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预备对决
第十五章
从来没有一个上午,像今天上午这般让陶九渊觉得怪。仿佛走马灯似的,竟是接连来了好几个探望他身体的客人。按照先后次序,来的分别是,学校工会的那个姓叶的小伙子、毛线团以及任飞。
若说前边两个客人分别代表了他的单位、他的邻居而来探望他因而显得名正言顺的话,那么最后那个任飞的来意则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位曾经的“摩托车骑士”竟然是来求婚的——而且不是要和那个蠢货结婚,而是要请求他陶九渊——他未来的岳丈大人(厚脸皮的骑士居然敢这么称呼他,真是气死他了。)——把陶家最美丽的小公主嫁给他。而且请注意,这位骑士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一点儿也没红。那副神情,骄傲得仿佛他娶悠然简直就是在做善事。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当然,按照这位骑士的说法,实际上,早在陶东篱把悠然的照片通过邮件传给他看了之后,他就深深地被这位小公主的美丽给打动了,并且真诚地相信,她就是他今生的挚爱。骑士说上述这些话时说得流畅至极,丝毫没有停顿,尤其是“今生的挚爱”的那句,说话的腔调完全像是在朗诵普希金的抒情诗、字正腔圆,声情并茂。不过在这位骑士之前陶九渊早已接待过两位神态、说话、动作令他今天觉得古怪的客人——无论是姓叶的小伙子,还是毛线团看他陶九渊的目光都流露出了一股带着讥笑的怜悯。于是他立即明白,那怜悯绝对不是建立在他的晚期肺癌的基础之上!还有别的!别的某种东西!一定有什么,不然,这些天,小齐不会总是找借口脱离他的视线。要知道,就是今天上午,小齐已经去帮着他洗了五次衣服,买了三次水果和两次早饭。关于早饭,这几天小齐总是一次只买豆浆一次只买油条,天知道,他小齐的忘性怎么会变得这么大!——若非他陶九渊在心里产生了某种怀疑,这位骑士后来是不可能有充裕的时间在他面前胡说八道的。
此刻,歪着头靠在轮椅上的陶九渊记得,约莫一个小时前,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并非病态的神经质,他几乎是顺着任飞的话的方向不疾不徐地展开询问的。
……
“啊哈,小任啊,听到你这样夸奖我的小女儿,我自然感到高兴,而且,你看,作为一个将死的老人,若是能在生命的尽头看到自己小女儿的婚礼,饮下一杯幸福的美酒的话,那么,即使死后不上天堂,他也丝毫不会感到后悔……”
“快别这么说,您哪!能进天堂的,也就您这样的‘大教授’!‘大知识分子’!要不怎么说,‘知识就是力量!’‘教育改变一切’呢?”十年不见,“骑士”看起来丝毫不见老,相反,他那微微发福的身体和白胖了许多的脸庞倒衬得他既精神又有活力。总之,单从外貌看的话,也大致能判断得出,此人这些年在国外的生活大体上应该过得还算舒心。
“小任啊小任,你还是这么风趣哟!”
“哎哟,您可总算是笑了,我的岳父大人——”
“等等,打住,先别叫这么快。别说我还没同意你的求婚,就是……我是说,退一步说,假设的情况,关于这种情况,我想如果你是真心对悠然的话,你一定会有所顾虑……那就是,别忘了,你已经和悠然的姐姐,我们家的东篱有了一个……孩子,她……她叫月月,现在……现在……她……她……”
陶九渊说不下去,眼睛也不敢看向任飞。
这个脑袋扁得像个红灯笼、身体壮得好似一头熊似的男人却是立刻笑了,他双手一拍,然后一只手搭在陶九渊的肩膀上,边笑边咂嘴,
“岳父大人,这怎么能怪您呢?您这样的‘大教授’向来是只服从于真理与自由的嘛!您放心,您绝对没有做错!东篱已经把那天的事都大致给我说了……不过,我完全不同意东篱那种偏激的想法。是的,她一向过于偏激。要知道,客观来说,您所做的充其量不过是指出了任月月这个小家伙身上的一块……一块‘锈斑’!是的,就是‘锈斑’!您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是善的,是希望她有则改之,刮掉……嗯……祛除掉她的一些恶习的!嘿嘿嘿……总之啦,您完全是好意!是为了她这个黄毛丫头考虑!可是——(说‘可是’的时候,他扭曲着红褐色的仿佛蚯蚓般又长又细的嘴唇做了个鬼脸),当代社会的一个极大的病灶却让您的这种善意被曲解!啊哈,对了,我就要说到点子上啦,病灶!没错,这个病灶最容易体现在任月月他们这种小孩子的身上!他们冲动、烦躁、易怒;他们追求时尚,喜欢上网、刷朋友圈、发微博、买名牌、喜欢一切炫丽又浮躁的东西!当然,还有金钱,离开手机支付,离开淘宝,他们简直像脱水的鱼,一刻都活不下去……唉,老天爷哪,可怜的一代,一群迷途的羔羊哪!可以说……亲爱的岳父大人……可以说,月月他们这代人是几乎毁在了物质汹涌澎湃的汪洋里了!他们是一叶叶瑟瑟发抖的、只能在一个涌起的潮头下原地打转的小舟!他们不能不迷惘!不能不迷失!因为要知道,他们压根没有信仰!没有信仰还不可怕?!啊哈——那简直比没有文化的愚昧更加的可怕!因为恰恰他们自身不自知,他们就会无所顾忌,想当然地在他们那点少得可怜的法律框架的边界里,又想当然地认为,如果他们要某样东西,那么那样东西就合该是他们的!就像轻点鼠标,就像用指尖点击一下手机屏幕一般,都是那么的简单!那么的理所当然!瞧瞧,这就是他们被我们这个时代孕……哦,不,培育,培育出来的性格!让人惴惴不安的性格!当然,除此之外,学校的教育体制也令我不敢恭维!您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勉励我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知识不等于智慧’——是的,就是这句!瞧,您笑了!好吧,姑且就让我把您的这个笑容当作是对我精湛记忆力的恭维吧。接着说,说到哪儿了?啊,教育!当然,就是它!甚至就在我这次回国以来的此刻,也就是第二天,我就可以有些夸张地、给当前咱们国内的教育体制下的小可怜们下断言——一群书呆子!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学校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培养书呆子!不然,要那么多考试干嘛?不然,要那么高的分数干嘛?不然,要争着抢着挤破头去买学区房干嘛?哦,请原谅,我所指的,仅仅是月月所处的小学乃至中学的这一段的教育。关于大学阶段的教育,如您所见,我没有批评的资格,您是教授,我自然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啊,还是回到正题,因此,我想要说的是,正是这种唯分数至上,唯考试至上的教育体制,加剧了月月他们这一代本身的性格乃至心理上的脆弱!您看,岳父大人,一旦他们在考试中失利,在班级排列的名次中名落孙山,那么,他们就会感到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尤其是尖子生,特别容易如此。想不开要跳楼,要割腕的比比皆是。而一些低分的所谓的像月月这般的差生,他们呢,则会很快转移他们的目标,因为他们既从老师与家长那儿感觉不到关爱,也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振作起来的动力,所以,他们就转移,转移到他们不该转移的地方上去了。譬如早恋。月月就是这样一个典例。唉。关于我这个女儿的这些事我听东篱说过一些。不过,唉,还是别提了。别提了。其实,我一直都在关心她,除了定期寄出她最爱的牛肉干外,我还一直要求东篱把她小时的照片都发给我,啊,我还专门为此做了本相册……不过,您也知道的,岳父大人,东篱是怎样的脾气……唉,这些都不必说了,不必说了。我说的似乎有些过了……然而,我所说的这些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月月这次……这次突然精神受损的真正的原因其实说到底那只能是她自己,是他们这代人太过脆弱的心理造成的。造成这种病灶的是体制、是学校、是家长,而您……尊敬的岳父大人……您当然只是无心之失……”
说完这么一通长篇大论,任飞显然感到口渴,因此在注意到陶九渊床头柜上那碗冷掉的豆浆之后,他就想也没想,伸手捧过来一股脑儿喝了。喝完,抹着嘴角,放下碗,朝轮椅的方向咧嘴而笑,
“要是酒,可就好啦!啧啧啧……真是怀念以前和您大碗喝酒的日子啊……啊,后来,我才听说,被我喝掉的都是您收藏的、预备留给悠然未来的夫婿的酒……嘿嘿,岳父大人,您说,就在这件事上看,我……我和悠然,是不是也可以算得上有缘呢?哈哈哈……不过,您放心,最近几年,我在国外开了饭馆,事业上算是小有成就,区区几箱茅台……几十箱都没问题!‘幸福的美酒’,我一准让您喝得尽兴!还记得以前喝到兴头上,我最爱唱的那首歌么……啊,您又笑了,显然,您还没忘,没忘掉那首‘一场游戏一场梦’。啊,现在您有没有兴趣,让我为您再献上这一曲?”
陶九渊默默地摇头,他瞧着正侧身坐在他病床上的正处在兴奋状态中的这个男人,不住地冷笑。
“你也转移了话题,骑士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假设,果真这门你所说的亲事成了的话,你怎么协调东篱、月月和悠然她们的关系?嗯,撇开月月不谈,就说那个蠢货,她一定会为此恨死你!而且,也一定会为此恨透了悠然!”
“哦,不,恰恰相反,岳父大人,难道您忘了吗?这次,正是陶东篱把悠然介绍给我的呀……”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偶然看到了悠然的照片因而萌生了爱意,而是那个蠢货刻意想把你和悠然扯到一起?”
“嗯……”骑士坐在床上,眼睛望着那空了的豆浆碗,用手指敲击着脑门,话说得逐渐吞吐起来。他道,“事实上……看起来……的确是这样……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本来,前段日子,我只是随口和她说起了我最近和我那位金头发的妞儿分手的事,也一如往常地通过她提供给我的那个帐号支付给她月月的生活费……就是这样……一切都像平时那样……可是突然某一天,她就塞给我了那样一个天仙的……嗯……一些相当……也就是一些照片啦。老天!她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瘦得干巴巴的了!啊……我自然指的是我的未婚妻。啧啧啧!我无法形容我第一眼看到她照片时的心情!是的,不能形容……啊,只能说我被秒杀了!……后来,东篱跟着就把悠然从小以来的点点滴滴都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说她怎样的性情温顺,说她怎样的多才多艺,说她……”
“够了。”老人抬起手,朝对方做了个制止的动作,随后让抬起的那只手凑到了嘴边,用两根手指捏住下巴,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对骑士说话。“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你一直没问,也没说,那就是悠然的态度。你倾慕她,爱恋她,那是你的事。可以说,也仅仅是你的单恋,她完全不知情。因为,就像你刚才说的,她还不知道有你这个仰慕者的存在。所以,对于你的求婚,我此刻不能做出任何的回复,毕竟,这件事看起来有些……有些突然。实在是,现在,看起来,并不像一个适宜求婚的时刻。”
“啊,岳……您老人家恰恰搔到痒处了!正相反,现在,当前,眼下,是的,再不会有比现在更适宜求婚的了!甚至,我认为,即使比我条件更低更差的人,如果现在跪倒在悠然小姐的脚边,她也会流着眼泪,点头表示同意的。”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是‘当前’,是‘眼下’?”老人转动着轮椅来到床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忽而捂住嘴感到失言、脸色苍白的男人。男人不说话,眼珠转着,忽而闪烁出惊喜的目光望向门外:端着一盆洗净的衣物的小齐回来了。三分钟过后,狡猾的男人借机开溜。
……
所以,一直到现在,陶九渊还没有解开今早就逐渐凝聚在他胸中的疑团。究竟,究竟这些人都怎么了?他们的目光为什么都像是在刺探他,姓叶的工会干部表现的最是克制;毛线团却是最露骨,有一次她刚和他说完话,就抿着嘴,转过头去偷笑;而那位骑士呢?除了刻意的、虚伪的讨好之外,他却表现出了破绽,这个破绽就是,为什么偏偏“现在”就是向悠然求婚的最适宜的时机呢。现在?当前?眼下?哦,不,不,不!发生了什么,一定有什么可怕的、而且是针对了悠然的事已经发生了!该死的,陶九渊,你怎么才反应过来?!懊恼地捶打了下自己的胸口,皱着眉,他望向正走入门来的拎着饭盒的仆人。
“该死的小齐,快说,是不是悠然出事了?!”
被大喝一声的仆人两手捧着饭盒顿时呆立在原地;等到他迎上老人的视线,四目相对的时候,却已是热泪盈眶。
十分钟过后。
轮椅上的老人暴跳如雷。(当然,准确地说,他跳不起来。)他在轮椅上剧烈地扭动起身体,仿佛得了疯病似的简直把轮椅快摇散架。他身体忽而扭到轮椅座位的左侧,双手伸到把手外、狂抓这侧的车轮——他用指甲掐,甚至还够着脑袋用嘴巴咬;忽而猛地一下他的身体又滑到右侧,然后把脑袋撞在轮椅的金属扶手上,不停地死磕,好像长在他脖子上的那玩意儿已并非他的脑袋而不过是个大沙包。即使是高大的齐修平,也拿这样疯狂的他没辙。到最后,老人凶狠的力量爆发。他把一边的轮胎给抓破,又扭着身体蛮横地像个喝醉酒的人一般暴打另一边的车轮。终于,车轮经受不住折磨,瘪了气。而与此同时轮椅也再也支撑不住他——他重重地跌倒在轮椅下。临摔之前,他的两只脚还被踏脚板给绊了一下。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好几次,小齐要拉他起来,他都狠狠地把伸过来劝慰的臂膀给甩开。
“他……他们是要憋死她……是要憋死她呀……他们……他们还故意在她的辅导班外张贴……那些……那些照片……啊,啊,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到刚才任飞说‘现在’,说‘当前’,说‘眼下’!原来,这该死的,他也知道了!啊,啊,他和他们是串通好的,早就预谋了的。不然,他怎么能这么精准地在回国后的第二天,就掐准了这样的一个时机,来找我提亲?该死的,不要脸的流氓!他们就是一群流氓!老天啊,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这么糟践她,糟践我的心头肉哇!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吗?你耳朵聋了吗?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啊?!啊……我想起来了,毛线团,刚刚这个浪荡的女人不就是坐在这儿笑的吗?我知道啦,现在知道啦,她是在得意,为了我那可怜的女儿被人侮辱的事而窃喜不已,悠然以前侮辱过她,她……她今天是来报复的……是的,是的,她是来炫耀的,向我示威的……还有那个姓叶的,工会的人,他不是再三叮嘱我要想开点,看开点吗?这话的意味如今回味起来,是多么深邃,多么深邃啊……该死的……他们……他们都在欺负你……悠然……我的悠然……我害苦了你……是我……我早该把那份遗嘱还给他们……我……是我……我怎么还不死……还不死啊——”
眼泪鼻涕满脸的陶九渊忽然打住,他双手撑在地下,抬起头。蹲在他身边的齐修平顺着他的视线瞥去,很快,与俯下身、今天依然一身黑裙打扮的来人的目光相遇。不过,叶胜天只朝他齐修平轻轻点了下头,然后,那两道火一般的眼神就从他的脸上掠过去,继而转向双手撑在地上的涕泪者。
她朝地上的人眨了下眼,然后举起手机,冷冷地道,“要知道,再不会有比你现在更好的形象了!活脱脱的一只刺猬嘛!来,快!对着镜头!”
“滚!滚!”陶九渊止住哭,一手撑在地下,一手胳膊弯曲着朝她激烈地挥舞,“谁让你来的?啊,你也是知道了……知道的!你也跑来看笑话,看悠然,看我的笑话,是不是?滚!立刻给我滚!滚你妈的!”
叶胜天不睬他,“咔嚓咔嚓”地不断地按着手机拍照,老人再次被激怒,他匍匐着趴在地上,既吃力又艰难地用胳膊肘作为支撑点撑在地上,挪动着身体。好几次小齐含着泪跑过来要把他扶起,都被他咆哮着呼喝开。叶胜天仍然站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小齐怎么也不能用语言描述出的光彩。她已把面前的手机拿开,收了起来,她瞪着地下正朝她蠕动过来的人,鼻孔不停地翕动,嘴角不住地颤抖。
好一会儿,小齐只能听到陶九渊的肘部挤压在病房瓷砖上的摩擦声。那声音令他痛苦到了极限。扭过头,他颤抖着手抹掉眼中的泪。也就在这时,耳畔传来短促而又尖利的一声叫。他急忙回过头,眼前的一幕却又让他捂住了嘴:陶九渊抱住了叶胜天的脚,张嘴咬在了一只脚的脚后跟上。他咬了很久才松开,把头靠在她一双黑色的小羊皮的平跟鞋的鞋面中间,用只有负伤的野兽才会发出的“嗬嗬嗬”的声音喘着气。而这个黑裙女人却死死地抿住嘴,蹲下身,张开双臂,将伏在她脚边的处在最脆弱时刻的人的肩膀给轻轻地搂住。看得出,在她搂住他的时候,她是竭力忍住了痛。虽然她下摆长长的黑裙因为她蹲下来的动作而遮挡住受伤的脚后跟,让小齐看不清她的伤口,但是无论是从她苍白的脸色还是从她微微颤抖着的五官来看,齐修平都知道,她很痛、很痛。
然而,这一幕还不算是事情发展的高潮。过了大约一分钟,被女人搂住的老人才又“哇”地一声,伏倒在女人的怀中再次痛哭。这一次,他不似先前的激烈与愤懑,而是表现得相当委屈,哭得仿佛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碗而害怕家长惩罚的孩子。齐修平轻轻默数着女人从老人腋窝下绕到其后背轻拍的次数,等到他数到第十一下,病房的大门“砰”地一下被撞开。真正的高潮来了。来的竟是这些天,老人一直期盼不到而在刚刚又为了她痛苦万分的——陶悠然。
“不好了,爸爸!齐叔!不好了——”推开门,她就赤红着脸大叫,忽而却又在注意到蹲在地上搂住父亲的女人时收住了声。小齐连忙走到叶胜天身旁,从她滚烫的手指中将满脸羞愧的老人搂抱回了床上。他拿了枕头让老人靠坐好。然后弯下腰,把不知何时掉在床边地上的毯子捡起来,拍了拍灰,给老人拦腰盖上。然而,也就在这时,陶悠然发现了父亲与叶胜天双双集中在毯子上的一瞬却又立即交错开去的目光。好像……好像真的有点什么……她若有所思地低了下头,不过,很快又急忙地扬起脖子,不安又慌乱地看向齐叔,又看向父亲。
“出事了……出……大事了……爸爸……”她末尾那声自然而然的称呼如同一个烧红的铁块,立即烫热了陶九渊的心。他坐在床上,胡乱地抹了下脸上的涕泪,张开五指,颤悠悠地朝眼前这位他终于盼来的人儿的方向晃了晃,“你……这么叫我……你……悠然……这么说,你还愿意认……认我这个父亲?你……悠然……悠然……我的悠然!别说了!我……我刚刚都知道了……小齐都和我说了……那帮该死的畜生对你……做的下三滥的事情……”
悠然走上前,紧紧抓住老父摇晃的手指,脸上露出忧郁又犹豫的神情,她仿佛求助似地望了望身旁正为她拖移着椅子让她坐下来说话的齐叔,然后坐下来,松开父亲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她不敢再看父亲。一个劲地用双手捏住自己睡衣正中间的一枚纽扣,并让眼睛紧盯着这枚纽扣,不再往别的地方张望。
“不……不是那件事。而是刚刚今早发生的……或许就在刚才!我……我……对不起……爸爸,请你原谅我,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会这样……他们……他们竟然会这样……”
听到压低了嗓门的陶悠然说到此处,连原本站在他们身后的叶胜天也感到了不对劲,她龇着牙,让身体靠在陶九渊病床的床尾,侧着脸看向只穿了一身单薄睡衣的陶家二小姐。
“到底……怎……怎么回事?老天,难道还有比你的‘那件事’……更糟糕、更可怕的?”半坐在床上的人一把推过了小齐递过来的一个装了半杯水的瓷杯,也不理会瓷杯里的水溅湿在他脖子上的一大片水珠,就俯下身,双手忽然拉住了小女儿一边的胳膊。在与女儿那胆怯的、只敢偷偷摸摸的向他投过去的一瞥中,他忽而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女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小齐吓了一跳,连忙扶起老人,要喂他喝点水,然而倾斜的瓷杯倒下的水却全都从老人张大又僵硬的嘴中流出。
“爸爸!”
“先生!”
“老刺猬!”
霎时,床头两人与床尾那人同时惊叫。然而,老人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他佝偻着后背,双手抓着毯子,嘴巴大张。
接下来的一分钟,在瓷杯掉地的粉碎声中,在小齐慌乱的脚步声中,在陶悠然持续不断的哭泣声中,叶胜天保持住了冷静,快步走到床头,从小齐与陶悠然两人中间的缝隙中挤进去,手伸到床头的大靠枕的上方,按下了紧急呼叫的按钮。
三分钟过后。被打了一阵镇静剂的老人已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刚刚离开病房的曹医生临走还一再交待,让他们家属不要再刺激病人,并且暗示他们,说,没必要再住在医院里浪费钱了。陶悠然与小齐听后均低沉着脑袋,缄默不语。唯有叶胜天不服气,对着曹医生破口大骂,并质疑他是不是故意在说反语。“啊,你这个小老头儿,说话竟然也是这样拐着弯儿的,不就是住院费吗?我现在就和你下楼去交,交上一年,不不不,三年!十年!你放心,钱,我一定让钱到位!所以,别再说那些捉弄人的话!看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个样子哩?不,不!不许你说话!你没资格和我说话。不就是钱吗?现金,刷卡,随你们的便!要多少有多少!你们想多要也行!只要能治好他!而且,你们也能治好他的,对不对?这个臭刺猬现在早已经不吐血了!甚至连咳嗽也很少听到了!这难道不是他身体逐渐康复的迹象吗?啊,你这个小老头儿可真讨厌,变着法儿的来管我们要钱!没问题!给!给!统统都给你们!但是,请你别再说一个不吉利的字,别再说!哦不!谁让你走了,你这个小老头儿!你还敢在我话没说完之前就掉头走人?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胜天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的——喂!喂!”叫嚷着,黑裙女人跺了下脚,却是忽然“哎呀”了声,皱着脸,抬起一只脚的脚跟,歪下半边肩膀,伸手去够脚后跟,在脚后跟上好一阵摸索。
过了片刻,小齐走到女人身旁,红着脸递给她一片创口贴,也就是接过创口贴,这个女人靠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她又问起了悠然。她问今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枯树下……妈妈的骨灰盒……不见啦!就在今天早上!就在刚才!”
“什么?你……你再讲清楚一点?怎么回事?”女人似乎听得还有些乱。于是小齐赶紧解释,说是夫人的骨灰,先生一直舍不得下葬,因为前段时间出了事,才后来把夫人的骨灰埋进了花园的枯树下。并接着有些吞吐地告诉女人,说,夫人的骨灰盒是先生的命根。
“那么,你再说得详细些……”好半天,叶胜天才用很低的声音对悠然道。
“嗯,我今早推开窗,就像往常一样,站在窗边,望外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往枯树那边张望。这一张望不要紧,一望,我就顿时丢了魂。我看到,就在枯树下那个父亲这些天来每天坐着轮椅转悠的地方看到了一个新挖的大洞!我跳起来,一口气冲下楼,跑到那洞旁边一看,差点没晕过去!母亲的骨灰盒不见啦!”
“一定又是那个坏蛋陈纵横!他……他可是太……太坏啦!”靠坐在陶九渊枕头边的齐修平忿恨不已地重重地拍了下床头柜,然而,拍完,他却是立即缩了手,回过头有些紧张地望了望依然双目紧闭的人。等到见床上之人未动,他才舒了口气。
“难道真的……真的是他?请原谅,陶小姐,关于你的那些照片的事,我也是今早才听说……当然,这很令人遗憾。你现在的心情,我是十分的理解的。不过,你们又凭什么认为这些坏事都是陈纵横干的呢?要知道,若是准备报警的话,我们需要第一时间掌握一些必要的证据。”
叶胜天是弯着腰一边替被咬伤的脚后跟贴创口贴一边说着话的。
“的确……之前……我收到链接的那些图片……都是东篱的手机发给我的……而刚刚……就在我进医院的大门的时候……收到母亲那沾染着泥土的骨灰盒的图片……也是来自东篱的手机……”
“悠然小姐,这绝不可能是东篱小姐干的,我不相信她……她会这样做!绝不相信!”齐修平摇着头脸色苍白地打断了悠然。
陶悠然抬起头,递给齐叔一个很是难看的笑容,然后转过脸来,看向已经一头大汗靠在椅背上的叶胜天,“我想……姐姐……她可能也只是被利用了。”
椅子上的黑裙女人用很认真的眼神凝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明艳绝伦的年轻女人,看着看着忽而就感到了自己的怒意。哦,听说这位陶小姐长得酷似去世的陶夫人,这么看来,那个臭刺猬的眼光倒还是……还是……女人接着又暗道,哼,我管他的眼光干什么。这个讨厌的家伙,哎哟,我的脚,啧啧啧,不愧是刺猬,咬得可真疼。
她抬起脚跟,用手又抚摸了下,才对悠然说出了她的意见,“让我来说一点陈纵横最近找我帮忙的事情吧。或许,你们听完,就会对陶家大小姐此刻十分不幸的遭遇有更深的体会。其实,这事简单来说,也不外乎一件事。碍于N市现在对外籍人士的管理规定,回国没有多久的陈纵横是还不能在未来至少半年内到我们的民政部门去领结婚证的。没错,本身这方面的手续就很繁杂,总是一个又一个叫人头大的证明文件……”
“什么?他结婚?叶女士,你是说,他要和东篱……”
叶胜天点点头,抬了下手,做了个让悠然不要打断自己的动作,又道,
“但是,似乎看情形,陈纵横和令姐那边很急,毕竟,要是拖了半年,到时候,令姐的……这个身形凸显了出来,办起婚礼来,总是不很雅观。好吧,小齐,别插嘴,也别学着这只老刺猬皱眉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很好,安静地坐下,听我说,是的,是的,请求我帮着他在相关部门那儿通融着及早办下结婚手续的这位陈先生,他,亲口告诉我的,陶东篱小姐刚刚怀了孕……(在身旁陶悠然与齐修平的惊呼声中,她咂嘴了几下,又耸了耸肩膀,才又继续。)不过,请注意,在我得知他和东篱小姐这些事的时候,他在我的眼中,还只是一个勤奋上进的大好青年,就像他的弟弟,我曾经的下属陈经纶一样,人还是很不错的。那时,我虽然也听闻到你们向阳小院新跑出来的遗嘱的事儿,不过,完全没有往某些可怕的方面想……哦,小齐,你坐下来,别乱走,你的脚步声笨重得简直像大象!别吵醒他!拜托!我正要说到整个事件中最关键的地方!很好,坐下来,听着,”
她站起身,用一只手抓住椅背,紧紧地捏着。然后咬着牙,倒吸一口冷气,
“好吧。现在的状况不一样了。有些原本藏在水下面的东西已渐渐露出了端倪。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显而易见了。”
“我不懂。”
“我也不懂。”
陶、齐两人一前一后的老老实实的表白立刻又让黑裙女人抓狂,她气愤地刚抬起一只脚想往地下跺,却是又忿忿地放下脚,双手背负着,走到床尾,替床上的人拉扯了下被角。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让你们了解,陶东篱真的是一个蠢货!超级大蠢货!啊,关于这一点,我到是和这只老刺猬英雄所见略同。”
“为什么?”
“为什么?”
接下来,又几乎异口同声的陶、齐两人的反问简直要让叶胜天气炸了肺。她已没有心情去疑惑,床边的这两个人为何会面面相觑着神色尴尬了。或许,他们简单的脑细胞也与那位东篱小姐没有太大的差别?
长叹一口气,她朝床边的两人摊手,“这么说吧,陶东篱不仅仅是‘被利用’这么简单,而是,应该说,她是被利用透了!喏,就好比肥肉炼油,小齐,你知道吧?锅底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放,所需的只是拧开灶头,让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黝黑又结了一层铁锈的锅底欢快地跳舞。锅逐渐热了,温度升高,一缕淡淡的有些呛人的烟不疾不徐的、袅袅散开。这时,掐准时机,‘滋啦’一下,倒入所有白花花的、肥的叫人恶心的油膘。很快,几乎只是眨动几下眼皮的功夫,一条条细细的透明的汁液就在萎缩了的、逐渐变得金黄的肥肉的周围涌溢出……然后,剩下来的就是不停地搅拌,翻动,搅拌……让肥肉萎缩得更厉害,让油脂的汁液流淌得更加彻底!最终等到这些透明的油冷却,就凝结,凝结为乳白色的、蜡状的固体!”
“哦,您看来也经常下厨房!”小齐忽然兴奋地拍了下手,“那么,馄炖呢?我是说荠菜馄炖,您爱吃吗?”话一出口,他就在陶悠然怀疑的目光中赤红了脸,好半天,不敢抬头。
叶胜天冲齐修平摇摇头,然后转过头,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盯住陶悠然,对她道,“令姐就是陈纵横锅里的肥膘。专门用来炼油。”
停顿了片刻,见床边的这年轻的女人仍然不解地望着自己,叶胜天不禁感到不耐,她扭头朝床上的陶九渊低叫,“乌鸦,乌鸦,你可不知道乌鸦是顶聪明的鸟吧!”叫完,她走到床边,挨着陶悠然在床上坐下,“难道还看不出来吗,用‘坏蛋’一词已经不足以形容的某些人的险恶用心了!”
小齐和陶悠然同时摇头,又同时注意到彼此,然后又同时扭过了头故意不再看对方,讷讷地杵在原地,各自生自己的气。
“啊呀,你们两个!我不问你们啦!我直接说我的猜测了。不过,虽然只是我个人对陈纵横的猜测,不过,凭借着我几十年的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在商海几度浮沉的经验,我想我的猜测至少百分之两百的准确。因为,要知道,这可是头贪婪残忍的狼!他为什么这样紧抓着陶东篱不放?啊哈,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任月月——这个现阶段,注意,是现阶段陶家向阳小院唯一继承人——的母亲,会在任月月成年之前主宰着整幢小楼的产权,享有巨额的拆迁赔偿,而且——请注意——请注意——陶东篱也是一个极容易愚弄的对象!请原谅,悠然,我是这样的直接!现在,我不能再说得更婉转了,虽然这也可能。不过,我不想这样。我必须第一时间地给你们解释清楚这个男人肚子里的全部坏水!哦,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精哩!直接说吧,他是故意亲近陶东篱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在成为陶东篱的丈夫后取得一半向阳小院的财产的支配权,他要的是全部!而且绝不拖泥带水!甚至必要时,可怕得会比盗走陶夫人的骨灰盒更加得可怕!嗯,是的。他让东篱怀孕是另有目的,甚至是他这个败类,竟然拿自己的孩子做筹码,做下一个向阳小院小主人的筹码!啊,你们还不明白么?他之所以接近陶东篱,就是为了生下向阳小院的新的继承人!遗嘱,那份遗嘱上不是说了么,陶夫人要把所有小楼的继承权赠给她未来的第一个外孙或是外孙女?!哦,够了,小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有你,悠然,你也想插话,你们要说的是月月,对不对?没错,任月月现在是排名第一的外孙女,虽然她据说是疯了,可这仍然不影响她法定继承人的权利的行使,至少她的母亲,陶东篱就能代为行使。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若是任月月有一天……啊,我是说假设,有一天不在了,请原谅,我又这么直接。假设她突然消失了,从地球上蒸发了的话,那么,这份遗嘱所产生的效应是不是就会落到下一任的外孙或是外孙女的头上呢?(她这句话刚一说完,她就颇为得意地看到了陶、齐两人苍白的脸庞。很好,她更加得意,得意的是,他们这两个呆瓜总算是有些明白了。)因此,那一会儿,也就是在陶东篱还没有怀了他孩子的时间里,他才不会那么着急地要那份遗嘱,毕竟,你们要注意,遗嘱是死的。而且没有硬性规定,只是说明,要把房子留给第一位外孙或外孙女,完全没有点名道姓。也就是说,只要谁符合第一的外孙或外孙女的继承条件,而且,同时必须具备陶家的正统血统,那么,就是向阳小院毁于一旦后那笔在银行账户上末尾若干个零的财产的主人。所以……必要的脑筋就需要动起来了,不是么?所以,他才那样紧地抓住了令姐东篱。一方面,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当作了他干一切坏事的挡箭牌。说到令姐,顺便问问,她……她会用电脑编辑照片吗?”
叶胜天停下来,很是满意地看到悠然朝自己摇头。
“啊,我说到哪儿了?不用你提醒,小齐,我记得,‘一方面’,是的,除了给他作挡箭牌;东篱还被他炼油,压榨,怀上孩子!老天爷!他竟敢……他竟敢这样利用……利用自己的孩子!”
“先生……你……你没睡?”小齐惊慌的声音迫使黑裙女人停下,顺着小齐与悠然瑟瑟的目光,叶胜天注意到,床上一直紧闭双眼的男人流了泪,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蓦地一下,叶胜天颇有些自责,她意识到自己刚刚所说的“他竟敢这样利用自己的孩子”的那句话对于眼前的这对陶氏父女的另一层含义。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说得太过激动了。真是的,她干嘛要这么激动?哦,她……她还不至于被眼前这两个呆瓜看出来吧?哎呀,还有这个臭刺猬,一直在装睡。真是的,她不能再呆在这儿啦。
陶九渊让悠然抓住自己的一只手,用闪烁着一种奇怪目光的眼睛看向正往门口走去的黑裙女人,他叫住她,“喂——你——你别走。”
女人回过头。在门边停下。扭过头,脸庞已然涨红。
“谢谢,谢谢你。”病床上已被扶着坐起的老人朝门边的她开了口,并点着头示意她靠近,“乌鸦的确是种再聪明不过的鸟类。”
哎呀。心里暗自叫着,叶胜天急忙捧住了脸颊,靠在陶悠然坐着的椅背后边,心口狂跳。
“让我来把没有说完的话,赶紧补充吧。”陶九渊喝了点水,轻咳了几下,扭头用留恋的目光再瞥了眼椅背后边站着的女人。不过,只是飞快的一瞥。
“现在情形不同了。那个男人认为时机到了。是的,那个蠢货,陶东篱怀孕了,他就要有自己的,哦,不,又一个未来的向阳小院的主人了。所以,那份遗嘱对他而言,对他这个即将成为唯一的未来继承人的监护人而言,就是关键性的第一步。他必须要尽快得到遗嘱。不惜任何代价。当然,一旦生下这个孩子,那个蠢货对他而言,就连油渣都不是了。他一定会不惜一切地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而这,自然在他看来,也是轻而易举的,就像他俘获了那个蠢货的芳心一般,易如反掌。至于第二步,他就会恐怕要对……我的那个外孙女不利了。或许,可能,这只是我与……这位乌鸦女士的以小人之心度他的君子之腹的想法,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偏偏要在陶东篱怀孕之后,才选择要和这个蠢货结婚。我说的是他显然很是在意某种时机。时机?见鬼的时机!喂,乌鸦,你刚刚就是说到这儿的吧。那么,按照这种逻辑推理下去的话,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只有怀了孕的陶东篱才会对他更加地具备‘炼油’的价值,才会成为他那炼油锅里的名副其实的‘油渣’。所以说,现在,比起那份死的遗嘱……哦,悠然,不,别把这个小铁盒拿出来,我一点儿也不想再看到它,至少现在不想,对对对,你收着,你一定把它连带着里边的遗嘱收好!好了,听我说,你们,小齐,悠然,老乌鸦,你们听着,现在我们单单是收好了遗嘱已经不顶用了,因为若是月月出了什么差错的话,那么,即使这份遗嘱仍然老老实实地呆在我们的手里,我们也拿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的法子了!顶多,是在帮他保卫他那该死的、可鄙的、即将夺走向阳小院的权利罢了!所以,我要你们,统统都赶紧,赶去月月那边,帮我好好看望我的这个小外孙女,你们……请求你们一定要好好守护好她。因为……要知道,不仅仅是十年前云容就在关爱着她,我……我这个老残废……也……哦……不说了,不说了,小齐,你还抽什么纸巾,我不要这些!哭怕什么?我连死都不怕了!快,快!你们快去!都去!帮我好好照看月月,一定让那边医院注意好她的安全!哭什么,悠然,我的好孩子,别哭了,快去啊!去啊。走吧,你们都走吧,我现在没事,只是太累了,想歇歇啦……”
陶、齐、叶三人走出病房,叶胜天却在最后停下了脚步,她让悠然与齐修平去月月那儿照看,她要留下来照顾老刺猬。在说“老刺猬”三个字的时候,她极快地躲避开悠然狐疑的眼睛。一直目送到眼前两人的背影消失,她才轻轻推门而入。冲着半坐在床上没有露出丝毫睡意的老人眨了下眼睛。老人立即被吓了一跳,并试图当作没看到她的暗示。不过,这只乌鸦显然不像他的小女儿和仆人那般好糊弄。
“难道……难道你就不想说点……别的什么吗?”她又眨起眼,冲他露出狡猾的笑。
该死的!被发觉了!她……她是怎么做到的?他惊愕又愤怒地打量了她一眼,就气呼呼地把脸对向墙,不再看她。
“你明明知道的,我以前就和你说过的,你病房下边的一层住着的人,不是么?别忘了,那可是那个人唯一的亲人!嗯,据我所知,很多人会在做重要决定之前,和他的至亲的人说一些临别的话的!喏,就像你刚刚和悠然说的那些话一样!碰巧,我觉得,陈纵横也属于这种人。况且,现在又处在这样一个十分微妙的时期……当然啦……你今早刚刚遇到过一个求婚者……不过,何妨再来一个呢?如果你的这个未来的大女婿是真的要结婚的话……哦,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来了!”
扭过头,陶九渊立刻捕捉到面前这个长相帅气的男人在与叶胜天乍然照面时突然变得脸色苍白的一瞬。然而,仅仅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对着床上的他和床边的黑裙女人吹起了一声下流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