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向阳花开>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少年的彷徨与徘徊
第十二章 少年的彷徨与徘徊
第十二章
三天了,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和自己好好说过话了。天知道这三天对于他丁鲫来说是怎样一种滋味,嘿嘿,用“度日如年”应该不会夸张吧。想到这儿的丁鲫在床上翻了个身,平躺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眼前不由浮现出三天前他在收到陈纵横那条短信后所发生的一切……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他就在老瘫子的卧室的桌子上发现了那个小铁盒,打开盒盖:里边躺着那张叠得工工整整的信纸。他颤抖着食指轻轻触摸那信纸,一瞬间,思绪翻江倒海。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履行他那“帮凶”的职责?助纣为虐?陈纵横绝对会扣留下这份遗嘱,并凭此对陶东篱、陶悠然姐妹提出要挟的!而这,也是这个男人为什么在一个月前的那场风波后依然要他丁鲫留在这幢向阳小院的最根本的原因。
他记得后来有一次在“百味居”,陈纵横捏着手机,是这么说的,
“我的小猫咪,不要着急,着急是不管用的。既然有这样一份客观事实存在那里,而且又是你母亲亲笔写的,那么,凭借着那老瘫子对你母亲的那份感情,啊,我是说,那种你所谓的变态的感情的,就凭着这种感情,老瘫子便绝不会把这份遗嘱给毁掉的!绝对不会!什么?我怎么知道?呵呵……请原谅,亲爱的,我需要照一下镜子,等等……嗯,接着说,我来解释,这就解释。难道,亲爱的,你还没发觉到这个瘫老头的古怪与偏执吗?就像你说的,你母亲的骨灰他都肯亲吻了二十多年,时不时地让人抱着他到阁楼上去独自哀悼,去花上一整天的工夫去审视你母亲曾经的所有遗物,那么,这样一份让他扎眼的东西,他又怎么甘心把它给毁掉呢?不,不会的,你就放心吧。这个藏在小铁盒里的遗嘱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强烈的刺激。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个老变态,啊,我估计,不,我甚至敢断定,他心里会产生一种疑问,他会不停地思索,认为你母亲藏下的这份遗嘱事实上就是某种变相的对他们夫妻间感情的否定。说白了,也就是说,你母亲不信任他,所以才在生前压根没和他提关于这小铁盒的事,老天爷!夫妻间若是连这最起码的信任都丧失的话,那么还有什么剩下的呢?这个老变态绝对会这么想,然后就会顺理成章地认为,你的母亲到最后不再爱他,甚至是百分百地讨厌他了……啊……聪明的小猫咪!你说得对极了!我恰恰是这么想的。与其我们着急地下手,不顾一切地把这个小铁盒装着的遗嘱给抢过来,放进我们律师的保险柜里,不如让它呆在那个可笑的老瘫子的手里。是的是的,我知道,向阳小院那边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完全地了若指掌,就连齐叔刚刚给他买了多少打折的纸尿裤,我也都一清二楚。啊哈,你又耍小聪明了,知道了干嘛非要说出来呢?嘿嘿嘿,小黑脸?你们这么叫他,当然不会错啦,要知道,他……嘘,我们说轻点,我们现在不说他,嗯,是有些不太方便……月月好些了?今天肯吃饭了?那太好了!别担心,会好的,她还这么年轻……你拜托我联系的那个国外的精神科的专家昨天给了我答复,是的,完全不必担心,我说的话你不信,那么专家说的话也不信了?放心吧(那时丁鲫透过窗户瞥见男人又对着另一只手里的镜子挑了挑眉毛,抿着嘴角弯曲了各种弧度,摆出了十几个笑脸。如今,‘百味居’里的女服务员都不敢要求和陈纵横合影了。只有那位胖领班可以。而且,听厨房的大师傅说,胖领班还把她拍到的陈纵横的照片贩卖给那些女服务员,售价有高有低,见人下菜。),只要……我们有了足够的……物质基础,就带着月月到国外治疗,那里的医疗条件比国内好一百倍,那位专家提供给我的医疗方案和建议我一会儿回去就拿给你看,可都是一流的……对对对,我们完全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可怜的小月月可不都是拜那个老变态所赐吗?是是是,我们当然应该好好地予以回敬,否则,简直没有天理了,哈哈……笑?我这是苦笑啊,小猫咪,难道你听不出我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再不会有一种笑容比我此刻脸上的表情更叫人心酸的了!瞧,我手里的镜子就可以为我作证……好好好,我不说我自己,说我们的打算,事实上,我的所有打算就是静观其变。你知道,亲爱的,世上其实有一种人,不需要别人动手,他们就会自己折磨自己。他们就是喜欢这样。不然,他们就不得安宁,搓着手沿着房间的四个角来回地转悠,并且长吁短叹得担忧,担忧下一刻天就会塌下来并且笃定一定会砸到自己。无疑,那老瘫子就是这种人。所以,我们姑且让那小铁盒就待在他手里好了。他现在天天拿着它,盯着它。常常看几个小时也不说一句。然后猛地一下就要把它摔到地上,然后又大骂着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又急又气。嘿嘿,依我看,现在这个小铁盒某种程度上无疑已取代了你母亲骨灰盒的地位了。哦,小猫咪,别生气,我道歉,道歉,我不该用这种语气来说你母亲。我自然更是没有丝毫亵渎的意思,我怎么敢呢?我只是就事论事。不过,时间一长,他老这个样子的话,亲爱的,他自己就会把自己给毁了……而到那时,这个小铁盒以及里边的东西,就是你和我最最顺理成章的战利品啦……噢,我说错啦,SORRY,SORRY,亲爱的,它本身就是,就是属于你的……嘿嘿嘿……(男人举着镜子冷冷地抽动了下嘴角,凝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片刻,突然合上镜子,放入口袋,然后最后舔了舔嘴角,挂断了电话)。”
男人当时在原地转了个圈,只用后背对着丁鲫,不过,丁鲫还是分明看到了他抖动着的肩膀,并接下来听到他压低了嗓门的声音——“嘿嘿嘿,你的不就是就是我的嘛……”显然,这一句才是对刚刚那通电话的所有的归纳与总结。
……
环顾了眼陶九渊卧室的四周,嗅了嗅周围似乎隐隐约约夹杂着某股异味儿的空气,丁鲫手指夹着属于遗嘱的那张信纸,慢慢地把它打开,不过,他没再继续浏览面前那几行娟秀又潦草的字迹,他没有心情。他烦躁。他不安。他是热锅上的蚂蚁。他是将被煮沸的温水里的青蛙。五指收缩,手腕抖动着,他把信纸揉成了一团,抓在掌心。他多么讨厌这该死的东西啊!要不是它,任月月根本不可能会被逼疯!昨天他偷偷去她住的那家医院,手趴着一条低矮的围墙,脚踩在两块垫起的石块,看着和一大群病人出来散步的她。她的模样变化得多大啊!整个脸胖得简直像个猪头!虽然她原本就不算漂亮,但至少浑身还是透露出少女青春的气息的。然而现在,她成什么样儿了?整个人罩在一身宽大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远看就像一块裹在一个大布口袋里的、会动的五花肉!哦,对了,她眼睛上还戴着一副用松紧带绑在脑后的茶色眼镜。刚开始,他丁鲫还有些纳闷,不知道那样一副眼镜的作用。不过,很快,当几个穿制服的护士和医生走过来时,丁鲫看着这些人的衣服,再看看面无表情,赤脚穿着一双男式大拖鞋被几个病人推来推去的嘴里不停念叨着“白大褂、白大褂……”的任月月,看着她脸上的茶色眼镜,就明白了过来。然后,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咽下了眼泪。
而任月月之所以会如此惧怕白大褂的缘由,这几天,他也多多少少经陈纵横从陶东篱那儿得到了证实。实际上,单是一个月前,陶九渊说的那些就足够了。不过,陈经纶后来又对此做了些更详细的补充:
“月月还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长成一个大姑娘,身材苗条,背影回头率百分之两万了……”——陈纵横在说这句时脸上的笑让丁鲫产生了暴打他一顿的冲动,不过当然,他没有实行,好奇心迫使他按捺下一肚子火、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了下去。
“那会儿月月学校的医务室来了一位保健医生,也就是校医,帮学生治治感冒发烧肚子痛,贴贴创口贴之类的那种江湖郎中啦。然而,这却是个刚刚从医科学院毕业的年轻男人,长的似乎很不错。”说着,当时陈纵横停下来翻开手里捏着的小镜子,对着脸照了会儿,然后抚摸着镜盖上的那张一寸照片,面带微笑道,说他对那个小疯子的审美水平感到怀疑,说完还瞅瞅丁鲫,很是仔细地看了看丁鲫右脸上的胎记,然后拍拍胎记,咂着嘴,不怀好意地又笑。丁鲫攥紧拳头,突然用力砸了下身旁的桌子。陈纵横才收住笑,讲了下去,
“于是嘛,所以喽,有些事情……嘿嘿……嘻嘻……就自然而然地发生喽。那一段时间,听东篱说,月月的衣橱里清一色的一排都是各式雪白的连衣裙。白色,你知道的,小老弟,或许对她而言,不仅仅象征着纯洁,要知道,校医也穿白大褂嘛!出事后,陶东篱把月月学校闹得不可开交,上至校长书记,下至学校看门的老头以及学校外一条公共街道上扫垃圾的环卫工人,甚至是经常在学校大门外垃圾桶里捡拾学生扔的饮料塑料瓶的两个老流浪汉,都听说了这件不齿的道德沦丧的丑闻。那个年轻校医自然害怕,当着一众校领导的面跪在陶东篱的脚边,对着她磕头如捣蒜,这还不算,磕得脑门流血了,还不停地念叨,先是说他不能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说他是靠卖水果的母亲所挣所积攒起来的零钱上的大学,然后说他母亲现在身体不好,说他不忍再看着她还在路边摆摊因为短斤少两而被人骂得不敢抬头,接着又说开始是任月月勾引的他,最后说他实际上是被骗的一方,说任月月告诉他说她已满十四岁。哈——哈——这自然是火上浇油,自己找死喽。哎呀,我笑得太过火了,有欠身份,太不得体啦!快照照……快照照……(说着,他对着镜子又是一阵摆首弄姿,并且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丁鲫失去耐心才停了下来。)啊,正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嘿嘿嘿……克制的笑!收敛住!很好……(丁鲫注意到他对着小镜子十分得意地耸了耸肩。他然后继续讲下去。)所以后来,陶东篱当时就不顾校方的劝阻拨打了110,把警察叫来,拷走了这位风流招人的校医。如果故事到了这里终止,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戏剧性的还在后头……嘻嘻……是关于之后我们那位发现自己怀孕、却没告诉任何人的我们的小女主角的……”
陈纵横停下来,冲丁鲫眨眨眼,然后让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前倾,凑到丁鲫跟前,用手打了个很是响亮的榧子,完成如上的动作,才又接着讲,
“一天,趁着陶东篱不在,她特地穿了一条全新的雪白的连衣裙独自一人跑去看守所探望了她那可爱的情人——那会儿她太陶醉在自我的哀伤之中,以至于始终没有太注意到自己的周围,也就是后来站到她身旁的一个拎着一网兜小桔子的面容憔悴、脊背佝偻着的老太。月月痛哭流涕之余,竟然拉起她情人的手,说出了怀孕的消息,并情意绵绵地发了毒誓,说她一定会生下这个孩子,还说她已经为他们爱情的结晶想了好几个名字,让那个校医从中挑选出一个。她仿佛背书似的一口气说完那些话,然后又不停地解释起她那些幼稚的名字的含义,根本没给那个校医开口的机会。不过突然,身旁那个拎桔子的老太喘起了粗气,我们的小女主角没在意,又接着倾诉衷肠,最后她说,她绝对会等他。她恨她的母亲。等他一出狱,她就要嫁给他。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幸福地团圆,永永远远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终于,等她说完这些,那个老太就走过来,抓起网兜中的一把小桔子就朝她的脸上丢,然后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用食指戳着她,一个劲地骂她不要脸骂她是烂货。骂的同时,还不住地把脸转向校医,不停地流泪。于是,我们的小女主角就全明白啦,不过她不死心,她抹了抹脸,大着胆子去拉那老太太的手,然后又——相当惊骇地管那位老太太叫了声——‘妈’。哈哈——你怎么不笑?难道这还不可笑吗?哎哟哟……抱歉抱歉……我不行了!实在是笑得不行了!这……这的确是……要知道……这的确是太滑稽……也太讽刺了!哈哈哈……哎哟!不行不行,得克制得收敛!”
丁鲫记得,当时讲到这里的陈纵横甚至笑歪了嘴,一直捏在手心里的那面金色的小镜子随着他身体的震颤也跟着颠簸起伏个不停。险些没叫男人失手摔在地上。男人原本斜靠着沙发的身体沿着沙发的靠背往下滑,他整个人仰着脖子上半身躺在沙发上,双腿却已移动到沙发外。一个个仿佛螃蟹吐出的白色泡沫不时在他抖动的嘴角闪现。陈纵横为此笑了很久,然后抽了十几张纸巾擦着眼角笑出的眼泪的时候,才又说了故事的末尾,他这样说道,
“后来?后来的事儿也就少了那么些乐趣啦。完全没有笑料了。不过,还是有些情节的。那老太太自然认为遭受到了侮辱,丢下网兜,扔到地上,那些网兜里的小桔子滚落得到处都是,仿佛一枚枚小巧的乒乓球。注意,注意,尤其要注意这些小桔子,要知道,没有它们,简直就不会有随之而来的高潮。嘿嘿,小老弟,我说这个词,你脸红个什么劲啊?啧啧啧,接着说,那老太走过来给了我们的小女主角一个耳光。那耳光扇的呀,啧啧啧,力道想当然地不会太小。我们年轻的小妈妈就被扇得晕头转向,连连后退啦。还记得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桔子吗?它们在接下来的一刻充分发挥了属于它们的功用。任月月踩中了它们其中的一两个,或者三个,天知道到底是几个,反正她摔倒了,听说,当时出的血就把她那天穿的裙子染了个遍。最后,自然是气急败坏的陶东篱登场。东篱直接去的医院。就在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母女两人还在激烈地争吵。母亲告诉女儿,说为了保命,必须打胎。而痴情的小姑娘却哭着叫着用血淋淋的手抓住母亲的手,说没有这个孩子她宁可死。‘那你就去死吧!’陶东篱也叫了起来,牙齿打着颤,然后甩脱了女儿的手,气急败坏地走出了急症室,来到外边在护士递来的手术单的家属栏上签字。笔一丢,面前出现了个衣袖带着血迹,身上浓浓桔子味儿的老太。‘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以为……她又在骗……骗我的儿子……我真的不是故意打她的……还有那些桔子……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后退……滑倒……’老太说没几句,陶东篱就全都明白啦。后边,嘿嘿,小老弟,你也知道的,任何女人都不是陶东篱的对手,更何况一个儿子要被判刑的又瘦又小的老太?哦哦哦,在对峙的赛场上,她们简直不是一个重量级。你知道的,小老弟,我这可不仅仅是指的体重。唉,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事后来闹得就更大了。到了晚上,月月被打、在医院又是人流又是药流做了整整五个小时手术的事以及校医和月月之前的丑闻这些种种就都统统被搬上了N市最大的报纸——《N市晚报》的头版,出于对未成年人的尊重,任月月的照片被打了马赛克,不过那位男主角却被给了一个大大的特写。”
男人停下来,对着翻开盖的小镜子,不断练习着一次又一次的笑,直到最后疲乏地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颊。然后,才用十分勉强的声音交待了故事的结尾:
“次日下午,就得到了那位校医在看守所自杀的消息。听说,他是偷了一张刮胡子的刀片在清晨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要知道,小老弟,他毕竟是学医的嘛,一点儿医学常识还是有的,而且正是年轻,对自己下得去手的时候,所以喽,GAME OVER,一切都结束啦。”男人小心翼翼地收好镜子,从沙发上站起身。
丁鲫记得陈纵横在说GAME OVER的时候,缩着脑袋,朝他摊开了双手,两手用力地拍击了一下,然后眨着一双仿佛看了一场猴戏后的观众的眼睛,挤着嘴巴和鼻子朝他露出了一个很是轻蔑的神态。又过了一会儿,丁鲫才忽而狠狠地后背一颤,想起来,问起那个校医的母亲,也就是那个老太后来的事。对此,陈纵横只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下,良久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很快便用十分幽默的眼神朝他丁鲫眨了眨眼,咧开了嘴,用异常亲热的语气告诉他一些尾声之后的细节,说出院后的某一天,任月月在用打火机点燃她衣柜里那些白色连衣裙的时候差点没把整幢向阳小院一并给烧了。
“那时,听说……她边烧边胡乱地大叫,‘白大褂!烧!白大褂!烧!……’”
最后,说完这些的男人转过身,抽了张纸巾,把那金色的小镜子打开,平放在膝盖上,然后攥着纸巾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脸。看得出,他的脸色再平静不过。
回想完任月月的事,丁鲫记得三天前站在陶九渊卧室里的他,他的身体就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变化: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被从他的身体中的某个隐秘的角落给卸下来似的。虽然关于任月月的事他之前就听陈纵横说过,三天前的一刻不过是再度回想,然而,当这种回想与他手里的那份遗嘱交叠着在他大脑中呈现的时候,这种奇异的变化就发生了。这种变化十分轻盈,轻盈得仿佛就如同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小蛾蝶那沾满了水份的、刚刚舒展开的柔软的翅膀;这种变化十分纤细,纤细得犹如甫出生的小婴儿脸上一层、只有凑近才能看得清的细密的绒毛。当然,尽管轻盈、纤细,但是丁鲫还是立即捕捉到了它并且将它传递到心头细细体会。于是,他得出自己的结论:他必须做些什么来改变目前潜伏在陶家、在幢向阳小院里的状况。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的那位时刻要对着镜子摆出收敛的、克制的笑脸的朋友想要什么,他太清楚不过了。此人不是已经在不择手段了么?事实上,就在这份遗嘱东窗事发的一个月前的那一天,陈纵横就偷偷地让他丁鲫给这遗嘱拍了张照片,并一连为了这照片做了好几个备份。遗嘱固然重要,不过,与遗嘱同样重要的还有陶东篱。这个长着一张讨喜的脸蛋的男人甚至已开始着手准备相关结婚的手续与材料了。为此,丁鲫听到过这男人打电话给过相关的部门,电话里对方似乎让他要至少找到一个在N市的、有着一定资产、和一定社会关系的人,作为他的联系人以便能通过这个联系人让有关部门来尽快确认与核实他陈纵横的身份,办理相关手续事宜。然后,陈纵横就与一个姓叶的女人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实在是不能再等了,如果这些统统都让这个男人办成的话,那么,可以想象,和陶东篱领了结婚证的人,摇身一变,就要成为这幢小楼的男主人了。显然,一半的小楼财产的支配权,并不能满足他饕餮的胃口。为什么?为什么他丁鲫要这样说?啊,这不是重点。反正,他就是知道,就是能感觉到。那么,之后的事会怎样发展?那个被老瘫子称为蠢货的女人又怎么会是那个人的对手?套用一句刚刚停驻在记忆里的话,“哦哦哦,在对峙的赛场上,他们简直不是一个重量级。”再然后,再然后……丁鲫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却仍然觉得胸口压抑,不不不,不能让他不敢想象的事情发生,虽然这些想象曾经是他这些天来自诩的最大的乐趣。难道……难道真的要让陶悠然无家可归,他才心满意足?难道……难道要坐视整个向阳小院里的所有人被毁?要知道,月月已经是被毁掉的第一个了(虽然看起来毁掉月月的元凶是她的外公),那么接下来轮到谁了?陶悠然么?哦,不,该死的,他怎么又是立刻想到她呢?不不不,他不能让可能即将上演的可怕的事情再发生,他不允许这样做。这不是他的本愿。——若是陈纵横得逞的话,不出几天,失掉所有利用价值的陶东篱就会被抛弃,任月月所需的医治费用不可能得到保障,而那个老瘫子甚至会没有地方发他的脾气,还有那位齐叔,恐怕也不会再有惬意地在花园里吹奏他的萨克斯的机会了吧——看看!这就是他曾最希望看到的!魔鬼的帮凶难道还会是别的什么吗?啊哈,他也是一个魔鬼!他也感染上魔鬼的气味了?他还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么?很好,说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上来了。最关键的东西来了。——那就是——面对这样的一个企图毁掉所有人的人,他丁鲫又凭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地相信,相信其会履行曾经许诺过的诱惑,说会帮助他的父亲提前出狱,说会帮助他祛除掉脸上的那该死的胎记?凭什么?再退一步想,即使上述的诱惑全都能百分百兑现,那么,无论是父亲的早日出狱还是他自己脸庞上的皮肤手术,这些他丁鲫无比希冀的渴望,与那所谓的他丁鲫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两者相比,相互权衡,又究竟孰轻孰重呢?哪一方才是他应该做出的最终选择呢?
他妈的,乱了,乱了,全乱了。该死的,他冲着自己握住了拳,“丁鲫,你脑袋成了一团浆糊了!”挥起一只拳头猛砸一下脑袋,他终于大叫了一声,颤抖着手指,将那封遗嘱重新展开,折叠着收入口袋。然后,仿佛丢了魂似的慌慌张张地往院门口跑。在踩着不算高的门槛的那一刻,他摇晃着身体险些摔个狗啃泥。
跑,跑,跑,他不停地跑。跑出向阳小院的他,根本看不清周围狭窄街道两边的景物,只是觉得在经过毛球家的百货店时,听到了小灰的“喵呜”声并闻到了一股很香又很腥的仿佛鱼的味道。一片片露出内里红砖的水泥墙、一排排孱弱又无精打采的小树、一堆堆散落在路边的已招来成群苍蝇围绕着的垃圾……所有这些都被他抛在了身后。宽敞又喧闹的马路出现了:各色横冲乱撞的汽车在八车道的路上乱扭,它们拼命地按着喇叭,一个不让一个,仿佛彼此正在斗气。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秩序,左右各四个车道上变成了一个大杂烩,每条车道上都挤着朝向完全相反的小轿车、公交车、渣土车、大客车。它们首尾相接,仿佛故意似的排列成一长串的按照自由组合方式排列而成的火车。只是,这列杂乱拥挤得好似猪大肠般的火车的进出站的班次已被人遗忘,它简直像是被胶水粘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天真热啊。抬起头,刺目的白几乎让丁鲫的眼前一阵发黑。在他重新恢复视觉之前,他耳旁似乎扑扇过去两只“呀呀”大叫的喜鹊。然后,等他再次眨眼,便只看到泛白的天空里的两枚小黑点。
他已站到一个十字路口、一条斑马线的跟前。幸运的是,他知道,只要穿越这个十字路口,踩过这些斑马线,五分钟后,他就能抵达他这次旅途的终点。然而,斑马线上却不安宁。“突突突”的暴躁的发动机的声音、急吼吼的电动车的刹车声,胡搅蛮缠的小孩儿的哭闹声,惹人白眼的老人的咳嗽声,又尖又细的妇女的叫骂声,沉闷的男人的冷哼声……都宛若一曲汇合了各种乐器的交响乐在他耳畔边循环播放。一个又一个忽左忽右、忽高忽低的黑黑的后脑勺(大部分是黑色的)在他眼前晃悠,以至于瞬间,他觉得他所看到的这些晃动着的头颅不过是一群尾巴被截去的放大了若干倍的大蝌蚪,而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正飘荡在一条闷热的,不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偌大泡沫的炙热的海洋里。听,“突突突……突突突……”那是不是轮船起航后的声音?哦,不。他恍惚了。下一刻,他猛地往前踉跄了一大步;身后一个人推了他一把,然后在一面几乎贴到他左耳朵的被晒得发烫的小镜子里,他看清了一张流着汗的脸。哦,这不是梦,瞧,至少他在镜子里看清了那块胎记!他妈的,镜中之人怎么长得这么丑?这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熟?还有……他左边的脸颊好像烫得有些疼……怎么回事呢?不过,他根本来不及为自己找出一系列问题的答案,与这面小镜子相连的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的驾驶室里探出的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男人冲他破口大骂,然后问他是不是找死。他怔了怔,呆呆地站在原地,刚刚感到自己应该为此生气,然而,恰在此时,他一边的肩膀就被人轻拍了一下。回过头,却是立即与那个白天鹅般的老师四目相对。怎么,他竟是提前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