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挣扎中的恶
第十章
早在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停驻在向阳小院的门口之前,丁鲫就已经站到了二楼面向花园的窗户边。他让自己藏在雪白的窗帘后,只在包裹住自己的窗帘中露出一双憎恨的眼。窗外救护人员正将那个老瘫子抬上担架,齐叔和一个陌生的女人随后急匆匆地上了救护车……
掏出口袋里一个崭新的手机,我们的黑脸少年按下一串这些天来拨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号码。
“如你所愿,那个老瘫子不死,八成也快疯了。”
手机那头一接通,少年便径直这般说道。
对方没说话。只是一味地低沉地笑。那种笑立即让丁鲫联想到下水道或阴沟盖里的鬼鬼祟祟的那些东西。黑脸少年很快把对方打断。
“喂,陈纵横,笑完了没有?!”
“喂喂喂,小老弟,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以免……以免暴露……你我……你我之间的这种……关系,我说过的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不过,好吧,瞧瞧……嗯……让我瞧瞧现在我的脸……啊,别急,别急,小老弟,你也知道的,我这个爱照镜子的习惯怎么也改不掉啦!怎么说呢,总之,照镜子对我而言可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我实际上在镜子里看到的不仅仅是我的脸,而是我的心。心灵是眼睛的窗户嘛……啊哈……瞧我这给激动的,话说错啦,嘿嘿嘿,无所谓,反正就是那一句嘛!你懂的,嘿嘿嘿,所以说,我并非只是注意着自己的脸,当然啦,爱护自己的羽毛并没有错。不过,在此之外,我真正的目的是要让自己变得收敛,变得克制。尤其是克制这一点,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对我自己最满意也是最不满意的地方。哎呀呀,怎么说呢,我这个人你其实也逐渐了解啦,严格说来,我是属于那种多愁善感的血液黏稠体制的类型!而这种类型的人的最明显的优点和缺点就是情感充沛。也就是说,我这类人太容易冲动啦!对人太真诚,太交心。一见面,就想掏心挖肺地把胸膛剖开,把心肝掏出来给人家看。所以,在碰到和我相同类型的人的时候,我的这种特点还勉强可以称得上是‘真性情’。可是若是遇到一些城府深沉、居心叵测的人呢,我的这种‘真性情’可就成了我致命的死穴啦。真的,小老弟,此刻,我不想谈论我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总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的小老弟,为此,我吃足了苦头。一颗脆弱的小心脏被人用匕首一刀刀地捅了不知多少刀。即使不说是遍体鳞伤吧,我也是伤痕累累。因此,现在,我才用照镜子的这种方式来不断提醒自己,警戒自己,要自己学会不要这么死心塌地地对别人付出真心。嗯,当然,如果你非要把我的这种克制理解为虚伪的话,我也不能禁止你这样做。毕竟,脑袋长在你身上,我没有权利左右嘛!我说这么多,之所以和你小老弟说这么多,那自然是因为现在……现在我无比地信任你,相信你!出于某种共同的利益,我俩已化作了并排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化作了并排在汪洋大海里的挣扎着的小舟,化作了紧挨着彼此的在瑟瑟秋风中冻得发抖的蜷缩成一团的树叶……哎呀,别喘粗气,别呀!不用不耐烦嘛!我现在这样说当然是为了表明我对你的坦诚,对你的真情实意……要知道,小老弟,我已经把你当作了我的亲人,当作排在经纶后边的一个可爱的、一身青涩的、正处在人生观世界观萌芽期的弟弟呀(听到此句,丁鲫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想到自己就这么突然地和那个如今变成植物人的陈经纶联系到一起,我们的黑脸少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尽管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柔至极。)!……哈哈哈……啧啧啧,这个笑容在镜子里真是有些忘乎所以了,不好不好,我重笑一下——呵呵呵……嗯,这下好一些。不过,眼睛应该再睁得大一点,嘴角要再抿起一些……(丁鲫听到这儿不由地闭上了眼。不过,虽然他闭上眼,眼前还是闪现出一副这个俊美男人捏着小镜顾影自怜的叫人不能不皱眉的画面。不知何故,他又突然想到了《笑傲江湖》里的‘东方不败’,并且接着笃定地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认为《笑》一书中对于东方不败捏着绣花针穿着华服躲在房里里绣花的那段场景,和电话那头正在照镜子的男人摆首弄姿的情景倒是有的一拼。不过两种情景的共同点在哪里,他却是一下子想不出了。)”
“似乎现在看起来,一切都顺利得超乎我原先的预计了。”接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响起,“嘿嘿嘿……小老弟……你知道么,你刚刚给我带来怎样一个振奋人心的惊喜!要知道,若是这个老瘫子没抢救得过来的话,哈——哈——哈……不好意思,克制!克制!收敛!收敛……很好,再笑一下……表情要庄重,要肃穆……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了……对不起,小老弟,让你见笑了,我今天实在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几乎笑得合不拢嘴。甚至也不想说些什么来干扰到此刻他的好心情了。不过,他后来总算停了下来,边笑边道,
“现在,可是再没有人来和那个小疯子抢继承权了!哦,不,我这话说得有逻辑上的错误。要知道,本来,这个小疯子的继承权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那老瘫子想不承认也不行……”
“小疯子?你指的是任月月?”丁鲫反问,“可她不是已经……”
“就算疯了,她也依然享有全部的继承权。”陈纵横很快地接口,“要知道,曲云容也就是她的外祖母在遗嘱里写的可是十分的清楚,要将整幢向阳小院的继承权全部交给她的第一个外孙或外孙女。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只要这个小太妹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陶家第三代的血,那么,谁又来管她疯不疯哩?而且,关于此事,小老弟,我也早就咨询过相关的律师,全部证实过了。嗯,我记得律师当时是这么说的,如果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在任月月年满十八周岁之前,这幢小楼的继承权会由她的监护人也就是陶东篱代管;而十八岁之后,这个小太妹就能履行全部遗嘱赋予的权利。当然喽,这是基于她精神正常的情况,而现在——”
不知怎么的,在男人戛然而止的沉默中,丁鲫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他有些不耐地把一只手按在心口上,然而这个动作非但没有缓解那份紧张,反而让这紧张更加剧了。
等了很久,丁鲫才忍不住出声,“现在又怎么样?”
男人那头冷冷地“哼”了声,然后很是轻松地一声喟叹,仿佛被突然咬掉舌头似的竟是没了下文。他这副懒洋洋的腔调顿时激怒了此刻站在向阳小院窗边的半边脸上长着黑色胎记的少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整副如意算盘!你已经朝陶东篱……下手了,不是吗?我……我之前还完全想不通,抓破脑袋也想不通,长得仿佛明星的你怎么会看上那样一个三十多岁的丑女人?!可是——现在,哼,我却是全明白了!在你刚才说的那些有关律师对这小楼继承权的鉴定的话之后,完全地明白了。可以说,你接近那个丑女人,就是为了这幢小楼,是不是?你眼见月月失去了利用价值,就立刻转移了目标,改去接近能立刻支配这幢小楼的人,对不对?陈纵横,你,比我想象的更卑鄙!”
“哈哈,承蒙称赞,”男人虽然仍是在笑,可那笑声听起来却仿佛腊月寒天的北风一般,刺得少年的耳朵生疼,“小老弟,别这么极端嘛!别怪我没提醒你哟,做事夹带太多个人感情,可不是个好现象。面对这样的孤儿寡母,我还能怎么做呢?当然喽,我也巴不得那位东篱小姐能至少有一半长得像她的妹妹,面容美艳一些,身材窈窕一些。可是怎么办哩,谁叫老天爷这般眷顾那丑八怪?噢,请原谅,小老弟,我有些口不择言了,要知道,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意思,哈哈哈……就说陶东篱吧,事实上,目前为止,对于这样一个又丑又笨嫉妒心又强得出奇的女人,说句不怕你笑掉牙的话,我着实感到十二万分的满意。而且……嘿嘿,看在你也是个小男子汉的份上,我也就和你说几句贴己话吧。对付陶东篱,我甚至连我脑袋中全部智慧的一星半点儿都没用的到,只是往身如今这个身陷绝望又心有不甘的女人身旁一站,时不时在她哀怨得恨不得全世界都在下一刻毁灭的间隙里,丢给她一个微笑,说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表示关怀的话,她就连我对她坦白的我是陈经纶的哥哥的身份的事都不理,而且接下来完全像条哈巴狗似的跟在我身旁摇尾巴啦!真的,小老弟,你还不了解女人,还没尝过她们那种母狗般的滋味吧……哦,不,等等,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那个小太妹不是正和你要‘私奔’什么的嘛!嘿嘿嘿,年轻女孩儿的感觉怎么样?话说这个小太妹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光是她那双长腿,嘿嘿嘿……还用我再说下去吗?哈哈哈……小老弟,你的艳福不浅喏!啧啧啧,这个笑容也需要修正,来,对着镜子说‘茄子’,很好,嘴唇保持说‘茄子’时的弧度。至少应该这样嘛,至少只有笑成这样,才不叫人讨厌嘛。”
听到他话的末尾,丁鲫便知道他又在照镜子,“闭嘴。你这个下流胚!”少年不耐地跺了下脚,忽然恼起来,跟着又骂了几句他从小在菜场就学会的拐了弯骂人的相当恶毒的话。
“嘿嘿嘿……你怎么停下来啦,骂累啦?哈哈哈,要知道,这些天,光是听你骂的这些,就是我一种莫大的享受呢!他妈的,现在每天晚上,我都被那条母狗纠缠着,根本睡不上一个安稳觉。就是刚才,在我来这‘百味居’的路上,我走着走着眼皮就粘黏到了一块儿,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要摔得头破血流、险些毁了我这样一张万人迷的脸呢!喂,小老弟,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正在发恨,恨我没被那石头绊倒,没有摔得鼻青脸肿,是不是?啊哈,我的小老弟,你的心肠实在是太好啦!要知道,你愈是这般讨厌我,我就愈是欣赏你,爱惜你,恨不能凑到你那黑黢黢的胎记上亲一亲,舔一舔呢!”
“够了,姓陈的,求你——求你了,别再说了!再说,你可真要叫我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
“喂喂喂,别急,别急啊,你们年轻人,就是脾气坏。好吧,说正事,就说那个眼下,你我都必须要去面对的陶悠然吧。”
乍然听到末尾那个名字,窗边的少年的脸陡然间变得异常苍白。不由地,他弯曲的手指将掌心的手机又握紧了些,跟着,随着呼吸的急促,他的额角甚至开始冒出几颗细密的冷汗。
“哈哈,不会吧,小老弟,难道东篱和我说的都是真的?难道看上这位陶家天仙的不只是你那位可怜的父亲?嗯?”
男人最后那声“嗯”的古怪的语气衍化为丁鲫脾气最终爆发的导火索。
“无耻!陈纵横,天底下绝不会有比你更无耻的小人了!哦,你简直比那个把外孙女逼疯的老瘫子无耻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你是躲在阴暗角落朝人背后偷放冷箭的那个阴谋家!你……你才应该被关起来,你才是罪犯!罪犯!”
电话那头的男人这回不笑了,他冷冷地对少年给他的评语加以回敬,“哦,是吗?如果我真的有这个荣幸成为所谓的罪犯的话,那么你,你丁鲫又是什么呢?再怎么看,你也脱离不了‘帮凶’的嫌疑吧!”
帮凶?咀嚼着这个词的少年陷入了沉默,一滴细小的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鬓角一路往下,最终沿着他的颌骨的边缘滴落,滴落在他突然动了一下的手背上。
“没错,小老弟,听着——你就是帮凶。”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冷笑了一下,停顿了几秒钟,又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那天你那股子的疯狂的热忱,那般仿佛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似的不要命地把那个陷进坑里的毛线团给挖出来,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么多事……好吧,说得再直接些,也就是说,没有你那天的努力也就不会有那个小铁盒,不会有什么掀起一场波澜的遗嘱啦!所以从某个狭隘的角度出发,‘帮凶’一词你是当得妥妥的,十二万分的名副其实。但若是以我个人的角度看的话,你丁鲫可是位大大的功臣呢!小老弟,要知道,要是没有你,天知道我对这个陶家,对这幢向阳小院,可是老虎啃刺猬,无从下口呢!现在好啦,有了这份遗嘱,也就有了打破这一切的缺口!瞧瞧,陶家这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的,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嘛!不过,从客观角度上公允地说,小老弟你找到的这个小铁盒不过是个照妖镜,陶家一家子的人他们本来的妖魔面目经由这镜子一照,可就各个争相现出原形啦!呸,一家子的狼心狗肺——嘿嘿嘿……谁说不是呢,我的小老弟——”
“我再郑重地警告你一次,姓陈的,”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的少年终于从缠绕住他的窗帘布中走出,跺着脚往窗边来来回回地走,边走边气愤地大叫,“不许你再那么叫我!叫我丁鲫,叫我的名字,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兄弟间的情义。没有!”
“啧啧啧,生气,你又生气啦。要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脾气还火爆哩!可是又怎么样呢?锋利的棱角还不是被这长满了蛆虫的酱缸般的社会给浸泡得逐渐腐蚀,慢慢地变得圆滑,乖巧,进而‘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了?所以嘛,你要知道,小老——丁鲫,我是理解你的,完完全全理解你的!好吧,别的不说,就说你那位叫你紧张万分的美术老师吧!嘿嘿,很明显,你对她,已经超越了普通师生间该有的那种……好嘛好嘛,别喘粗气,别像头临死的老牛似的。不过,这也不怪你,那样的一张桃花般的脸蛋,啧啧啧,又是那样一副诱惑力十足的好身材。喂喂喂,小——嘻嘻,我说丁鲫,我可是浸淫在整容行业好些年了,实话说,像陶悠然这种天然的美女如今倒真是少见呢。自然喽,经过我们的手术刀,医疗仪器,也可以弄出些精致得吹弹可破的美人来,可是,那种制造出来的又怎么能和不添加一点雕饰的可人儿相媲美呢?哈哈,悄悄告诉你,好几次在床上,我一边搂着陶东篱的肥腰,一边在脑海中幻想着陶家那位貌美的小妞儿……嘿嘿嘿,喂,小——他妈的,烦死啦!我偏偏要叫你老弟,你能怎么的?我说小老弟,这种幻想,怕是你也有过吧?来,趁着今儿心情好,你要不也说上两句?”
“啪”地一下,少年拧着眉,掐断了电话。
跟着,三分钟后,他又收到了男人的短信。这条并不算短的短信内容如下:
一个小时,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小老弟,即刻去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小铁盒,毕竟,那里边装着关系你我共同利益的遗嘱。然后,带着这个小铁盒,下午五点,我们在陶悠然所在的辅导班的教室外碰头,现在和她谈起你的父亲,正是时候。
看完短信,少年怒吼了一声,将手机扔到了距离窗户不远的床上。然后,他垂下脖子,将十指深深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蹲在床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啃噬着他的心。与此同时,一个在这种痛苦中逐渐泛出的清醒的意识越来越活跃地在他头脑里频繁闪现:他不该和魔鬼做交易,不该和魔鬼谈条件,因为,他知道此刻他正在糟践自己、毁灭自己。不过,眼下,似乎还不是他追悔莫及的空档。现在摆在他面前的疑问是,要不要下楼,去找到那个装了遗嘱的小铁盒呢?少年蹲在原地,抓挠着头发,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这一刻,丁鲫恨不得大地开裂,自己马上掉进裂缝中、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