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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乍然 突变
第十六章
“嘿,来,来这儿!”丁鲫趴在低矮的墙头上,招呼着正向他走来的脸上卡着一副茶色眼镜的胖得浮肿的任月月。
一大丛浓密的灌木丛让他们所处的这个角落在周围人群的眼里显得隐蔽,“对了,就是这儿!喂……月月,你还认识我吗?”
见她仰起头,神色木然地望了望自己,然后极缓地又摇着头的模样,丁鲫赶忙扭过头,伸手使劲擦了下眼睛,角落边那些隐藏在灌木丛里的迎春花吸引了她。她走过去,一朵朵地把它们摘下,边摘边傻乎乎地咧开了嘴,憨憨地笑。
“月月……你……你现在还怕那些……那些‘白大褂’么?”咬了咬牙,少年忍住眼眶里的泪,还是把那个可能伤害到她的词给说了出来。果然,她的反应激烈。一下子,她抬起手,把手心里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把鹅黄色的柔软的小花统统砸向他。砸完,她就撅着嘴,恨恨地盯着他,骂,“坏人!”
该死的,他怎么又想哭了?伸手急匆匆地抹了把脸,他双手撑在矮墙凸起的两处粗糙的表面,稍稍用力,让墙后踩着砖块的身体尽量往上挺直,
“月月……我不是坏人……看看,你摘下你的眼镜,仔细看看,看看我的右边的脸……对了,你快摘下你的这副该死的眼镜!”说罢,他腾挪出伸展到墙这头的双手,有些吃力地够向她。
她防备地立即后退了一步。歪着已经看不出脖子的脑袋,冲他古怪一笑,“坏人!你是坏人!”然后,她挥起拳头,朝他做了个威胁的动作,见他突然摇晃起身体仿佛就要摔倒的模样,便拍起手,哈哈哈地大笑。
“嘘——小声点,小声点……别让人家发现了!我……我知道你可能听不懂,也知道你完全不明白我所说的话,可是,我的心驱使了我前来。月月……我就要走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我可能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有可能今后……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来看你了。你……你一定要好起来!真的,我希望你变得健康起来。以前你的……你的那些事,我多少听说了些……我实在想不到你还有那么痛苦的一段过去。我……我以前还只是以为你生下来就是一个任性又轻浮的女孩子。可是……我错了,我误会了你。你是被迫的。在那段痛苦的经历之后,你……你一直找不到出路……你……你觉得没有希望……所以,你才会自暴自弃,并且那么样地……不尊重你自己。嗯……用我脸上这块胎记做比喻的话,月月,你的那段过去,其实就是你的胎记!你知道么,不像我长在脸上的这块,你的那块长在了你的心里!是的,长在了你的心里!啊……你——”
瞅着眼前的她,他的眼神突然由惊愕变成专注,他眼睛一眨不眨,以至于连一枚锋利的玻璃碎屑扎进他的掌心也没注意到;身材变得臃肿的少女冲着他,流了泪。断了线般的珍珠串很快浸湿了她领口的病号服。哭着哭着,她摘下了那副茶色眼镜,“扑通”一声跪在墙角,呜咽着声音朝他叫,“丁鲫……救我……”
“月月!月月!你——你好了!你——你的病好了!你——完全——完全地认识我了?!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月月,你说一遍,说一遍,你看看我,我是谁?”
他兴高采烈地拍打着墙头,连发现被刺破流血的掌心也笑眯眯的,丝毫不以为意。
“小黑脸,你,你的手怎么了?”墙角下的她仍旧跪着,揉着眼睛。
“真的!你真的好了?太好了!任月月!你没事了!你已经头脑清醒了,嘿嘿,真的清醒了!”他抓起墙角右手边一根狗尾巴草,丢进嘴里,用力地嚼了片刻,便蓦地停下,面露狐疑,“这么说,你……你之前……啊……啊……你……难道你……”
他伏低了脑袋情不自禁地接连几声惊呼,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好半天没有说话。
“没错。你猜得对极了。”少女骄傲地挺了下胸膛,脸上露出的光彩却是转瞬即逝。再开口,她的声音就低哑了下去,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小黑脸,我是这样的‘好’。”
说着,她用手指戳了戳罩在眼睛上的茶色眼睛,然后冷不丁地往地下啐了一口,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一切……我不但记得你这个那天差点没把我送给一个小流氓去强X的小杂碎,记得那个头脑白痴但生理功能一点儿也不……嘿嘿……甚至可以说,比成年人都要成年人的大白痴,我甚至还记得他那条‘大白’!是的,一条相当可爱的狼狗!纯种的德国黑背!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和它的那位白痴主人起了争执,伸手抓了把那个白痴的脸,然后又故意用高跟鞋,嘿嘿,小姨送我的一双全新的高跟鞋,足足七寸高的跟,一下子,去砸‘大白’的头。结果呢?呵呵呵……瞧……瞧我这手腕……再往上的地方……啊,现在都长好了。那些疤痕消失了。嘿嘿,小黑脸,你不知道吧,当时我这里的整块肉都被咬掉,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里边那惨白的骨头啦!嘿嘿嘿,‘大白’真是可爱!不是吗?要知道,我打狂犬疫苗的时候,就这样闭上眼,在心里不断地、不断地夸赞它……总之,这种狼狗记忆力绝佳,特别爱记仇,谁要是伤害过它,哪怕只有一次,不存心的一次,它也一辈子记恨你,不会对你死心塌地……嘿嘿,何止是那种我最爱的国外寄来的牛肉干,火腿肠,炸鸡腿,菲力牛排,怪味鸭脖,香辣羊肚……我什么好吃的没给它丢过?嘿嘿嘿,结果呢,它就是嚎我,就是记恨我……你说,它是不是很可爱,可爱死啦?!”
“月月……”他被她一连串滔滔不绝的话给弄得疑惑住,讷讷地望着她,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别用这样怀疑的眼睛看着我,要知道,我快要忍受不了啦,我好长时间没能好好和人说话啦!我简直真的快要疯啦!快要疯啦!”
“月月……你的意思是说……一开始你就是在故意装疯?哦……刚刚你说让我救你……而你是好好的,一开始就好好的,所以,这也就是说,这也就是说你察觉到了……什么……啊!有人要害你?啊,是他,是那个——”
“嘘——小声点,小声点……别让人家发现了!”月月眨着眼冲丁鲫说完这句他刚刚说过的话,他就笑了,笑得仿佛中了彩票的特等奖似的开心。不过笑完,很快,他又表现出深深的忧虑,“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月月……你……”
发胖的她用十分灵活的动作扭头往四周望了望,然后,转过身,才竖起食指朝少年的方向弯曲了几下,意思是让他把头再俯下来一些。他照办了。于是,她压低了声音,用仅能让他听到的音量把自那日遗嘱风波之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大致叙说了一遍。
“其实,那天,也就是你挖出小铁盒,那个老瘫子用什么‘种子’刺激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你知道吗,那天我跑上阁楼去找齐叔的时候,打翻了外婆的骨灰瓶,那个老瘫子差点没掐死我!太恐怖了!我可不想再继续和他住在一起了!还有,接下来,你注意到了吗,哈,我的那个可爱的妈妈的用心,她是当着我的面提起‘医生’二字的,当然!当然!她完全不会是什么别的用意!她可是好心了!要不是她的那份好心,我和张校医可能现在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过得幸福美满了!她是个嫉妒狂!嫉妒一切!嫉妒小姨,也嫉妒我!她不允许别人有比她更像样的生活!尤其是她身边的人。她受不了别人的幸福。所以,就想方设法地去破坏、去粉碎别人拥有的一切。她……哦,我没有她这个妈妈。她是个巫婆!天底下最最恶毒的巫婆!”
听到此处,丁鲫脸上原本残存的笑意完全消失,原本几乎要欢欣鼓舞就在血管里沸腾的血也突然流淌得越来越缓,到最后,简直仿佛是被突然降临在面前的严寒给冻得结成了冰,在血管里凝固了似的。他开始哆嗦起牙齿,浑身发抖。
“喂,小黑脸,你害怕了?嘿嘿嘿,没错,谁摊上这样的巫婆做母亲,谁就是倒了天下第一的大霉!不过,我真正害怕的不是她。而是……而是那个人。哦……别说,你别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太可怕啦!”
停下来,她双手抱着头,指甲缝隙里一片卡着的迎春花的花瓣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一并瑟瑟摇晃。
沉默约莫三秒钟,她就十分警惕地又来回张望了下,然后依然跪坐在地上,朝他开了口。
“那个人在我佯装发疯的第二天就来啦,当时,我就听到了他和我的主治医生的谈话。我亲眼瞧着他塞给那个比现在的我还肥十倍的像条猪的医生一个厚信封。然后,他和那医生就站在我那装了铁栏杆的单人间的病房里讲了一些话。自然,当时,我的演技无懈可击,别说我那位肥猪似的主治医生,就连这里的院长看过我之后,也说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发疯的可能。言归正传啊,我们出来散步只有半个多小时,我们要抓紧时间。我刚刚说到哪儿啦,啊,信封,是的,肥猪医生接过信封,脸上的表情我虽然没看见,但是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反正,尽管先前那个人说得极轻的一句话我没听清,只听到这个肥猪接连不断地说了十几声‘好’。再接着,那个人就嘿嘿嘿地像个老鼠般笑了。天哪,光是听到那些恐怖的笑,当时躺在床上假装睡着的我就恨不得立刻翻身坐起来,从窗户的铁栏杆的缝隙里挤着身体立刻消失。不过,没办法,我还得听着。而且,还很自然地打了一两声沉沉的鼻鼾。果然,那个人上了当。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我终于听清了。接下来,那番对话是这样的:
‘您看,她……我的这位小侄女……是这样的年轻……花一般的年纪还不到……唉……我们家里的人都为了她流干了泪,操碎了心……所以……我刚刚的意思其实是……是……希望能够延长她在这里治疗的时间……毕竟,她太年轻,我们是不得不为了她今后的人生……而仔细考虑的……唉……我们是希望……主要是希望……她这次能够完全被治愈……以后再也不得病啦!就是这样,我们家属的意思就是这样。至于医疗方面的费用嘛,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们是要对她负责的,也有能力对她负责的。’
‘不过,按照医院的惯例,一般住院的阶段是两个月,您自己也是医生嘛,您自然知道,比起医院专门的护理,家里亲人的关怀,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对患者的病情可能更有效……’
‘啊呀,主任,我刚刚不是和您解释过我们现在家里的实际困难了嘛……实在是因为家里现在有些特别的事要处理,所以,暂时,还不能提供给我这位小侄女一个安静的理想的恢复身体的环境……所以,我们才会想到你们医院嘛。我们可是出于信任才找到你们的,况且,你们这边的住院费也要得不低。’
‘好吧,您的意思我已经了解。不过,最长,住院不能超过三……四、四个月。四个月就是极限啦。老兄。照这小姑娘现在的状况看,要不了一个月她就会恢复理智,清醒过来。我们在这方面可是具备N市最优秀的医资资源的,不管是脑部的CT,X光,还是电休克的仪器,任何当前国内最先进的治疗仪器,我们都具备。此外,再配合着适量的药物治疗,我想,四个月,就足够啦。’
‘不,不够。至少半年。’那个人斩钉截铁地道。
肥猪似乎吓了一跳,‘不不不,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先例!你的这些……我还给你,这个……这个我恐怕办不到。’
‘嘿嘿嘿,事在人为嘛!主任……国外的XXX精神方面的期刊,你总听说过吧?瞧,这可不,那家期刊的副总编恰巧是我一个熟人!我这个人向来喜欢坦诚,开门见山。您看上去也有四十出头了吧,主任的位置,难道想一直呆下去,不想再往上动动?这么说吧,只要您帮着我安排我这位小侄女在这里住上……满满地住上半年,那么,您发的医学论文,不说打包票吧,至少有六成的把握,我能给您发在那份期刊上!啧啧啧……瞧瞧……您吃惊干什么,就像您刚刚说的,我也是医生嘛,虽然刚到国内,但是,对于国内这种……嗯,这种一板一眼的体制,还是有所了解的。至少,我知道,没有足够数量的论文,即使您医术再高,也爬不到院长、副院长的位置嘛……瞧瞧……你这么盯着我干嘛?说白了,我要您做的事很简单,一句话,给她的药量不停地变化,这样,她的病情就会不停地反复,好了坏,坏了好。不就可以了?半年,六个月,一眨眼!弹指一挥间!’
肥猪很长时间才说了话,他用结结巴巴的声音提出疑问,‘可……可是这样做,只会对她不利,甚至是摧残了她的神经系统,要知道,她才刚刚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呀。’
‘嘘——未来的院长先生,关于这些,显然,就不是您应该过问的了。您已经答应了,不是吗?’”
说完这些话的任月月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丁鲫,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雾。接下来,她又简短地述说了她是怎样“配合”地吃药,“乖巧”地让医生护士都不去过多注意她,又是如何在每每吃完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就偷偷地溜进厕所,趁人不备地捂着嘴,死命地一边吞咽着眼泪一边用手抠喉咙试图把那些药片给抠出来的。“当然,大部分都没抠出。”末尾,她这样交待,并耸了下肩膀,补充道,“所以,最近,我才变成了肥猪,脑袋越来越沉,整天除了吃药,吃饭,大便,小便,就是睡觉。有时候,我甚至能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丁……丁鲫,我……我好怕!半年……哦,不,我知道,只要再这样过两个月,甚至只要再一个月,我就完了!真的要变成一个疯子了!”
他屏着呼吸瞅着她,“可是你要我为此,做些什么呢?你……你没有告诉你的妈妈,你……你碍着那位肥猪主任……也不可能去找别的医生或是什么人说这些……因为,他们,他们所有人可能都只会把你当作一个真正的、发了疯的小疯子……”
“是的,是的,多亏我碰见了你!多亏现在,你又来看我了!多亏你了解我,了解我并不是真正地发了疯!”
她说得又急又快,好几个字都说得扭曲了音调。
“可是,我不懂,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呀?啊,或许,或许在我去……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之前,我可以半夜溜到这里,然后偷偷地带着你逃走?”
“不不不,小黑脸,不是这样的。听我说,时间不多了,瞧,那边那个,就是那个正在和新来的护士调情的肥猪!快,低下头,别让他发现我们!嘘——别说话!”
片刻之后,跪坐在角落的少女又回头望了望,才又直立起脊背,呼唤墙外的她的朋友。
“喂,丁鲫,你还在吗?”
“嗯。说吧,要我怎么帮你?”他探出头,流血的那只手仅仅握紧。他感到疼了。
“我也是前两天,刚从我那位巫婆那儿得到的消息,真的,她亲口告诉我的,自然,她以为我听不懂。她说,我亲生的父亲就要回来了,而且就在这几天!你听到了吗,小黑脸,这恐怕是我唯一的、最后的脱离魔掌的机会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找到你的父亲,对他重复一遍今天你对我所说的话?不过,我是说,我不是不愿意帮你的忙,月月,真的,我所担心的是,空口无凭,总该有点别的什么,我才能说得让你的父亲相信吧?”
“别的什么?啊呀,我怎么会有这种‘别的什么’?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证据?凭证么?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我……我也不敢有,不敢有,不然,要是被那个人发现了,我简直……简直不敢想象……他……他……哦,丁鲫,算我求你了,救救我,帮帮我吧!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提供你一点什么别的东西,好让你去说服我的父亲……我……哇”突然,她哭了起来,“我后悔死了,早知道,宁可呆在向阳小院和那老瘫子住在一起了,我……我再也受不了这里啦……呜呜呜……瞧我……又胖又丑……超短裙……我以前的那些超短裙我都穿不下啦……呜呜呜……”
也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锐的哨声斩断了她的哭泣。嗅着鼻子,她连忙擦干了泪水,捡起 掉在身边的茶色眼镜,手腕颤抖着重新在脸上戴好。
稍稍的停顿后,丁鲫注意到原本四散开的病号们开始在草地中间集中,三个高矮不一的护士并排站在那里,当中最高的一个又举起脖子上的哨子,撅起了嘴。
于是,他急忙叫住她。“喂,月月,你还没说,你父亲长什么样,他叫什么呢!”
少女呆了呆,但是仍然从跪着的地上站起,整理了下有些乱的头发,她最后朝他极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从没看过他,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的,他叫任飞!”说罢,她再不看他,匆忙弯下腰,俯身在灌木丛里揪了一大把叶子与鹅黄色的花,就转身跑开。
丁鲫趴在墙头,远远地看到,她一直跑到已逐渐站好的病号的队伍中,然后,低下头,掏出口袋里的那把花与叶子,丢在一个病人的脸上,双手一拍,嘻嘻地笑,“坏人!”他的泪又不受控制了,在接下来护士的怒喝与一些病人的吵嚷中,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扶着墙头,踩着脚下的砖头,摇晃着身体,离开了那道矮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