!’当然,这很可能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一次巧合。不过,二位都知道,碰巧我也是医生,虽然属于整形外科,专研皮肤治疗。不过基本的医学常识我还懂的。所以,对于东篱那种夜晚睡眠突然减少,精神突然亢奋,还有性欲旺盛的种种迹象,我突然感到了不对劲。后来,那家医院的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啊,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是的,是让东篱即刻住院。但是,我知道,光是凭借我现在和东篱的关系,我是没有资格来做出这一决定的。(说到此处,他停下来,望了望陶九渊,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有权在陶东篱的这件事的做出决定的人自然非您莫属啦。)至于那孩子的不能再留的问题,啊,我就要说到了,叶姐,我……我其实也不想啊,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哩?医生说,现在必须要给东篱吃药,吃那些用来镇定她头脑以及头脑里那些神经的药物,而这些药物对于她腹中的孩子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啊!我……我为此已经咨询过相关方面国内外的医学专家,他们都给了我统一的答复——这个孩子不能留。否则,即使他能‘幸运’地在这些摧残脑部发育的药物作用下存活下来,并被成功分娩,但是,至少又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他会像那个毛球一般是个——智障啊!”
“咚”地一声闷响,陶九渊砸着拳头重重地捶击了下床。他的眼睛不再看向陈纵横,而是用极度专注又极度痛苦的眼神盯着陈纵横头发旁空气中的某一点。叶胜天同时注意到他发白的下嘴唇正在一个劲地哆嗦,如此过了约莫十秒钟,叶胜天与陈纵横听到了一声绝望的低吼——“东篱!”
在这声低吼过后,床上的老人缓缓从身后的靠枕下滑下,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但是,虽然他手指遮掩着,叶胜天还是能看出——他哭了;于是,她知道,“东篱”这个名字对于某人而言并非只是“蠢货”而已。
“陈先生,似乎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哦,对了,当然,是关于悠然与陈经纶的事件的内幕吧?不过,你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请原谅,现在,我不得不站在这样一个立场上说这样话。”
叶胜天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想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冲动,并且十分优雅地重新并了并早已并拢在椅腿边的双脚。脚后跟的痛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了,不不不,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觉得痛,觉得心痛呢?等到她再望了眼床上已用毯子把头和身体蒙住的人,望了眼不住哆嗦的毯子,她就觉得喉头一阵酸麻。
“嘿嘿嘿,叶姐,瞧,我今天可是有备而来……”抽动着嘴角,陈纵横眯起眼,突然从地下站起。一瞬间,叶胜天捕捉住了他往床上投去的又轻蔑又傲慢的一瞥。随后,陈纵横打开那个一直摆在他手边的牛皮纸封袋,把里边的东西逐一拿了出来一一牛皮封袋放在陶九渊怎么也够不到的床头柜的最靠门的边缘——随后,看清了封袋里所有事物的叶胜天如被蛇咬了一般从椅子上跳起。她指着摆在那一式两份的七倍拆迁赔偿合同旁的两样事物,眼珠子鼓得几乎要掉出。
“这……这个软木塞,还有……这份化验报告,怎么会……会在你这里?你……老天!你竟然卑鄙得已经开始偷东西了?!陈大医生?”
“呵呵,您太激动了!叶姐!难道,您觉得您把这两样证物交给肇事的陶悠然(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化验报告单上末尾一栏有签收人叶胜天的名字,因此,陈纵横是从这点上做出这两样无证出自叶胜天之手的判断的。),就算万事大吉,一切都了结了么?哦,NO,NO,NO,难道您不觉得您这样的做法有点……有点欠缺公平?至少,这种做法对于我弟弟经纶、对于丁鲢是一种……请原谅我的措辞,可是,这的确就是一种欺骗与侮辱!”
“啊!”叶胜天恍然大悟地叫了声,“所以,你……你才故意去欺骗、去侮辱陶东篱?你,你——你不只是为了钱,对不对?啊,你——你——是为了报复……报复整个向阳小院!”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这位黑裙女人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栗了一下,眼皮也开始不住地哆嗦。她紧捏着一只拳头挡在胸前,脸上苍白。
此时,床上的老人挣扎着半坐起身。他掀开裹在头上身上的毯子,露出一张泪痕未干的脸。看得出,他显然来不及擦干它们。他瞪着那软木塞与化验报告看了好半天,虽然身体一直没动,可是单凭他愈来愈铁青的脸色来看,就知道老人已是相当的震怒了。
“岳父大人,我刚刚下跪是为了东篱的事向您忏悔。可是现在,您瞧,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哎哟哟,真是叫人苦恼啊!一边是我的亲生弟弟,一边是一个我看了第一眼就为之神魂颠倒的妙人儿;一边是我从小就信服的公正不阿的法律天平,一边却是摆在我眼前的整幢向阳小院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亲情……哎哟哟,岳父大人,难道您到现在,还没感受到我……我的这颗心的痛苦么?啊,您瞧,就在胸口这儿,像针刺,又像刀扎,哎哟哟……”
“够了,”叶胜天气得浑身发抖,很用力地推开椅子,咬着牙走过来,一把抓住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只手腕,“戏到这儿,就可以了。下面,说出你的条件。而且,这才是你真正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么?”说到末尾,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份七倍拆迁赔偿的协议上。
“真有你的,叶姐,”男人笑了笑,朝她耸了耸肩,左手又摆出“手指镜”,及时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象征了凯旋含义的笑脸,“好吧,我承认,再不会有比此刻更适宜摊牌的了。(他握紧的左手顺势伸进一边的衣袋。)是的,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我也终于疲乏了。想要尽快结束这烦人的一切。听着,尊敬的岳父,以目前的情势看,我这么叫您是叫定了。好好好,叶姐,您别急,我就说,就开出我的两个条件:第一,我要求岳父您现在就在这两份协议上签字。是的,没错,在东篱小姐突然发病的状况下,作为向阳小院继承人的任月月的监护人的权利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岳父大人您的肩膀上。这一点不容置疑。嘿嘿嘿,自然自然,鉴于悠然当前在我们N市名誉的状况,她是绝对没有监护人的资格的。不过,您也知道,岳父大人,您的好日子快到头啦,就要去见您心爱的发妻啦。啊,啊,别朝我挥拳头,亲爱的岳父,说真格的,令妻骨灰盒的事和我一点儿没有关系。我只是从那个被陶东篱唆使着去刨出骨灰盒的任飞那儿拿了这个还有这个(他指了指软木塞和化验报告),要知道,就算是拿,也要拿点有用的东西不是?言归正传,岳父大人,被激动,别激动啊,您这种肺癌晚期的最忌情绪激动了,要保重嘛。很好,这是笔,你接好,对,没错,签上您的大名!哈哈!您的笔迹可真不是盖的!简直和您为人处事一样、一样的倔犟!一样的叫人打心眼里钦佩!嘿嘿嘿,叶姐,这两份协议,我可先收好啦。回头第一时间递一份到你们胜天集团……您不介意吧?啊,接下来,我的第二个要求嘛,自然是希望能和陶悠然小姐尽早完婚。您瞧,岳父大人,虽然我已经给了那个任飞足够多的一笔钱用来酬谢他帮我找到这个软木塞和这份化验报告的报酬,而且允诺他若是他肯放弃对悠然小姐的追求,就会付给他更大的一笔,不过……唉,要知道,人是不能和一头牛谈条件的。啊,请原谅,岳父大人,我这当然不是在说您!嘿嘿,嘿嘿嘿,不过,我在想,若是那个任飞此刻知道是他亲手把悠然小姐的这两样命根子交给了我,哈哈哈,我真是十分好奇呢,十分好奇月月这位生父在获知这一切内情后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当然啦,岳父,您也看得出来,这个杂碎压根配不上您最宝贝的公主,说他是个出来混的流氓还算抬举了他!我可是托人打听过他了,这十年来,他在国外,几乎都是靠着女人过活……呵呵……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居然也能当软饭王?呵呵呵,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喏!所以,我想,岳父大人,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瞧入您的眼的。至于说到悠然,我想,现在出现在她身边的事,起因是在我,是在于我对她的念念不忘与想入非非,是我的错。不过,您也是男人嘛,要知道对于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哪个男人不想多看一眼呢?而且,还是这样一个天然去雕饰、没有经过任何现代整容仪器的斧凿的人?我错了,我一开始就错了。到现在,我才晓得,一开始我对东篱产生的仅仅是欣赏,甚至现在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我是把她当作一个可以完全经由我的整容技术卓越的手而改造得获得新生的对象看待的。而这一点,早已超越了她的个性对我的吸引力。我的潜意识里的所有热情都留给了悠然。而恰恰因为此,我才在之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让悠然的照片很不幸地泄露了出去……不过,我现在是真心要弥补我这过失的。男人嘛,就是要有担当,有责任心,不是吗?所以,您看,我来了,带着送给悠然,送给您的这两样聘礼(他在说这话时低头望了望床头柜上的软木塞和检验报告),大大方方地来了。我为的,就是要向您,向悠然表示出我最大的诚意。当然,我爱悠然,发自肺腑的,绝对真心的爱!”
说罢,又摆出“手指镜”,左“照”右“照”他的脸,然后对着“镜子”露出他那标准的、收敛的、克制的微笑。
陶九渊不说话。歪着头,用审判官的眼神冷冷地打量他。
但是,一旁的叶胜天憋不住了,立刻惊叫了起来。“你绝对不是真心!你……你绝不可能是真心爱悠然!你……你这无耻的小人,你还敢冲我笑?你这是要逼我说出来么?哼,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的那点盘算。是的,现在东篱疯了,任月月的精神状态也不好,向阳小院就剩他和他的小女儿了!而且……他(叶胜天在说‘他’的时候没往床上瞧,但陈纵横自然晓得她不会说的是别人)、他又身体这般……这般地不好——”
床上的人听不下去,突然把她打断,“什么狗屁的‘不好’?!你就干脆说,我要死了!”
叶胜天白了对方一眼,继续看向陈纵横,话说得越来越快,急促的声音仿佛憋了很久似的。
“所以,事实上,你知道的,你完全知道的,向阳小院的继承权,也就是之后任月月的监护权,将最终落到漂亮的陶悠然身上!流言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悠然的名誉是受到了影响,但是,一旦这位老人……一旦……哦,反正我想说的是,不管如何,悠然都是向阳小院拆迁的最后的受益人。因此,你就是冲着这一点,才决定娶她的。你的报复,这样,才算完美。因为你知道,夺走了陶悠然,就是夺走了向阳小院,更是真正彻底地打击了,打击了这个在幕后曾经算计过令弟的老人!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是你的一肚子坏水!完全和什么‘爱’呀,什么‘念念不忘’的无关!一点的不相干!狗屁的不相干!”
在意识到自己竟然说出“狗屁的”这样粗俗的三个字的时候,女人不禁羞红了脖子,低垂着头。因此,她没能发现到床上朝她投过来的欣赏的目光。
“哈,叶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还好,幸亏我真正的对手不是您——”停顿下来,男人转过脸,走近病床,俯下身,朝陶九渊俯下身,“怎么样,岳父大人,这第二个条件您考虑得如何?我知道,悠然最最听您的话了!只要您现在点头,那么,下个星期我就能让您参加一场N市最奢华的婚礼。您放心,该办的手续,我已经差不多都快弄齐了……嘿嘿,叶姐,(他飞快地转了下头,不过压根没有看女人,然后又立刻扭回头,望着陶九渊说出下边的话。)关于此事,不得不对您说,有时通过人际关系转来转去的求人帮忙实在是费时费力,倒不如钞票来得直接干脆。嘿嘿嘿,虽然说是N市这么样的一个地方,不过也就那么一回事,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而且,所有的手续都几乎没什么变化,唯一的改变仅仅是——新娘的名字换了嘛!哈哈——”
男人得意的大笑,戛然而止;病房的门被人重重地撞开——上身套着一件宽大的男人西服,下边穿着一条红色短皮裙的、人瘦得几乎让陶九渊第一眼没认出来的——陶东篱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