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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恨之切,爱之深
第十三章
“早上好,乌鸦女士!”
陶九渊坐在轮椅上,正在用手里的潮毛巾擦着手指,一看到站在病房门口的叶胜天,他就故意让脸上露出一副滑稽的表情。他从她今天的装扮入手。抬起头,他对着她上下一番打量,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潮毛巾扔到了床头柜上,咂起了嘴,
“啧啧啧。真是不会有比这更适合您的了!瞧瞧这镶嵌了貂皮毛的显现出您几乎没有任何脖子的领口,再瞧瞧这宽窄适度的刚刚露出您一双粗糙脚踝的裙摆!天哪,还要搭配上一串雪白晶莹的珍珠,您果真是为了想让珍珠反衬出您脸上的蜡黄颜色吗?嗯……完美?想必您一定陶醉在您自己所想象的完美中吧?完美的乌鸦女士——”
摸摸嘴唇,他纵声大笑。
住院以来,他已几乎不怎么咳嗽了,连吐血也很少发生。但是,每天从齐修平里接过的药却是成倍地增加。有时,一天之内,即使他自己本人不说,医生也会让护士跑过来,给他打几针止痛剂。与此同时,齐修平的眼神越来越忧伤,只有在这个叶胜天来的时候,他这位仆人才会偶尔弯弯嘴角,露出有气无力的笑。数日前,当着叶胜天的面,陶九渊就为了这种笑而发了狂。他记得自己当时愤慨地说了以下的一大通的话。
“何必非得要这样呢?小齐?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愁死人的面孔,来叫我看得心烦呢?死又怎样?死就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帝王将相,草芥百姓,哪一个又不都得在这人世间唯一公平的死亡面前温顺地低下头颅呢?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还有你,乌鸦女士(陶九渊当时盯着也是一身黑衣裙打扮的叶胜天这样称呼道。),我陶九渊并不怕死!是的!一点都不怕,不怕那幽暗漆黑永远看不到光的地洞,不怕那浸透着无数虫蚁和蚯蚓粪便的腥臭的土壤,不怕那被送进焚尸炉中身体被烧得突然坐起来的短暂的一瞬,不怕那炙热的烈火后永恒的沉睡与无知……一把火一堆灰之后,我就凭空消失了,完全地消失了。然后世上就再不会有那个怪癖的、疯子般的坐在轮椅上的老瘫子。他受的折磨到头了!你们,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吗?真的,‘等死’远比‘死’更可怕!喂,关于这点,小齐……你朝我瞪什么眼睛?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相对于‘嘀嗒’一秒钟的‘死’的瞬间,‘等死’却是一个状态,甚至对于某些完全失掉希望的人而言,更无疑是被宣判了不知道行刑日期的可怕的无期徒刑……是的,就因为不知道自己会在未来的譬如两个月内当中的哪一天死掉,因此,分分秒秒,接下来的分分秒秒对于这样的人而言都是一种折磨。每一个瞬间,平常人恍恍惚惚发个呆或是不经意地打个呵欠就能眨眼过去的一刹那,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煎熬。因为,就是在这每每的一个瞬间里,他都在为下一秒自己会不会就此死掉而烦恼、而焦虑。他就像掉进了一个又黑又深的地底的窟窿里,然而,头顶一片黑暗中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头发丝般的亮却又来不停地撩拨着他,撩拨着他走出这个窟窿的全部希望。每当他看见那亮,就会禁不住地想,可以出去的,凭着它我最终是可以出去的。不过,为什么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的光,它怎么如此细微如此渺小?不会是我的幻觉吧……而每当那亮被遮住挡住,他就会紧张地连呼吸都屏住,张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周的黑,最后扬起脖子巴巴地用异常专注的眼神去凝望那头顶的那缕亮。甚至能一连几个钟头都保持着仰视的动作而一动不动。就这样,这缕头发丝般的亮把他征服了。他终日地琢磨它。而也就在这不断重复的琢磨之中,这个可怜的人逐渐变得思维迟钝,沉默寡言,最后完全退化为一个十足的傻瓜!所以说,小齐,你刚刚的笑,实际上是在偷偷地间接地嘲笑我,和这只讨厌的乌鸦一道,嘲笑我这样一个将死的傻瓜,哈,难道不是吗?难道你还想否认?”
就在小齐红着脸、摆着手,连连摇头之际,叶胜天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发了话。
“傻瓜?哈哈哈,你真会为自己找代名词!”她很不礼貌地用食指戳向他的鼻子,然后后退一步,收回那根手指,将两手环绕着抱在胸前,接着冲他摇了摇头,道,“谁说你是傻瓜?谁又允许你用的这个词?对于傻瓜真正的定义,你又知道些多少?好吧,既然说起真正的傻瓜,那么我们何妨在这个题目上更加深入一些?要知道,就在这幢人民医院的住院大楼里,就存在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你所熟悉的例子……”
她当时说到此处,就被齐修平打断,他请求她别再说下去。然而,却被拒绝。
“小齐,你也不看看,看看你这位先生现在成了一副什么模样?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钱财而贪婪地出卖女儿的自私了!他的这种自私发酵了!为了他的病,他不安,他恐慌,离不开你的照顾,却又偏偏见不得旁人的一星半点的瞬间的快乐!就连你刚刚这一瞬间的笑也被他看成是一种折磨他的罪过……小齐,他的自私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他只知道他自己,只为了他自己活着!而这一切,难道都只因为像他说的那样——源于他不怕死?哦哦哦,尊敬的陶大教授,不,更正,准确地说,应该是陶副教授,既然你一点儿都不怕死,为什么你的脸色变得这样苍白?身体……就连这小手指都在颤抖?又为什么你这几天又乖乖地打针吃药,还让你这位仆人变着花样儿给你炖汤滋补呢?要我说,既然掉进‘窟窿’那么辛苦,分分秒秒都为那缕头发丝般的亮烦恼不安什么的,索性不如,干脆点—— 一下子了事!啊呀,连我的这种婉转的说法,也让你生气?嘿嘿嘿,那我一不做二不休,就直说了,实际上,与其陶副教授你自己觉得受苦难熬,不愿意见到我,见到小齐的一点点的属于我们个人的快乐而以为我们是在嘲笑你的话,那么,为什么你不自己了断呢?要知道,就在你病房的下一层,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一个加护病房里,正躺着那个被你和被你女儿伤害过的男人!我曾经优秀的下属——陈经纶!至今,虽然他每天只能靠着插入他鼻子的输入营养液的管子活着,像个百分百的真正的大傻瓜那样地活着,但是——比起某个糟糕透顶的家伙,他无疑却要可爱得多!至少,他不会去折磨别人,不会卑鄙地把自己的痛苦生生强加在别人的身上!他更不自私!他所需的只是一台监测他心跳脉搏生命特征的仪器以及一根输液的管子。除此之外,他安静得就像熟睡的婴儿(他自然一直在睡。)!乖巧又听话!而你呢?陶副教授,你这个‘傻瓜先生’简直不能忍受一切!你要的是成为宇宙的中心!你要做太阳,你要小齐甚至是我,都要乖乖地看你的眼色行事,小心地听你的吩咐。稍稍一点儿不如你的意的事,就能叫你歇斯底里,大发雷霆!告诉你,你这个暴君,你这个自私鬼,你其实真正要做的很简单,几天不喝水不吃饭就行啦!照你现在的状况,估计只要两天,绝对不超过三天,你所有的那些苦恼,不安,折磨,烦恼就会统统烟消云散,再也不能干扰到你分毫啦。那么,何乐而不为呢?我保证,在你的骨灰盒面前,我和小齐会保持缄默至少三分钟,绝对、绝对不会在三分钟之内笑出声!”
话音刚落,女人立即把看着老人的脸转向了小齐,并且“啪”地一声伸手打掉了小齐手里捧着的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接着,第一次,陶九渊愤怒至极地大叫出她的名字,“叶胜天!”他被气疯了。
……
此刻,病房门口的女人噙着嘴角轻蔑的笑走了进来。她来到他的轮椅前,挨着那张被小齐铺了一个黑绸布垫子的椅子坐下,并让化了淡妆的脸正对着他,冲他挑高了半边眉毛,眼睛细细地眯起,嘴角的笑在她扶着半边脸颊的手指下变得更加得深邃。从那日她打翻他的鸡汤开始,她一看到他,脸上就总是挂出这副表情。
“承蒙夸奖。陶副教授称赞人的方式真是特别得叫人不能不感到受宠若惊。”讲起反语来,她丝毫不比他逊色。有时,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故意是来找他的茬的,或是故意来和他抬杠,和他斗嘴,和他为了一些零碎的、琐屑的事而争论不休的。可惜,现在,他已不觉得世上还有多少事值得争论的了。
至今,他之所以还没和齐修平提起要强行出院,也是在心底里还残存着一点儿期望。第五天了,她……怎么还没来看他?要知道,就是那个蠢货也来过了。小齐不是说她已经回来了么,和那个小黑脸一起……那么……难道?不不不,她一定已经原谅他了?或许,当初,早在他提出对陈经纶下药的时候,她就已经宽恕他这个自私的父亲了。不然,他实在不能想象一向乖乖女的她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被那个姓陈的大色狼搂在怀里而走在宾馆客房的走廊通道上的。那会儿,她心里在想什么?至少,绝不会叫发自肺腑地叫一声亲爱的爸爸吧……哦,不,他真不是个东西。她一定恨死他了,因为之后,他还要赶走小齐,还逼疯了月月……一个是她单恋的男人,另一个则是她最疼爱的侄女。不不不,不能想,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喂,小齐呢?”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忽而换了一副腔调,声音不再尖细,而是变得又轻又柔,婉转如山涧黄鹂。她低下头取出衣裙口袋里的手机,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哦,这个点,他一定又是下楼到医院的食堂给你买早点去了……啧啧啧,我今天来的真是早呢!”
陶九渊不说话,默默地盯着她。他听出她话里有话。
果然,她冲他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整齐又洁白的牙,“喂,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刚收到的……”她说着俯下身,把脸凑过来,抬起眼来捕捉他此刻的表情。她今天披肩的长发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垂到他的膝盖上,呜,她的头发……是用什么洗的,这么香?
就在轮椅上的他皱鼻子的瞬间,她忽然开口,“简而言之,一句话,任飞回来了。”
“任飞?”陶九渊有些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过了好长时间,眉毛和眼睛才狠狠地皱起,并在脑海中大致拼凑出这位昔日的“摩托车骑士”的模样。
“这个混蛋,他回来干什么?哈哈,不会也是为了向阳小院吧?啊……”说到末尾,他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跟着,他赤红着双眼瞪住叶胜天,“你知道他?哦……你知道全部向阳小院的事!你……你这该死的老乌鸦,你利用你那些俗气又可鄙的钱,把整个向阳小院的人都摸清了,是不是?你……你说,你还知道什么?嘿嘿嘿,自然,你都知道了,那个小齐一定什么都对你说了!瞧瞧这个黑色的绸布垫子,某人为了……嘿嘿嘿,某人亲手缝制的绸布垫子,就知道啦!……啊哈,哈哈哈……我怎么这么蠢?这不是明摆着的,简直就是在我眼皮下的事实嘛,哈哈哈……所以说——不用问,你是什么都知道了!”
女人笑了,并且让她脸上的得意尽量扩展,扩展延伸到五官的各个角落。实话说,尽管她爱穿黑裙,说话刻薄,态度恶劣,笑容讨厌,可是,她的确不是一个长得难看的人。甚至陶九渊刚刚故意把她的长脖子说短,把她的纤细的脚踝说粗,把她的脸的肤色说黄,这三种缺点即使真的一起体现在她身上,也绝不会让人看出她的已经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不,细看的话,她只有眼角有些鱼尾纹。其余的额头、脖子和手都光滑得像三十几岁的妇人。不知怎么的,陶九渊一下子想到了云容。于是,立即,他原本高昂的头软绵绵地耷拉了下去。这个突然的举动就仿佛一座标杆瞬间坍塌一般,让原本预备着和他开始一场唇枪舌战的女人吓了一跳。
“喂,你不舒服吗?是不是胸口又疼了?”她拖着椅子往他这边刚移动了一点儿,他的大手就伸在她的脸前把她前倾过来的身体给全部挡住。
他沉默许久,才用忐忑的语气问道,“这么说,任飞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为了、为了……”
“向阳小院。”
女人直接给出答案,然她又冷笑着道,
“不过,名义上是为了支付他的女儿,也就是您的外孙女任月月的一半的住院费而来的。直截了当地说吧,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我只知道的是,您的大女儿,陶东篱小姐日前和国外的任飞一直保持着某种联系。这次任月月突然住院,又住的是这种私家的、对外保密效果较好的民营医院,想当然的,住院的费用或许已经超出了陶东篱的承担的能力,所以……她在这时想到了任月月的父亲,也不足为怪。”
早在叶胜天开口的时候,陶九渊就开始“蠢货,说到底她就是个蠢货……”地喃喃地说个不停。不过同时,一种针扎般的痛却突然刺进了他的心:那个据说已经和这个蠢货形影不离的陈纵横在干什么?如今,这个一开始就意图不轨的人已经连月月起码的住院费用都不愿承担了吗?把任飞也卷进来,这个表面看起来完全是个馊点子的主意果真只是因为那个蠢货缺钱吗?还是说,还隐隐约约透露出那个蠢货的所谓的女性的敏感的直觉?她察觉到了什么?是某种不祥的小分子的隐约的气息,还是某种令她不得不放下自尊的危急的东西?但是,不管是什么,总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现在的陶东篱感到不安了。慌乱了。所以她才会“饥不择食”地选择向她唯一认识的这个外界——月月的生父发出求救的信号。没错,他陶九渊的分析完全符合他这个大女儿的性格,要知道当初即使是在她的面前用任飞羞辱她,她也是无动于衷,一声不吭的。自然,她那时也只剩下沉默这唯一的武器来抵抗了。不过,十年前的那段往事,却是能十分清晰地看出陶东篱的性格的:她完全具备陶家血液里那股过于自负的高傲的基因。也恰恰是站在这一点上,陶九渊才忽然感到心痛,他觉得已经有些不可捉摸的、好似透明的渔网般的东西把陶东篱给裹紧。不过,立刻,他就拍了下脑门,咒骂自己,“为蠢货担心?天哪,教授先生,你真的是该死了!”
身旁的女人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地望着,忽而她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背,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绕过轮椅,走到床边从床上抓了条毛毯给他盖在了腿上。在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她一直皱着眉。然后,她撞上他狐疑的眼神。不过,立即,她偏过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狼狈地躲开他的视线——最后,她脸红了。
不知怎么的,看着她拼命用垂下来的头发遮住的脸,陶九渊原本想脱口而出的那句“老乌鸦”的讥讽生生给咽回。偷偷地瞥了她一眼,他暗道:她准是在生气了,气自己的好心,竟然给我这样一个老疯子盖毯子。这几天,这个老疯子可是把她从头损到脚啦!没错,一定是这样!不过……唉……管他的,反正现在别人的事都和我不相干了……连悠然也忘记我了……彻底把我丢在孤孤单单的角落了……
“喂,不许你得意!”女人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还故意把跷高的那只腿摇晃得好似起伏的波浪。轮椅上的他注意到她咬着牙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并且接下来提高了声音,“你一定在腹诽我,是不是?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喽,是不是?啊,我简直闭着眼睛都能猜测到你那些心思!是的,你在怀疑,怀疑我频繁来医院的动机……你觉得我还在打‘向阳小院’的主意,是不是?你认为我还在为那天在‘金碧辉煌’的停车场的事生你的气。你一定又统统都记得那天我不断朝你疯狂喊价加码要你出让小院的所有话……姓陶的……你……你就是这么一直心胸狭窄!你……你就是这么一直藏着掖着,把所有的疑惑都放在心里仿佛熨斗熨衣服一般一遍遍地、翻来覆去地想!你……姓陶的,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令人讨厌的家伙!我要说,你是我见到过的所有男人当中最叫我倒胃口、最叫我恶心的一个——”
说到此处,齐修平捧着一个饭盒,饭盒上架着两根油条走了进来。一看见小齐,女人就仿佛受到惊吓的兔子般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往轮椅的方向走了一步,不过立刻,却又立刻后退了两步。而且因为后退的步伐太大太急,她撞到了正走到她身后的小齐,并且让那两根油条沿着她一边的袖子在她的黑裙上接连印下好几个油渍,才很可怜地又被她慌乱的黑色鞋跟给撕扯成扭曲的几截。手按在袖子的一块油渍上,女人原本绯红的脸已变得铁青。
“吃吃吃!你干嘛还要吃?就这么耗着,有意思吗?这些天来,你带给他——小齐的折磨还少吗?瞧瞧你的脸,瞧瞧!两眼空洞,一副绝望!连眼珠仿佛也不会再转似的,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一连几个、十几个小时呆坐呆看呆想着不说一个字!是的,你这样像个木头似的已经足足两天啦。当然,你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偶尔骂骂人,就像刚才你对待我那样。不过,两天前,你却是恰恰相反,安静和你绝缘,一座喷发中的火山就是你的代名词!你总是处在暴怒中,任何的小事都足以令你大发脾气,胡天胡地地冲着人叫得撕心裂肺!你知道你那会儿像什么!嘿嘿嘿,陶副教授,承蒙您的馈赠,一直管我叫‘乌鸦’,那么,何妨我们也礼尚往来一下?让我也回馈一点您的心意——你这只怕死怕得要命的‘刺猬’!知道吗,你浑身都长着又长又尖的刺,无论任何事任何人,只要让你感到不安,你就会向对方发起攻击;竖起你那一身该死的刺!喂,‘老刺猬’!这两天,你不就是一直在等什么人吗?哈——哈——,你干嘛这般吹胡子瞪眼的?哈哈哈,我说出你的心底话啦?为什么不说出这个你至今已经粉碎掉的希望呢?一个名字,一个名字而已嘛……没什么大不了……”
“闭……闭嘴。”陶九渊已经气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握着拳的两手激动地颤抖在轮椅的把手前,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你……你以为你是谁?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来教训、不,来侮辱一个垂死的人?啊?难道就凭借着你的那些钱?告诉你,别再试图打‘向阳小院’的鬼主意!不可能!只要我陶九渊还活着一天,那幢小院,就绝对不会卖给你们胜天房地产开发公司!绝对不会!”
叶胜天微微一笑,双手拍了一下,瞥了眼正准备走到他们中间想要阻止他们争吵的小齐,然后她用眼神制止了这位善良仆人的举动。她摇着头,又冲老人笑,
“别说我此刻的兴趣不在‘向阳小院’,就算我真的还想谈‘向阳小院’的交易,现在也不用来麻烦你啊!‘慈祥的外公’!哈哈哈……”
“滚!滚!滚出去!我叫你现在立刻从这里滚出去!”真是到了他忍耐的极限了,他受不了。“啊,小齐,不用对这个女人客气,喂,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赶她出去!我命令你,现在就赶她走!啊,小齐,你在怜香惜玉?舍不得?对这只老乌鸦?啊哈!当然,当然……为什么不呢?她是这样对了你的胃口!不像那个毛线团般低俗得只是一个会摆首弄姿的老母鸡!她装扮高雅,谈吐也颇具上流阶层所谓的刻薄与高贵!最要紧的是,她还是个富婆!嘿嘿嘿,想必,这也是你最看重的一点吧,小齐。啧啧啧,没的说,小齐你的眼光真是没的说!瞧瞧,你这个黑绸布垫子做的多精致!再瞧瞧,你们俩多登对!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男才女貌嘛!我说,喂,你的萨克斯呢,帅气的单身汉,快快快……快回去拿过来,当着你心爱的人吹奏一曲,没准,她也会像毛线团那样立刻为你倾倒呢!哈哈哈……你低头干嘛?害羞了?哈——我呸!该死的你!——你这个阴险的、势利眼的叛徒!现在,你也马上和这个‘乌鸦’一起滚蛋!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这对狗男女!实话告诉你,我早看出来了,她的兴趣就是你,英俊的男仆!噢,我要吐了,你们的眉来眼去可真叫人倒胃,叫人看了一眼就恶心……”
说罢,老人吐了口浓痰正中小齐的鞋面。
叶胜天递给小齐一张纸巾让他擦拭,然而,接过纸巾的男人弯下腰,刚碰上陶九渊炯炯的眼神,就又直立起后背,手指蜷缩着颤抖,把纸巾丢在了地下。瞥了眼身旁泪眼婆娑,眼看就要哗啦啦流泪的仆人,女人气得接连跺着脚,把鞋底的油条踩了个稀烂。踩完,她拧眉瞥了眼一边沾了油渍的袖子,遂走到轮椅边,蹲下了声,故意用娇媚又挑衅的腔调开了口,
“为什么我要走?他——小齐,又为什么要走?你让我们走就走?是呀,真的呢,‘老刺猬’,被你说中了,猜对了!你真是聪明极了!我就是——喜欢他,他也非常非常地爱慕我,我们不仅互生情愫,而且简直是两情相悦了。不过,正如你看到的,也正如你厌恶的,和感到屈辱的,眼下我们偏偏找不到比这间病房更适合的幽会的地点了!要知道,他,小齐,可是一直都这么,这么地敬重您!有时,即使和我肩并肩地在楼下小花园里坐着,不出一刻钟,他就要站起身,连拥挤的电梯都等不及,一口气爬到七层楼上来看您!不用说,他几乎是把您当作他的父亲了!甚至比亲生的父亲都还要亲!所以,我自然不服气,我来这里,就是要仔细揣摩您,研究您,观察您,看看您究竟有什么魔力,把我……我心爱的情郎(在说情郎这个词时她说得极快又极为含糊,稍稍一带就过去)的整颗心都给偷走了。告诉您,和我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他就会提到您,‘先生常常这么以为……’,‘先生总是会怎么样怎么样……’,‘先生的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唉!天知道,我都快被我的这位新任的男友的交往方式给弄疯了!我要把您,陶副教授,把您彻彻底底地、完完全全地像棵碍事的杂草般连着根带着泥地、从我和小齐之间拔除!拔除干净!让他从今而后再也不提起您,不想到您!这就是我当前不断来这里的唯一的目的和唯一的兴趣!怎么?被吐露出的事实给惊到了?啊哈,我晓得,您这个抖动眉毛挤着眼睛的表情是厌恶!我果真这么让您厌恶吗?哈哈哈,谢天谢地,这可是我这只‘乌鸦’的荣幸呢!对了,顺嘴说一句,您赠给我的这个绰号再合适不过了,要知道乌鸦可不是一般的鸟,据说它是专门来报……嘿嘿嘿,报告某种讯息的……而且,它还有异常灵敏的嗅觉,比狗要敏锐一百万倍的嗅觉,能够预先嗅到……嗅到腐尸的气味呢!”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下来。接着,在陶九渊开始喘粗气之前,“啪”地一个清脆的声响宛若一记惊雷响彻在早已乌云密布、气压低沉的病房内。
整整十秒钟,病房内死一般的静。
十秒钟过后,半张着嘴的陶九渊才朝打人者吼出了声音,“小齐,你疯啦,你怎么打女人?”而与此同时,几乎不等到老人话说完,捂着半边脸的女人就如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然而,眨眼间,她又转身返回,脸色苍白地站在病房门口,一手握拳贴在门上,一手揪住裙子的下摆,浑身哆嗦得像是刚淋了一场暴风雨。
她用仿佛得了哮喘病的人的声音冲轮椅上的人嘶喊,
“该……该……该死的,不……不要脸的……,你怎么……怎么还不去死?!不去死?!”叫完,跺了几下脚,就摇晃着身体急冲冲地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碎脚步声。
“疯子,无疑……她也是个疯子!小齐,我说……你也别……别太难过,要知道,你打的只是个疯子!”过了许久,陶九渊才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揉着前额,让身体歪靠在轮椅一边的扶手上,很是无力地双眼望着病房的门,说出上述安慰。
“不,”身后的仆人毅然否认,然后一字一顿地开口,“她没有疯,只是——”
“只是什么?”陶九渊扭动着身体在轮椅上坐正,然后低下头,忽然看到了腿上的毛毯。愣住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正从这毛毯上飘出,悄悄地往他鼻子里钻,偷偷地在周围的空气里弥漫……不,不,不!不可能!突然,某种异样的感觉抓住了他。一阵阵的寒意源源不绝地从他后背渗出。“绝不可能!”大叫一声,他哆嗦着双手在毛毯上好一阵摸索,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然后,猛地一下把那毯子掀了,气急败坏地丢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是的,先生,您终于知道了,她其实是——”小齐蹲下身,捡拾起毛毯,并且拎着它的两个角,在空中掸了几下灰。他弯下腰,给老人重新盖上毯子的同时把话补充完整,“您知道了,先生,她其实是爱上了您。”
“放屁!”老人突然睁开眼,嘶声大骂。
在老人的骂声中,小齐慢慢走到座椅边,取下系在座椅靠背上的那个黑绸布垫子,紧紧抓在手里。此刻,他已在为之后回到向阳小院该把这垫子藏到哪个最隐蔽的角落好不再让自己睹物伤心而犯起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