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磨人磨己
第九章
一个月后的向阳小院看起来依然陈旧、落寞,仿佛一位藏在深山多年无人问津的已然迟暮的佳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缝笔直地一道道地射进陶九渊的卧室。他靠坐在床上,把玩着手里那个在一个月前引起家中大乱的小铁盒。
这个小铁盒可真漂亮呀!虽说它六个面上的色彩都多多少少有些脱落,有些生锈,可是,这并没有妨碍它本身的美。它原本乌黑一片的神秘的外表,现在,变得锈迹斑驳,那星星点点的一片犹如重新印上了一只只细小得仿佛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的小蝴蝶,它们自然是与锈迹的颜色一致——统统是暗红的。盒子的表面真是凉。或许,这就代表着那个世界的温度?地狱里怎么会有太阳?自然,他陶九渊是要下地狱的,真是不知道那里的那些青面獠牙的吐着舌头的鬼会怎样折磨他……哦,害怕?笑话,他会怕,他怎么会怕?
可是,老天爷,一个月前,他做了多么可怕的事!他竟然,竟然把他的外孙女给生生地折磨疯了!这是一个教授会干出的事么?教授?对了,前天学校来的那个工会来探望他的姓叶的年轻人在叫他陶教授的时候,声音叫得多么古怪!——没错,这姓叶的一定是知道了!是的,天知道一个月前任月月疯了的第二天,那个鼻子都气歪了的蠢货后来跑到他们学校的工会、后勤部门以及他曾经的那些同事跟前,都说了些什么!对了,前天那个姓叶的不是不止一次地和他说起,要特别注重保持“精神上的健康”的吗?还有什么比这种暗示更含蓄又更直接的吗?这已经就是在挖苦、在讥讽了!他们是在挖苦他这个害了外孙女的老头,是在含沙射影地讥讽他啊!陶九渊,你怎么这么迟钝,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还有临走,这个姓叶的年轻人在跨出大门之际,回过头来朝他投来的别有意味的微笑,那彻彻底底地不就是学校现在里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吗?笑话他,他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那个连去菜场买菜(为照顾任月月的身体,陶东篱最近时常亲自买菜)都要逢人就说“那老疯子把母亲的骨灰抱在怀里亲了二十多年”的蠢货。
咳咳咳……捂着嘴,深深叹了口气,陶九渊又想,他怎么还不死?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不过,不是在此刻。在他陶九渊被一个蠢货用污秽的流言包裹成一个怪物的时刻里。不,现在他还不能死。绝对不能。因为现在自杀,无异于是在向他以前的领导、同事和学生们承认,承认那个蠢货说的都是实情,更承认他这个怯懦的怪物的羞愧。恐怕即使在他遗体告别仪式上,也会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偷偷地骂,骂他变态,抱着妻子的骨灰亲吻,骂他凶残,为了争夺小楼,逼疯了外孙女。想到月月,老人狠狠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抬起胳膊,扔掉了手中的小铁盒。铁盒砸中了地板,发出“咚”的一记闷响。
房门悄悄地被推开,一条细线的缝隙当中露出齐修平惊恐的眼。他蹑手蹑脚地缩回头,让面前的细缝悄悄并拢。
然而,却仿佛脚上套了棉花垫的在猫咪闭上眼皮时预备逃跑的耗子一般,齐修平有点自作聪明了。他没想到他立即被发现。似乎此刻,哪怕是空气中的一点点气流的波动或者是一根蜘蛛丝般渗透进来的动静都足以令床榻上的老人大发雷霆。
“好大的胆子,你偷窥我?你竟敢这么做!”老人大叫着,从背后抽出一个靠枕砸向了愈加纤细的门缝,“是在看我什么时候咽气,巴望着我死吧?没门儿!告诉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我可没那么容易称了你们的心!遂了你们的意!门儿都没有!没有!咳咳咳……”
他又吐了血,仿佛故意的,他竟是把几口血都统统吐到了自己盖着的被褥上,然后,挥舞着手臂,朝门缝儿不住地咳着叫嚷,“喂……‘温顺的小羊’……‘总是面带神秘微笑的蒙娜丽莎’,你……你……你看,瞧呀,被子又……又脏了!恶心的血!竟然完全都成了黑的!简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我喉咙里冒出来的玩意儿!啊,‘小羊’,你说,说,这是不是便是我骨子里邪恶的象征?要知道,黑心肝的人……他们的血才会是黑的……黑的……”
齐修平难过得几乎要哭了,一直到他推门而入,走到床边,他都没有抬头去看老人。他低垂着脑袋,弯下腰,把地板上的小铁盒捡起,放到摆在卧室居中位置的一张小方桌上。又看了看小铁盒,他忽然感到自己对它产生了无比的憎恨,似乎,就是因为它,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这个家里的一切才变了样。先生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叫他小齐了,而是代之以每天每隔几个小时变换了的绰号,他刚刚是被称作“小羊”,“蒙娜丽莎”,而大概一个小时前,他还被称作“二十一世纪的阿Q”与“长了一张女人脸的蠢驴”,再之前他还被叫做什么的,啊,对了,“危险分子”,先生管他叫做“隐藏在人民群众当中的危险分子”,并且还很轻蔑很鄙夷地告诉他,说凭他这样的,还远远达不到能完全晋升为真正的“危险分子”的级别。
老天爷,先生……恐怕是要疯了。
这些天来,齐修平就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而且,先生的这种疯狂恰恰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时常挂在嘴边说他自己的坏,一点不,根本不是这样!凭借着这十多年来的朝夕相处,齐修平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的想法:他想若他是个女人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他会爱上这样一个表面看起来傲慢古怪,可是骨子里却善良得像个孩子般的男人。若是让他概括先生的一个最显著的性格的话,那么“孩子气”这个词就会自然而然地像水潭里一缕慢慢悠悠稳稳当当的水波般从他的脑海里冒上来。
自然,这个“孩子气”的本人是感觉不到的,尤其是在这位本人气急败坏地抨击现行的农村孩童的医疗救助制度,把该制度说成是一块千疮百孔又臭气熏天的抹布,而这抹布又被洒了香水被重新包装得一本正经、摆在了一些明晃晃的面向所有人开放的橱窗里、当作所谓的福利堂而皇之地进而共享了。在说完这些之后,这位本人就让他齐修平千方百计地问报纸讨要了那个可怜孩子母亲(为了孩子去超市偷了一本画画书和一只鸡腿的母亲)的联系方式,汇去了整整半年的退休工资。事后,先生还时不时地自责,怪自己的吝啬,并自言自语道,下个月一定要汇上一年的份儿,要知道那点儿钱,或许只够孩子几天的药费!然而等到下个月他齐修平问要不要给那对母子再汇款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顿痛骂。小齐,你简直不可救药!智商甚至比某个蠢货还低!你当我是什么,慈善机构,还是印钞票的银行?而对于另一个N市电视里放的节目,节目中播放的一个想为患病的父亲筹钱而不得的农民工的儿子,老人的做法则是更为直接,在得到对方的联系方式后,老人直接拨通了那儿子的电话,把和曹医生十分要好的专治那父亲的那种疾病的医生介绍给了他们,虽然这过程当中一直没再提一句关于钱的话。然而,总的来说,这显然并不妨碍老人的善良。虽然他的一些做法不太符合平常人的思考逻辑,并且有时看起来相当的古怪。但是,若说句掏心掏肺的话,齐修平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说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大大的好人。因为,这世上,只有好人才会为了别人的伤心而伤心,为了别人的难过而难过,并随后做些发自内心的事儿。坏人呢,坏人则只会笑,笑别人脸上的脏、身上的病与心里的痛。先生完全不是这样。
脑中思绪飞速旋转的同时,齐修平来到床边,为陶九渊换下弄脏的被套。他拎着脏被套走出卧室,不一会儿,手里又捧着一条干净的被套走过来。在换被套之前,老人已被小心翼翼地抱着坐上了轮椅。
套好被褥的四个角,齐修平抓着其中的两只角,将整床被褥在床的上空抖落铺展开,立即,手下这条刚刚被洗过的被套上凝聚的洗衣粉的气息在齐修平的周围飘散开。再深吸一口气,他仿佛还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随着他双臂的抖动,那条宽大的鸭绒被就仿佛一条巨大的白色波浪在半空中上下起伏。或许是动作幅度太大,也或许是鸭绒被盖得时间太长,一些宛若飘浮着的蒲公英似的毛絮同时溢出,很快在空气飞扬开来。尽管齐修平及时意识到了这点,并把轮椅推离了床边好几步,可是,轮椅上的老人还是好一阵咳嗽。
两大朵血又染上了他早上刚换了的棉衣的领口。虽然棉衣是藏青色,不仔细看的话不太能看得出血污,可是——
果然,挑剔的尖叫随之响起,“喂,‘勤劳的灰姑娘’,我可不是那存心折磨你的后妈!要知道,我可是个病人,是正在生病的弱者……嘿嘿嘿……所以,我完全需要你的帮助,我的‘魔法仙女’!哈……哈哈哈……”伴随着最后的狂笑的是一串刺耳的咳嗽。
叠好被褥,齐修平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小方桌,距离小铁盒不远的地方摆着的几颗红色的药片;它们还躺在原处,药片旁那盛了半杯子的水也没有动过的痕迹。
齐修平叹了口气,走到轮椅边,蹲下身,用一只手抓握住老人交叠的冰凉的手,稍稍提高了声音,“您为什么不吃药?”
老人先是愣了愣,然后眯起眼,用一个经验老到的警察在审问一个狡猾的惯犯时才会有的眼神看了小齐片刻,片刻之后,他皱眉而笑——最近,这种仿佛被两条钢丝拉住下巴的、别扭的笑容总是不间断地出现。老人从仆人的手掌间缩回手,用食指戳中对方的鼻尖,继续大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们在想些什么?你们想毒死我,对不对?所以,才故意用这种老鼠药!是的,我记得,并且绝对不会记错!只有老鼠药是红色的,血红血红的!”
“不,不,不是这样的……”小齐越说越急,后来都结巴了,“怎……怎么可能……我们怎能可能会……而且这也绝……绝不是……老……老鼠药!”
“瞧瞧,多么讨喜的一张小脸!多俊!”放肆地大笑着,老人忽而伸出手捧住仆人的下巴,上身前倾,凑上前,对着长着一层浓密的胡渣子的脸啧啧地亲了一口。
为此,小齐羞红了脸,晶莹的泪水已在眼底打转,不过,他不是在生老人的气,也不是恨自己被侮辱,而是感到近乎绝望的忧心。难道,先生真的疯了吗?还是……还是因为他感到痛苦,又不愿意找任何人倾诉,所以,才故意做出这些狂乱的表演?
抹掉脸颊上的口水,小齐站起身,退到小方桌边,找张椅子,默默地坐下。他烦恼极了。揉了揉胸口,又看了看笑得又止不住咳嗽的老人,忽而,眼眶一酸,便匆忙转过头,抬起袖子擦眼。
“哟哟哟,怎么的,我们的‘俊俏的康巴汉子’居然流马尿了!真是稀罕!太阳从西边……”老人捂住嘴,如老牛般喘着气,好不容易忍住了咳嗽。他的手从嘴角边滑落到胸口上,同时冲男人挤眉弄眼,忽而,待与转过脸来的泪水还没擦干的男人的脸相对的时候,他就咬住了嘴唇,什么刁钻的话也说不出了。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眼神无言,但有时,这种无言却比任何说出口的语言都能打动人心。这一刻,一股久别了的、仿佛温热的米浆灌入饥渴者咽喉的感觉被陶九渊深深体会:那是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黑眼睛,含情脉脉,满含柔情。怎么,怎么这么多仿佛抑制不住似的泉水往外涌溢?这头小鹿是在为自己难过吗?哦,该死的,是同情!他陶九渊最最不需要的同情!
一刹那,老人脸上柔和的线条僵硬住,整个脸也跟着拉长,眯起眼,他的嘴唇颤抖着,很快又大发起脾气。
“我说你这个软弱的大脓包,娘娘腔的臭猪猡,你要知道坐在你对面的是谁,恐怕你最近的脑子有点乱,有点糊涂,被这周遭一切的混乱给搅成了一团。所以,我有必要在此刻给你做点提醒,让你变得机灵点。啊,对,机灵点!要知道,大脓包,你就是太软弱了,逢人就笑,笑得像个刚出来卖的见谁都只会咧嘴的小妓女!是的,‘小妓女’!啧啧啧,天哪,你皱什么眉,我说,难道你不觉得现在再也找不到比这更适合形容你的词了吗,‘小妓女’?!”
“先生,你别……别这样……”齐修平哭得更凶了,迷蒙着眼,前倾着身体,手伸过来试图抓住老人挥舞的手,然而,却被挡开。
“噢噢噢,”老人停下来,一上一下地挤着眉毛,朝男人做鬼脸,“瞧瞧,你说了什么!‘先生,你别……别这样……’啊哈,哈哈哈,这是多么贴切阁下此刻身份的语言哪!喂喂喂,要知道,这是只有堕落的、下贱的女人才会耍的欲擒故纵的小伎俩、小手段嘛……哈哈哈……自然喽……男人们也大都爱吃这套嘛……要知道……咳咳咳……‘小妓女’,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事……哈哈哈……不说啦,我不该和你说这些……哈哈哈……”
虽然老人笑得又是晃脖子,又是揉肚子,可是,齐修平却仍在哭,他双手捂住脸,嘴里不断呜咽,
“我知道……知道您……您其实并不想像现在这样,就连一个月前您那样……那样对待月月小姐的……您是不想的……绝对不想的……”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又凭什么知道的?”
笑了一半的老人止住笑,陡然提高了声音,并且话越说到后边声音越大。他脸孔的五官扭曲,凸起的眼珠鼓得仿佛快要掉出来。此外,尤为引人注意的是他那两片被呕出的血浸润过了的嘴唇,此刻,不仅张大到仿佛能一口吞下一个鸵鸟蛋的程度,而且还在剧烈地颤抖,就好像被无数细细密密的看不见的小针扎了一般,一个劲地、宛若得了病似的哆嗦。
保持着以上的面孔大约十秒,然后,他猛地闭上了嘴,再开口,突然一声大叫,
“啊!小绵羊,你完全想错了!我就是个卑鄙小人,城府深沉,老谋深算的守财奴!我就是存了心的要这样!要逼疯她的!我故意折磨她,让她变成个小疯子,这样就没人和我抢房产,再也没有和我抢啦……咳咳咳……”
“不,不是的,”趁着老人咳嗽的间隙,齐修平深吸一口气匆忙否认。
“绝对不是这样的,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十年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您,甚至可以说,上比……比两个小姐实际呆在您身边的时间还要长……您为什么要这样,这样说您自己?您这是在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您这是故意在……在折磨您自己啊!老天啊!”
说着,他站起身,顾不上抹掉泪水,嗅着鼻子,在老人的轮椅跟前站定,弯下腰,然后在老人的尖叫声中跪在了老人的脚边,不住地亲吻起老人的脚背。同时他念叨个不停,“别这样,我求您了……求您了……别这样……”
“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小齐?!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听到我说话了么,我让你起来,马上起来!”
“啊,您终于又这样叫我了,又这样叫我了!这么说,这些天来的一切,您都是装出来的,对不对?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您为什么不和家里人好好解释呢?东……(他立即小心地咽下后边的那个‘篱’字,并且停顿了一下,然后改口),悠……(虽然感觉说出这个名字异常困难,但硬着头皮,他自我挣扎了几下,还是说出来了)悠然小姐,至少她是会完全明白您的痛苦的……说真的,您难道一点都不为她担心吗?这一个月来,她只回来拿过一次衣服,听说,她这些天都是睡在辅导班的一间储藏室里的。一张斜着摆放的小折叠床两边堆着的不是扫帚拖把,就是好像小山般一摞一摞的作业本与画纸。其中,至少有一包本子散发出霉味。而且……”
“而且什么?”
老人即刻的接话令小齐十分高兴,所以很快把话又说了下去,
“而且,毛女士,是的,我是拜托毛女士帮忙去探望过悠然小姐的,您知道,我这里走不开,况且,我……”停顿下来,陶九渊发现小齐的脸忽然涨得通红,立刻,陶九渊的气又开始往上升,不过,这次,他总算控制住。
“毛女士和我说,她去的那几次,就次次亲眼看到过两只以上的蟑螂大摇大摆地从那小折叠床的床单上爬过……据毛女士信誓旦旦地说,那几只蟑螂绝对有小婴儿的拳头大,而且一个个地一点儿不怕人……”
“砰砰”接连两声巨响截断了男人所有后续的话。
老人盯着自己张开的因为用力拍击轮椅扶手而变得通红的十指,许久没有吭声。一缕胆大的光覆盖住他哆嗦着的下巴,一道从他嘴角蜿蜒而下的干涸了的血迹被清晰地映照出。连带着,他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也融入了这光里,青灰色的皮肤蒙上一层淡金黄。然而,总共他身上所有明亮的色彩也就这么多了。他下巴以上的整个脸,以及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都深深地扎入沉沉的阴暗中。尽管没看清老人此刻脸上的神情,但是他身旁的男人知道,老人已陷入万分痛苦之中。
忽而,卧室中密闭的空间令小齐感到了沉闷。于是,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半扇窗。清晨的一场大雾残留在院子里的痕迹还未褪尽。此刻,无论是地上的长草还是枯树上厚重的藤条,都仿佛刚被涂了蜡似的闪现出一层光泽。不一会儿,新鲜的空气浸透了齐修平的心脾。
耳畔微风掠过,花园内传来了几声藏在某个角落里的小灰的“喵呜”的叫唤。再之后,连风声也听不到,不断充斥在这位仆人耳旁的,就是夹杂在卧室那台老式座钟的嘀嗒声中的老人粗重的喘息;他不停地喘息,而且越喘越快,到最后简直像要呼吸不上,害了哮喘病似的。
齐修平意识到自己不该让老人着凉,遂赶紧拉上了窗。然而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异常沉闷的声音。
“她……她宁愿在外边住贮藏室也不回来……是的,这自然是她的意思。没……没错,逼迫她去见那个陈经纶的人是——我;让她在那个色狼的香槟里下的药的人是——我;让她把握机会,在他昏迷后拍下所谓的该死的照片,好以此作为要挟的凭证,让这幢向阳小院的拆迁赔偿翻倍的人也是——我……啊,老天爷,我是她的父亲呀!要知道,这竟是一个父亲让亲生女儿去干的事!我……我简直是、是比畜生还要不如的!哈,我……我完全明白啦!现在完完全全地明白啦!难怪……难怪她不愿意回来,那是因为——因为她再不愿意看见我她再也不愿意承认我是她的爸爸啦!啊——”
痛苦地一声惨叫,老人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死人般的白,瞳孔闪现出青绿色,
扶住仆人的胳膊,又被喂着喝了小半杯水,那被中断了的话才得以继续补充完整:
——“她也恨我,甚至比那个蠢货更加地恨我!”
懊恼地又一声大叫,老人发了狂。他低下头,抡起双拳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一阵捶打,并且在这捶打中,很快咳嗽着吐了血。齐修平看不下去,俯身将老人一把抱住,让老人的头耷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上。刚开始,老人还结结实实地一拳又一拳的转而捶打他小齐的胸口,但是,一拳、两拳、三拳……十几拳过去,老人就靠在他这位仆人的肩头失声痛哭了。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老人哭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那哭声轰隆隆的震耳欲聋,似乎他喉咙管里藏了一辆老式蒸汽火车。老人的后背不断颤动,任凭他这位仆人如何轻拍安抚,都不能把哭泣劝慰住。相反,愈是柔声地安慰,他愈是哭得厉害。值得一提的是,老人一边哭,还还一边恶作剧似的,把大把大把的鼻涕与眼泪尽数抹到了他仆人的肩头。
“好啦,好啦,哭出来就好啦,哭出来心里就舒服了,不憋屈了,也就……不会那样胡思乱想了。”
齐修平的话才一说完,陶九渊就蓦地一下子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推开仆人的肩膀,并让这位仆人往后退了退。然后,陶九渊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小齐,沙哑着嗓子反问,“难道你以为刚刚我是在胡言乱语?在说胡话?哈——哈哈哈——”顶着脸上的鼻涕与眼泪,他晃动着脖子,咧着嘴突然又神经质地大笑,
“小齐,你难道以为我是那种喜欢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的人?”虽然他脸上还挂着笑,可是他的仆人注意到,泪水却又不断地从他眼眶里涌出。
“唰”地一瞬间,这位仆人的脸色变得雪白。
“这么说,先生您刚才所说的……都是……真的?”费了半天的劲,他才吐出末尾的两字。
“来,”老人敛去笑意,用袖子擦干泪水,脸上换上一副异常严肃的表情,“看着我的脸。”下达了命令的人因为命令得不到执行而恼怒,猛地一下轮椅上的他抓住了仆人的胳膊,并用指甲死命地掐。后者吃痛之余,脸已变形。瞧着对方那始终不肯与自己正视的眼,老人愈加生气。不过,他却是怒极反笑,首先仰头打了个哈哈。
“哈哈,小齐,你也咬着牙了,你也讨厌我了,想要立刻收拾包袱,离开这里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呢?干嘛还要呆在这里受这个老瘫子的气呢?像你这么英俊的男人,又这么会做饭做菜,到哪儿找不到合适的地儿?别说我们家的……(顿了顿,他狰狞着脸突然闭上嘴咳嗽了一阵,才又喘着粗气开口)就是那个毛线团,哈哈,不是对你也挺有意的嘛!哈哈,我这么说,你别见怪,我说,我说的意思就是,拿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即使你小齐什么都不会,但凭着这样的颜值,也是完全可以不用挨饿的嘛!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我现在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笑,笑,干嘛不笑?你说是吧,小齐?顺便再问一句,”
仿佛是嫌恶自己一般,轮椅上的人很是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用又狐疑又挑剔的目光一遍遍地将面前的仆人从头打量到脚。小齐简直被看得汗毛直竖,脖后发凉。
“先生要问什么?”虽然他仍然保持着周到与礼数,可是却是在牙齿打颤的情况下说出这句话的。
“她允诺了你多少,来套我的话?”如果眼光可以杀人,齐修平相信自己此刻已被轮椅上的人眼睛里射出来的光杀了十万八千次。
“先生说的是谁?又什么允诺的,我不明白……”
“啊,我知道啦,连你,我的小羊羔,你也学会见风使舵,见钱眼开啦!喏,”说到此处,老人手指着桌上的小铁盒,先是冲男人瞪大了眼,随后又慢慢眯起,“就是因为这个,这个小铁盒,所以,连你也预备着选好了站队,决定好了后路了,是不是?说话呀!是不是?”
“不,不,根本不是……”
“呸,少啰嗦,我只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老人双手握拳,下巴高高扬起,表情威严得仿佛一个最严苛带兵的军官。
“回……回答?哦,这叫我怎么能回答?要知道,压根不是像您说的!我根本没想过什么‘站队’,又‘后路’什么的……”
“啊哈,欲盖弥彰,瞧瞧,我可怜的好孩子,乖小齐,要是你没有撒谎,为什么你的脸红了呢?何必呢,在我这么一个老残废的面前,又何必还要演戏?说吧,小齐,那个蠢货允诺了你多少?拆迁赔偿款总额的一成总是有的吧,不然,我实在想不通她用什么来打动你。”
“先生,”他的仆人捂嘴惊呼,并接连后退了几步。这位仆人胸口不停地起伏,脸色忽红忽白,嘴唇不住地哆嗦,“您……您绝对想错了。东篱小姐这几天都没和我说过太多的话,只除了一次在厨房问我,炖鸡汤的火候该怎么掌握以及鉴于月月小小姐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可以在汤中多放一些砂仁之类的中药材作安神用。我之后建议她用莲子心太子参代替砂仁,另外可多放一些酸枣仁。真的,总共我和她就说了这么几句……”
“该死的!我没问你这么琐碎!天晓得她该放什么狗屎!”怒吼完,老人吞咽了口唾沫,然后仿佛精疲力尽似的把脖子后仰,让他的整个后背靠在了轮椅的靠背上。做完上述动作,他的脑袋软绵绵地歪斜到一边的肩膀上,然后,用一眨不眨的眼睛盯住齐修平看了约莫一分钟。一分钟之后,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小齐,你真的没骗我?你……你还预备像……像从前……那……那样待我?”
话说到中途,接不上气的咳嗽把他的话打断,一直到咳嗽完,他才断断续续地如上说道。
转过身,齐修平拿过桌上的药丸,又倒了水,把水杯与药丸都递给老人,然后,蹲下来,先是冲老人摇头,说任何时候他都不会骗他。然后又郑重给出承诺,告诉老人,说,先生永远都是先生。老人愣了愣,然后乖乖地吃了药。仿佛一个大闹了一场、心甘情愿被人哄住的听了话的孩子。不过,在蹲下身来的仆人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迹的时候,他又把他的仆人推开。
“狗屁!你放的他妈的统统都是狗臭屁!臭狗屁!”老人赤红着脸,感到了无地自容。他转动轮椅把手上的按钮,很快用后背对着小齐。他大把大把地猛掐他那早已失去知觉的大腿,开始责骂自己:陶九渊,你怎么这么怯懦呢?你简直就是个最不要脸的乞丐,在向别人乞求最卑微的同情。该死的,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他妈的,陶九渊,你卑鄙到了极点。你先是折磨这个可怜的人,让他像个勤劳的无怨无悔的工蜂一样不停地被你呼来喝去,然后再用你所有的怀疑去侮辱他,责骂他,之后,再假装软弱,试图去博得这个品德高尚的人的心底那种最朴实的感情,并以此来作为自己那所谓的最可笑的胜利!陶九渊,你太卑劣了!欺负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你真的打从心底里感到得意,感到欢喜吗?你这个老怪物,老变态,你还感觉不到,你是多么惹人厌,惹人烦哪!看,悠然已经不屑于你了。你曾经巴巴地盼望着的那些钱,如今也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数字。至于名誉,嘿嘿嘿,如今,怕是你早已沦为学校里一些人的茶余饭后的最可笑的谈资了吧。哦,不过,幸好,老天爷可怜你,还让你有唯一一点剩下来的,剩下来的东西……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连忙扭过头,语无伦次地冲身旁的仆人叫嚷了起来。
“天哪!都这么晚了!我还没有去看她!她一定是要生气了!我怎么忘了呢?我今天竟是还没去看望她呢?小齐……要知道,这些年来,她早已经习惯我的问候了,少了我,她是一定会寂寞会难过的!真该死,我今天怎么忘了呢?瞧瞧我,瞧瞧我这快生锈的脑袋!啊呀,曹医生可没说,我的智力也会随着我每况愈下的身体而跟着变得衰退呀。喂,小齐,还愣着干嘛,快,快推着我去呀。她——云容一定等的急了。”
十分钟过后,主仆二人来到花园的那株枯树下,双双低头缄默。
看上去,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忧伤:不过,陶九渊的眼睛是对着枯树下,那个新掩盖上又填平了的土坑——那日阁楼上曲云容装骨灰的瓷瓶被任月月无意中撞碎之后,齐修平就将所有骨灰与陶瓷的碎片一并装进一个木制的匣子交给陶九渊。但是,那会儿,这位被亲生的大女儿说成抱了亡母骨灰亲吻的“变态”却再也不敢留着那木匣子在身边,于是,偏偏就挑中了找到小铁盒的那个洞穴,给入土掩埋了——而齐修平则是看着老人,目露担忧的。只有和老人睡在一个卧室里的他知道,深夜中有多少次的咳嗽是被竭力隐忍,甚至是用一大团纸巾含在口中而拒绝发出惊扰到他人的声音的。当然,这其中或许也多少含有这个垂死之人的过于高傲的自尊心作祟的缘故,不过,说到底,先生还是宁愿为他人着想的。这样的先生居然会逼迫悠然小姐做那样的事,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或许,这件所谓的逼迫的事根本就不存在,毕竟,现在先生的精神状况不容乐观。最起码,他已经有整整五个晚上没有好好合眼了,有时候,齐修平知道他甚至是故意发出一些鼾声来蒙混别人。而且,他用曹医生开的那些具有强烈镇静作用的药丸可能影响他的大脑做理由,一直不肯配合吃药。在确诊为肺癌晚期的这一个月以来,一条条深深的沟壑在他的眼角、额头、鼻翼两旁生根发芽。如今,即使他偶尔一个脸部的微小的动作,都让他那原本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脸庞看上去仿佛被镌刻上了一张细密细密的渔网。每一个网眼里都镶嵌着愁与怒。连在一个偶尔的好不容易被疲倦包裹的小憩的间隙里,他睡着的时候,也是要情不自禁地冷哼着一声来表示他的愁他的怒的。
“小齐,你说,云容会不会恨我……我的意思是说……我……我是指……”老人哽咽住,声音最后低得根本听不清。
“哦,不,绝对不会的。我想夫人绝对不会因为先生今天比平常晚来一些,晚来一些探望她就生气的。”
站在轮椅背后的仆人说着,握着轮椅两侧,将轮椅往更浓密的枯树枝桠下的一片被藤条覆盖得更浓密的树荫下推了推、然后,依旧毕恭毕敬地站在轮椅的正后方,用高大的身躯替老人遮住背后热辣刺目的光。
“我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说,这么些年,我都一直……一直没有让她入土为安,她……小齐,你说她会不会因此怪我,怪我太过自私?”
说到此处,老人根本不让男人接口,却是又急又快地说了下去,
“是的,就像那个蠢货说的那样,我是个自私的老怪物。凡事,我只想到自己。这些天来,我整日整夜地琢磨着这句话。”老人忽然停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然后,用极为压抑的声音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我不只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甚至……甚至更不是个好外公。”
齐修平注意到:吐露完最后三个字,老人的身体突然僵硬住,很长时间都仿佛一座雕像似的没有动。他身体前倾,双手耷拉下来,手指蜷曲着悬在半空,整个人就仿佛一个坐着的僵尸。若不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的咳嗽,齐修平简直害怕得预备要伸出手去在他的鼻下试探他是否还留有呼吸了。
不过,老人又很快反驳自己。仿佛刚刚他自我总结出的是十足的傻瓜言论似的。
“可是,这一切难道都应该怪到我头上么?谁又能忍受云容古怪的性情与小题大做的脾气?谁又能不在实际利益的跟前,不好好为自己掂量权衡,充分把握一下稍纵即逝的机会?谁又能在情绪失控的盛怒之下,依旧保持头脑清醒,而不用语言做利器去伤害那些根本不想伤害的人?不不不,这些统统都不是我的错。我压根没错,一点儿没错!错的是她们!譬如说,云容,你就做的不对,”
缩回身体,靠向轮椅后背,陶九渊握着一只拳头,朝坑洞的方向挥了挥,
“你就老是为了一些小事和我吵,不停地吵。即使后来你怀了悠然,我们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稳固的相处模式也依然被完整地保留并延续了下去。仔细想想,我们过去整天都在吵些什么啊……除了陶东篱的教育问题,几乎任何不起眼的芝麻绿豆点大的事都能成为我们吵架的导火索。例如……云容,你一定还记得我那最擅长、却又令你后来最深恶痛绝的蛋炒饭吧……嘿嘿嘿……你只不过一连五天顿顿吃了我拿手的鸡蛋炒饭,就为了这,你就把冰箱里所有的鸡蛋都砸到了我学校上课用的讲义上,还美其名曰‘润色’。之后,那三张沾染了蛋液的讲义当天晚上就被老鼠咬得粉碎。唉,为了这件事,我足足向你写了十九页的悔过书。没错没错,错的人自然是我,也只能是我。事实上,在对与错,是与非上,云容,你的自私尤甚过我。嘿嘿,你别想否认,云容,你的脾气实在是太坏了!别的不说,就说那十九页的悔过书吧,你怎么处置它的?怎么处置我这份绞尽脑汁,引用了无数爱情经典词句的结晶的?啊,你压根看也没看它一眼,就咬牙切齿地把它撕得粉碎了。‘云容,你细细长长的手指可是比老鼠尖利的牙齿更厉害呀!’啊呀,当时,我记得我就是这么陈述事实地说了这一句,然后呢,云容,你就气红了脸,挺着个肚子,扑过来用指甲来抓我的脸了。为着你的身体考虑,我甚至不敢躲闪,还乖乖地伏低了脖子,任凭你发落。在把我的脸颊抓出两道血痕之后,你才吐出一口恶气,然后摸着肚子,铁青着脸扬长而去。那一次,我依稀记得我因为吃痛一连叫了好几声‘冤枉啊,老婆’,并且碰巧被一个要进我们家门的来找我的同事听见。这同事只在门口一闪,就掩嘴消失。然后,你,紧绷着脸,盯着地下的碎纸屑,看了好一会儿,再抬头,瞥见我,就噗嗤一声笑了。唉,云容,要知道,要是没有你后来的那声笑,我当时甚至是准备抡起拳头给你一次小小的教训的。因为我们早就事先约定过,吵架打架不打脸的,你违约了。我就有权利教训你,对不对?当然喽,事实上,这条约定,即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我也从没有真正地履行过。哪一次,我的铮铮铁骨不是融化在了你娇憨一笑的绕指柔下?云容,你太气人了。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愿意再搭理你,一点儿都不愿再和你赔不是了。你太会折腾人了。每次,类似这样的吵闹完,我都会这么想,然而到了末了,每次举白旗投降的人却都还是我。对了,随后第二天,我那个同事为我在学校挣得了‘惧内’的佳名,从那以后,我陶九渊的另一个绰号‘陶九冤’便理所当然地为之流传,据说,这绰号是源于那日我一连呼叫了九遍‘冤枉啊,老婆’所致。嘿嘿,这当然是穷酸之人才搞出的同音的无聊玩意儿,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虽然之后,每每同事们连名带姓地叫我时他们一个个总会目露捉黠之目光。”
说到最后,老人双手剧烈地一阵抖动,然后凄惨地大叫了一声,“云容……云容……我真的宁可我恨你……宁可我恨你……”叫完,老人遂让他原本就弯曲着朝向那坑洞的身体猛地前倾,跟着,他整个人连同他那没有知觉的腿,就一起扑到了坑洞表面那层新土上。等到小齐急忙走过去,把他从泥泞的土上抱起来正要重新放回轮椅上的时候,老人已是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了。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娇柔动听的声音,“请问,这里就是向阳小院么?”搂着怀中之人托在手里的齐修平回过了头,只匆匆一瞥,就怔住。来的不是别人——恰恰是那天和他们在“金碧辉煌”酒店有过一面之缘的叶胜天。此刻,目睹到眼前一幕的她惊讶得失手摔掉了她原本捧在胸前的一个牛皮纸的封袋。
再接下来,小齐的耳畔遂不断传来了聒噪如麻雀、悦耳如夜莺的娇呼:
“喂,110你打过了吗?,哎哟,不对不对,那号码是多少来着的?”
“122?哎呀,糟糕,越急越乱!该死!喂喂喂,他晕过去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发呆?不知道打120——啊呀,对啦对啦,就是120,我想起来啦!”
“手机,手机!我X,我怎么忘了带手机?!喂喂喂,手机!你这大木头,快把你的手机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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