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也不甘
第十一章
这是哪里?为什么四下灰蒙蒙的一片?咦,这里的棕色布艺沙发,褪了色的桦木饭桌,以及很旧的几张椅子,两个小凳,竟是这样的熟悉!转动着手下的轮椅,陶九渊让自己随着轮椅移动了几步,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哦,搞了半天,他竟是仍然呆在向阳小院一楼的客厅里。客厅的大门敞着,门外仿佛是个阴天,因此房间里的光线很是黯淡,看什么都不太能一下子看得清。冷风嗖嗖地放肆地闯进来,将铺展在沙发上的一条用来遮挡灰尘的黑白斜条纹相间的绒毯的两个垂在地板上的角给吹得瑟瑟抖动。而餐桌上一叠不知被谁抽出摊开来的纸巾更是被风刮得漫天飞舞,好像一大群雪白的蝴蝶。又一阵冷风袭来,陶九渊忍不住捂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之后,他开始叫小齐,然而叫了十几声,却是没有一点儿反应。四周静极了,除了风的呜咽,和花园里的长草沙沙的响动,竟是连那只喜欢贪吃躲懒的叫小灰的猫的叫声也听不见。
咳咳咳,咳咳咳……于是,他故意咳嗽了起来,仿佛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打破此刻房间里那压抑的快把人逼疯的寂静的。不过很快,他就真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双手捂着胸口,头与肩膀不住地哆嗦了。啊哈,原来,死亡已经这般接近了。是的,他感觉到了,就像所有生命即将结束的人那般具有某种强烈的预感似的,能感觉得到死亡。不过,等等,云容在哪儿?他急忙转动轮椅来到门边,去看那株枯树,然而,“砰”地一声巨响,大门却是猛地一下被带上。哦,今天的风太大了。不过……怎么回事?他伸手去扭门上的锁,可是,却怎么也转不动,那锁仿佛坏了,又仿佛被人事先动了手脚。不,不,这不可能!他大叫着,使出浑身的力气开始对付手下的锁,然而,背后却是突然飘来一声熟悉的、轻佻的笑。他立即扭过头,没有人。再去搬弄锁,背后却又笑。回头,仍是看不见人。等到第三次他用手指刚刚触摸到冰凉的门锁的缩进去的锁舌头的时候,他猛地转过了身,于是,他在两扇各嵌了一块玻璃的大门中,瞥见了一个烫着爆炸式头发,穿着红色超短裙的苗条的身影。他的嗓子干涸了。说出口的话,也结巴得连不成句。
“是……是你吗,月……月?是你回……回来了?你……你在故意……故意捉弄我,对……对吗?”
眼睛直勾勾的少女终于从客厅某个角落里走出,她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不仅同手同脚,而且手脚摇摆的幅度特别的大。
“啊!真的是你,月月!你来干什么?要报复吗?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来呀,快扑过来,冲着我这疼得快要裂开的胸口上捶上一拳啊?犹豫什么?难道你还怕我这个老瘫子还手么?”
他比划着双手在半空中做了个表示愤怒的动作,又道,
“是我逼疯了你,我是存了心,是故意的!而且早在看了那份遗嘱后,我就绞尽脑汁定下这个诡计,没的说,我就是个超级大混蛋!就该被人狠狠的一顿痛揍,就该早一点跌落那万劫不复的地狱,去品尝那刀山的刺痛与油锅的滚烫!我说,你怎么还在傻乎乎地笑,快来呀!”
陶九渊不耐烦地朝一步之外的少女伸出了手,然而,就在眼见着他碰到她垂在肩上的头发的一瞬间,少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重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那个叫他朝思暮想了几十年的亡妻曲云容。他已经不再去思考为什么她会奇迹般地站在他面前了,事实上,他几乎是坐在轮椅上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跳了一下的。一直到云容伸出手臂,把他的脑袋抱在柔软的胸前,他才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并开始不停地流泪。
“你是来接我的,是不是?老天爷厚爱我,竟是发了这样的慈悲!连我这样的人也有资格进天堂……云容,这些年来,你想不想我?瞧瞧你的脸,还像你去世时的那般模样——咦,不对,你怎么这般的神态?还有,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长……你……你不是云容!是悠然!你是我的悠然,你也回来了!你终于惦记爸爸了,是不是?你放心,爸爸这些天都吃得饱,睡得香,按时吃药,过得再好不过,当然啦,这都是托小齐的福——”
他没能再说下去,眼前的悠然竟然也朝他讥刺地笑了,笑声一如刚刚消失掉的任月月。他抬起头,想去看最怜爱的女儿此刻的表情,然而,却只看到一团模糊,她竟也渐渐地消失了。不过,这一回,讥刺的笑声却留了下来,并且仿佛一只隐形的大音箱似的不断在他的耳边循环播放,恁凭他转动轮椅绕着餐桌逃到哪个角度,这笑声都如附身的邪魅般,紧紧跟随。一手捂着耳朵一手飞快地转动着轮椅,陶九渊惊慌失措地继续围着餐桌打转,喘着粗气,嘴唇颤抖。他很想大叫,然而,胸口的痛却根本不让他开口。再跟着,他就听到了加入了这笑中的男人的声音,啊,都是些熟悉的声音,那个温柔的笑声是齐修平的!还有那个小黑脸,那个姓陈的男人!等等,当中最难听的声音他听出来了,绝对不会错,是陶东篱,她笑的声音最响,颤抖着,好像一只得了病的乌鸦,声音沙哑却又肆无忌惮的疯狂。不,不,停止,快停下。别笑了,别笑了。终于,他忍不住了,手里的力气全部用完,轮椅停了下来,然后,那越来越沉的笑声压迫着他,叫他连一口气也喘不上……
大叫着,陶九渊睁开了眼睛:入目是铺天盖地的白,然后是一张表情忧虑的英俊仆人的脸。
“谢天谢地,先生,您可总算是醒啦!这可不,刚刚我还为了一直昏睡不醒的您和前来查房的那个戴眼镜的差点吵起来呢!不过,也真被这戴眼镜的给说中了,第三天了,你就真的醒过来了!”小齐开心地紧抓住他,力气大得甚至都把他抓疼了。
“你是说我已经睡了三天?”老人一边说,一边示意小齐将他扶起。不过,刚靠近面前这个胡子邋遢的仆人,他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喂,小齐,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仆人憨厚地只是笑,笑着的同时竖起两只枕头,让它们重叠着垫在老人的脊背与床头的铁栏杆之间,让老人舒适地靠好。
老人也笑,冲对方摇着头。然后接过递来的一杯温水,先是近乎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咕嘟咕嘟灌下了大半杯,抹了抹嘴角残留的水渍,叹口气,仿佛才真正地算是活了过来。
“好久,好久了,我都没睡得这般沉了……”停顿下来,他看了看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仆人,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面露微笑,“快回去洗个澡,睡上一觉吧,这里有护士,我不打紧的。”
坐在一旁的仆人依旧看着他,表情讷讷的,咬着嘴唇。瞧着他这副呆样,陶九渊终于轻笑出了声,他伸出手刮了下对方的鼻子,笑骂道,“难道还要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小齐拨浪鼓似的不住地摇头,摇着摇着,泪流满面。尽管陶九渊伸出手不住地给他抹泪,可是他的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陶九渊遂又啐道,“傻瓜,你这个傻瓜……”他说不下去,蓦地扭过头,哆嗦着手揉起眼。
“先生……”小齐语无伦次起来,抓住陶九渊的另一只手,包裹在他两手的手掌心,双手并着陶九渊的手不住地在半空中震颤。他激动极了。担心极了。也高兴极了。
“好险……这次好危险……您恐怕不知道……就是在救护车上……您的呼吸也停了好几次……来到这人民医院后,我又一时找不到曹医生,唉!偏偏是这个时候!可是急死人了!多亏了叶小姐,啊,就是那个叶胜天,若不是她及时联系了院长,帮忙着里里外外上下打点,我……我几乎要六神无主了……对了,还有……那天下午抢救您的时候,那个小个子的急救医生,那个可恶的家伙,居然连呼吸机都不肯让您用,就要让人把您……把您……推到……到……”
“太平间?”不知怎么的,床上的老人“噗嗤”一声笑了,甚至还耸动了下肩膀,接着笑问,“那后来呢?”
“叶……是叶小姐,我是说,她当时那一手干得可真是漂亮!要知道,那可原本该是我们男人该干的!她揍了那小个子医生一个耳光!真是解恨!她厉害极了!”床边的仆人满脸通红地握起拳头很是气愤地捶打了下床头柜,然而,却是将床头刚刚陶九渊喝剩的那小半杯水给碰翻,水泼洒到了附近的枕头上,老人的半边衣袖也溅湿了少许。仆人呆了呆,瞥了眼老人,脸色立即变得苍白,手忙脚乱地抓过身后椅背上耷拉着的毛巾,不住地给老人擦拭,嘴里一个劲地自责,“瞧我笨的,笨的,先生,你骂我吧,再不会有比我更愚笨的绵羊,比我更差劲的傻瓜了!我是‘长了一张女人脸的蠢驴’,是‘蒙娜丽莎’,是‘危险分子’……呜呜呜……对不起……先生……原谅我……”
老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没笑,可是他的眼睛却是温和的。他又朝仆人伸出了手,弯曲的手指在他的鼻子前停顿住,然后却是突然往旁边一滑,看样子似乎他是准备顺手拧了下仆人的脸颊的,然而,他却垂下了手臂。突然,他记起了刚刚做的那个梦,长久昏迷的好睡所产生的愉悦统统消失。接下来,他皱起眉头,轻斥道,
“傻小齐,胡说些什么,以前我的那些疯话,怎么你还都放在心上?”说完这句,他转动了下脖子,预备摇几下头,然而,就是连这个最微小的动作也不得不暂停——突如其来的剧痛袭上胸口。因此,他全部的力气就此丧失,仰着头,他双手死死抓握着被褥,手臂好一阵痉挛。
小齐大叫一声“啊呀”便急忙伸出一只手来抓陶九渊一边的胳膊,然而,这位仆人的手以及他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被这股剧烈的痉挛给传染,也跟着抖动起来,仿佛就像是在拉扯一个被电击中的人跟着也被传导过来的电流袭击了似的。不过好在,虽然处在惊慌的抖动中,齐修平另外一只手及时按响了床头的电铃。
一分钟后,赶过来急救的医生让护士给陶九渊打了一记吗啡,很快,十几秒过后,疼得痉挛的人停歇了下来,并在疲惫至极中听到了医生给他的最后宣判。医生是对着齐修平说话的。医生说,现在,他连咳嗽都不会有了,不过,这根本不是他疾病渐愈的征兆,而是恰恰相反,说到此处的医生停下来,飞快地瞥了眼床上的他,然后便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齐修平的脸上,尽管后来这位医生降低了声音,可是陶九渊还是听清了之后的那些说得又轻又快的话——“该准备了。”嘿嘿嘿,还能是准备什么?再然后,医生似乎又说了点什么这次其实是突如其来的外界刺激加速了他病症的发作的话,不过,陶九渊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是啊,垂死之人,唯一能真正拥有的也只剩下死亡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没再说过话。小齐自然不敢回家,一直陪在他的床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先是和他说三天前叶胜天是多么好心,非但帮忙办了住院手续,还垫付了所有迄今为止的住院费用,又说前两天早上和下午,这个善良的女人都来看望了好几次,说罢,还指着两篮摆在地下的水果,说那些都是她送来的。说着说着,就垂下眼皮,脸色微红。为此,陶九渊瞥了他一眼,却是没有言语。转了下眼珠,一束横在水果篮旁、有些枯萎的鲜花落入老人的眼帘。
顺着他的目光,小齐自然而然地又说了下去,道,
“这些花是昨天一大早大小姐和那个叫陈纵横的一道送来的。两人来了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大小姐说回了一趟家,在花园里捡到了一个牛皮纸的封袋,啊,就是叶小姐那天掉在那里的那个封袋。大小姐说里边装着的是关于向阳小院将按原先拆迁款的七倍协议拆迁的空白的合同。我注意到大小姐说话的同时,陈纵横一直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还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模样十分亲昵。最后,大小姐用有些奇怪的腔调问起了二小姐,说这几天总是找不到二小姐的人,还说打她手机她也不接,最后……大小姐还吩咐我,说若我一有二小姐的消息,就给她打电话。”
“悠然怎么会找不到?难道她失踪了?”平躺着老人霍地一下抬起了之前一直遮住眼睛的一只手,并且弯曲着这手的手臂,用肘部重重地撞击了下床板,扭过头,他用炯炯的眼神看着仆人,然后提高了声音,“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和我说?打电话,报警,现在!报案,没错,报失踪人口,我的小悠然一定是出事了,她出事了!你这个傻瓜,还坐着干什么?挪开你的屁股,听到没有?!”
“可是——实在不用报警啊,因为——”
“傻瓜小齐,你要是再这么吞吞吐吐的,我发誓,只要你敢低下头凑过来,凑到我跟前来,我一定让你变成一个十足的如假包换的傻瓜!说!快说话,悠然到哪儿去了?”
“回家!悠然小姐回家了,就在今天凌晨,我回家为先生取一些换洗的衣物的时候,正巧撞见了。和二小姐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那个……”
“那个谁?!”老人眯着眼,冲男人竖起一根威胁的手指,”不许吞吞吐吐。”
“丁……丁鲫。”一说完话,男人就急忙捂住了嘴。很是不安地盯着老人仍然指向他的手指。
“那个小黑脸?怎么他们俩人跑到了一块儿?奇怪……就像那个陈……陈纵横和陶东篱一起出现一般,那么奇怪……”
老人手揉着额角一会儿,就感到不耐,咒骂了起来,“管他的!反正那个蠢货的事统统和我无关!至于悠然,我想,可能我只是担心过了头,对啦,那个小黑脸不是她的学生嘛,他们俩之间能有什么?左不过是我们陶家在尽一份道义上的责任罢了,唉,当初若不是我的自私,也就不会让悠然牵扯到这种肮脏丑陋的事里来。唉,当然,那个丁鲢,也就是这个小黑脸的父亲,他是个意外。唉,关于这件事我不想提啦,你也别说啦,小齐,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了。”
“可是,先生,我……我不得不再接着打搅您一下,是关于昨天上午我刚刚从叶小姐那边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恐怕到现在,连……连大小姐也不知情,是关于那个陈纵横的。先生,这简直叫人不得不,不得不加以揣测,又不得不惴惴不安,因为叶小姐告诉我,说她在窗口望见的挽着东篱小姐远去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陈经纶的亲哥哥!”
“什么?”陶九渊困意全消,大叫出声。
他那原本空洞的仿佛两个黑窟窿的眼睛忽而又渗入了些许生动活泼的东西。显然,这种生机源自于一股别样的愤怒。跟着,他颤抖着僵硬在空中的手指,朝小齐接连晃了几晃,
“说,把你从叶胜天那里听到的关于这个该死的杂碎的事儿都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啊,还有这条姓叶的女人!这条毒蛇!你以为她安的又是什么心?呸!我呸!她居然还敢把那份七倍赔偿合同带过来,好大的胆子!她以为她是谁?她又以为我是谁?他妈的,没一个好鸟!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腻味?!X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