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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爆发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5-23 | 字数:11251

第八章

太可笑的玩意儿!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老天,一个锈得和破铜烂铁没有任何分别的破铁盒,里边装的,装的居然是云容的遗嘱?!而且更可笑的是,在刚刚被叫回来的陶悠然打了电话咨询相关律师的朋友后,现在,居然要他相信这种鬼东西完全具备法律上的效应?!

低下头,陶九渊盯着手里这个不久之前从他们这幢向阳小院的枯树下挖出来的破烂的小铁盒,产生如上的想法。他抓着小铁盒翻来覆去地看。很快,就认出了这是一个云容曾用来装糖果的小盒。没错,这的确是云容的东西!他见过的。不过,这小铁盒着实来的忒也蹊跷……对了,刚刚小齐怎么说来着的?小齐告诉他,说这小盒是无意中挖掘到的。原本,楼下的几个人是铲着土预备将掉进一个天知道什么坑洞中的毛线团给拉出来的,最后,人救上来之后,就有了这个意外的收获。嘿嘿嘿,怎么不是收获呢?瞧瞧收藏在这铁盒里的这张信纸,何妨再欣赏一下呢?

冷笑着,轮椅上的老人打开了铁盒。

再熟悉不过的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顿时,老人的视线模糊了。哦,“每个人都是一条鱼,而生活却像座大鱼缸。”他的美丽的小鱼,二十四年了……他收着她让她陪着他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年头了……可是如今,他竟是连她的骨灰都没保存好……想到这里,他捏着又黄又皱的信纸,转过头,用要吃人的眼睛瞪向不远处靠坐在一张藤椅上的脸色苍白的他的外孙女。他发誓,即使是小齐后来到阁楼到的再晚点,也就是说,即使这个该立即堕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滚刀山的女孩儿当时真的被他掐死的话,他此刻也绝对不会感到后悔。真的。一点儿也不后悔。反正,曹医生都已经那么说了,也就剩最后两、三个月了——那便是他陶九渊最后的期限了。所以,他自然可以无所忌惮,为所欲为。杀人算什么?他怎么那会儿不再加大点手劲儿?那么纤细的脖子,那么柔软的皮肤……他怎么还会犹豫,还会畏缩呢?真是太奇怪了,就在小齐惊恐万分地扑过来,惊慌失措地一根根掰开他钳制住那小脖子的手指的时候,他竟然还会犹豫、会畏缩呢!仿佛他真做错了什么似的。他错了吗?不,不,不,绝对没有。任何亵渎云容的举动都不可饶恕。他只是执行惩罚罢了……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小齐在匆忙抱着任月月跑下楼之后,似乎过了好一会儿又跑回来了,再跟着,他陶九渊就听到了扫帚、簸箕之类的与阁楼地板之间的摩挲与微微的碰撞……在装云容的白瓷瓶被打碎、任月月被小齐救下抱走之后,轮椅上的他几乎就像立刻咬舌自尽。那一刻,他万念俱灰,觉得他已是个死人,并且终于下定决心要准备找个最恰当的方式追随云容而去了。然而,可恶的命运仿佛存了心的捉弄他,嬉耍他,挑衅他,欺负他,就是不让他得到最终的安宁。命运向他开炮了——居然还是以这种最叫他不能忍受的方式。

抖动着手中的信纸,陶九渊重新展开。尽管半个小时之前,他就已经将这封在地下沉睡多年的信看了不下十遍,可是这会儿,他仍是一字一顿地将信上的那几句话又读了出来:

(事实上准确地说,这不是信,而是更像一页日记。毕竟,没有收信人的抬头。)

分娩在即,可我的那种愈来愈强烈的预感却开始不停地纠缠我。对此,我不想多说,只是写下这份遗嘱,如果我这次没能逃脱我自己的厄运的话,那么,我希望,若干年以后,这幢向阳小院的产权能全部归结到我的第一个出生的外孙或外孙女的名下——我早已知晓腹中又是一个女儿,现在仍然每天和我“儿子”长“儿子”短的也只有他了。

事实上,我多么希望我上述写下的都只是一些傻话呀,我又是多么希望能活到陪伴着我的第一个外孙或外孙女在这株枯树下挖掘到此份宝藏啊,若是上天垂怜我,当真允许我活到这一天的话。

曲云容

XXXX年XX月XX日

读完这并不长的话,陶九渊就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在一连串的咳嗽声中,他又极快地打量了下客厅:他轮椅正对面摆放的大沙发上斜靠着脸色仍然绿得如同菜叶的毛线团;在沙发的两端几乎坐满了人,沙发右边一米的地方是坐在藤椅上、脖子被掐都乌紫、手臂上贴了创口贴的任月月,以及蹲在藤椅旁双颊因为愤怒而涨红的陶东篱;藤椅再远的地方坐着陶悠然,她坐在一张又矮又破的小凳上,双手环胸,脑袋低垂,披散下来的黑亮的长发仿佛一道帘子遮盖住了她全部的脸,不过,虽然看不到她的脸,可是从她松散着的肩头和坐姿来看,她显得相当疲倦,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沙发的左边的两张椅子上坐着的分别是丁鲫那个小黑脸和那个自称是丁鲫的亲戚的、长得很不错的年轻的男人,小齐刚刚好像称呼其为陈先生。这会儿,这个陈先生正把头凑到丁鲫的耳边,小声嘀咕着。虽然这男人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穿着打扮也十分文雅,可是陶九渊却觉得自己并不怎么愿意看他。相比较之下,那个小黑脸倒是让他看得顺眼许多,瞧,那一抖一抖的黑色胎记,活像一只吸了黑血而肿胀起来的蚂蝗,抖动得多么有有趣!有趣?嘿嘿,现在,他居然还会用这样的词。不过,等等,这个小黑脸的眼神怎么发直?他一直在看……看悠然?他妈的,这个小色鬼,不要脸的小流氓!早该撵了他滚蛋?!咳咳咳……

小齐很快从厨房走出,他递过来一杯温水。陶九渊接过水杯,盯着杯子凝视数秒,忽而抬起头,朝他的仆人使了个眼色,“哈,又是玻璃杯!”不过,小齐似乎还未从之前阁楼上的突发事件中恢复,虽然仍是温和地冲着他点了点头,不过他陶九渊知道,眼前这位忠心又善心的仆人根本没领会他刚刚那句“玻璃杯”话里的言外之意。喝了两口温水,他便将水杯还给齐修平。折叠好信纸,他把信放进铁盒,然而,却是捏着铁盒的盖子,迟迟没有盖上。

“什么时候的事呢?她什么时候做的这件事,我怎么事先一点儿不知道呢?不过,的确,就在她分娩前,学校那儿出了点事,我在学校宿舍一连住了几天。难道就是在那个时候?”

老人放下盒盖在腿上,重新又展开信,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折叠好,刚放进铁盒,忽然,手指痉挛地又捏住折叠的信纸,五官不住地扭曲。

立即,大厅里一个和老人拥有着同样细腻心思的人说出了老人的怀疑。陈纵横推开齐修平递过来的一盘剔了核的切成片的苹果,对着手里的镜子照了几下脸,然后就带着几经调整终令他满意的微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道,

“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这好像不太可能!你们想想,挺着那么大的一个肚子,能挖出这么大这么深的坑么?要知道,刚刚,后来我们挖出的这个深坑,就是连我的这位年轻力壮的亲戚也累坏了的!后来是靠着我们大家伙儿的合力才挖出足够大足够深的这样的一个坑的!所以,也就是说,若是单凭一个怀胎十月,即将分娩的孕妇一个人的力量的话,是不可能挖出此坑,从而又在将这个小盒子给埋进去之后,填土掩埋好,又做出一副完全叫人想不出地下又坑、坑里有铁盒的模样的!只要我们动动脑子,就知道,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儿!”

“怎么,陈先生,你是在怀疑我母亲这份遗嘱的效力喽?”陶东篱猛地从藤椅旁跳了起来,仿佛被人戳中了要害似的,双眼迸发出一股陶九渊从未见到过的凶狠的光,“我真是不懂,你究竟想否认什么?你又凭什么来怀疑,怀疑这个已经被律师鉴定过的合法遗嘱呢?不过……啊……(陶东篱瞪着眼前这位帅到极点的男人端详了片刻,忽而脸颊微微发红,然后在接下来的讲话中,语气变得逐渐柔和。)不过……你……陈先生……为了让你这种在细节上深思熟虑的怀疑不攻自破,我还是说点什么吧!(她说话时,又抬起头看了看他,看着他掏出镜子照脸时上翘起的手指,话遂越说越委婉。)那时我一直呆在这里,因此也就亲历了家里要修地下排污管的事儿,要知道,陈先生,你……啊,您一定是懂行的,看的出来,您的知识相当的渊博,您也非常有教养,真是叫人羡慕。我甚至敢冒昧地猜出您的职业,您想必是一名经常捏着手术刀的医生吧!啊……呵呵呵……您的表情已经回答了我,我猜中了,不是么?请您不必惊讶,这是我刚才瞧着您异于常人的修长灵活又结实有力的手指分析得出的结论……啊……请问您具体做的是哪一方面的手术呢?瞧瞧瞧,我似乎有些跑题了……陈先生,请您原谅……一定要原谅……”接下来,陈纵横很有礼貌地回答了此女的提问,告诉她自己是一名整形美容方面的医生,而且专攻皮肤类的疾病。

“啊,那么,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您快给我瞧瞧,瞧瞧我左边嘴唇上这颗难看的黑痣,您瞧,您瞧见了吗?我去过好多次医院,可那些医生就是不同意给我祛除掉,说什么……什么……这痣的位置属于那个……那个……”

“脸部三角区。”陈纵横面带微笑,很快解决了东篱苦思冥想也没想起来的专业医学词汇。(作者注释:据一些点痣的皮肤科医生认为,“脸部三角区”具体包括鼻子及鼻翼两边细纹囊括的部分,也就是涵盖整个嘴唇部分,牵扯到许多神经直接与脑部相连。因此,为避免可能发生的脑部感染,所以,牵涉到上述三角区部分的痣,一般不被允许做祛除手术。)

“真是没说的!一看就知道您是专业的!怎么样……难道这难看的东西真的没办法给祛掉么?您要知道,有时候我恨不得用剪刀把它给挖下来……”

“哦,不,千万不用这样。尊敬的小姐,事实上,这本来就是颗福痣!不过,如果您坚持要祛掉它的话,事实上,您只需要一点点硫酸的帮忙,只要在您的唇尖上点上这么一点,一颗露珠的剂量,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啦!什么‘三角区’之类的不过是些托词嘛!要知道,医生嘛,尤其是国内的某些医生,他们就爱把所有可能性极低的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几率给放大!因此,您完全不必理会。至于说到祛痣的方法,要知道,什么冷冻啦,激光啦之类的技术,虽说副作用不大,不过,对于大颗的痣来说,效果反而不如一些‘土’技术来的好。您知道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些土掉渣的东西,往往反而能出奇制胜。在皮肤美容上,至少我认为,就是这样……当然,这也存在着一定的风险……不过,如果您相信我的技术的话,下回见面,我就带点浓度稍高的硫酸来,亲自为您免费祛掉它。”

“亲自?免费?哦,陈先生,您真是一个热情的人!叫我怎么感谢您才好呢?您看,我……我简直有点高兴过头了!啊……真是的,瞧瞧我这人,瞧瞧我这脑袋瓜子,难怪老是被人惦记着给编排着说三道四……呵呵呵,快回到我们谈论的这遗嘱的事情上来吧。陈先生,我们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当时,家里排污管的事儿可是个大工程。我记得当时来了七八个胳膊粗得像小孩儿大腿的工人。那会儿,院子里挖的到处是坑,尤其是在这株枯树下,因为排污管道大都在枯树周围聚集,因此,枯树周围的大大小小的坑洞就仿佛马蜂窝似的密集。所以,一切都再自然不过……大家现在也差不多都明白了。任何的妄自猜测都是对我逝去的母亲——我这辈子唯一对我好过的人——的一种莫大的亵渎。要知道,最尊敬的陈先生,我此刻之所以这样说出来,那自然不是为了……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而仅仅为了……为了成全我那在天上的母亲对我们母女俩现今做出的最妥善的安排。”

“闭嘴!你这个蠢货!不许你谈她!不许!”陶九渊忽而大怒。他盖上铁盒,把盒子抓在手里,朝着藤椅方向的陶东篱母女做了个十分凶狠的威胁的动作。接着,他又朝母女俩大叫,“还有这个该死的小崽子!你生的这个丑八怪!我绝不承认她有什么继承权!绝不承认!她毁了云容!刚刚,就在阁楼上,她把云容的……哦……刀呢……小齐……你刚刚切水果用的刀呢……拿来……快给我拿过来!”

“够了,你这个老疯子,”陶东篱啐了口唾沫,扭头朝齐叔挥了挥手,冷冷地吩咐道,“现在你要去拿的不是刀,而是药!愣什么,我早和你们说过了,这个拿着母亲的骨灰迟迟不肯下葬的人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快,快去房间给他找些镇定的药!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齐叔,刚刚在阁楼上,他就已经疯了,完完全全的疯了!拿药!我让你立刻去给他拿药,你听到没有?现在就去拿药!”

然而,齐修平刚迈出一步,就被站起身的陶悠然叫住。她说父亲只是受到了刺激,太生气导致的,她让齐叔快去给父亲冲杯牛奶,并且多加些蜂蜜。

“呵呵,蜂蜜?瞧瞧这张上翘着的鲜红的小嘴,说起话来,也仿佛像是涂抹了蜜糖似的,是男人都会为此着迷,更别说被她哄得团团转的一个疯老头了!”

陶东篱转身,走到妹妹面前,冷不丁地朝妹妹脸上吐了口唾沫。

“老天爷!”齐修平惊得呆住,过了好半天,才想起要抽面纸给悠然擦脸。然而,当他把面纸递过去的时候,被侮辱的陶家二小姐却没有伸手接。

陶悠然顶着脸上的唾沫吩咐齐修平推着父亲去房间休息,并用示意的眼神望了望客厅里坐着的几个人。那目光的含义十分明显,接下来她们姐妹有自家的事要谈,不想被外人打扰。

然而,无论是沙发上的毛线团,还是椅子上的丁鲫与陈纵横都仿佛没有领会陶悠然的暗示,他们依旧照原样坐着。毛线团甚至还变换了下双腿交叠的姿势,拍着嘴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此时,丁鲫被身旁的陈纵横扯住了半边胳膊,接着,男人凑到黑脸少年耳旁低语:“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说罢,又朝他露出一个招牌的收敛的、克制的微笑。丁鲫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男人一眼,他保持着沉默。不过,事实上,他的脑袋都快要爆炸了;两个小人正在他的脑中大吵特吵。

一个小人说,“快,陶东篱!废话什么!上!快上去,给这个画皮一巴掌!打肿她那张蛊惑人的脸!抽她!狠狠地抽!”而另一个却在说,“喂,丁鲫,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地坐在这儿,心甘情愿地做一名看客?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陶老师遭受别人的侮辱?难道你的心不痛?”于是先前一个小人立即发言,“这必定又是一个陷阱!要知道,丁鲫,你的父亲之前就在这样一个诱人的陷阱里陷落了!圈套!谎言!整个陶家,整个向阳小院就是一个大圈套,一个大谎言!这里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人值得你相信!冷眼旁观吧,别冲动,耐心等着,小心点儿,直到你的敌人露出破绽!要知道,现在你可不是孤身一人了,虽然你的同伴是只更狡猾的狐狸,不过,也总比你单打独斗的要强!不是么?学习,赶快学习吧,看看他,看看你身旁的这个男人,你必须像他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着,后一个小人就嘤嘤嘤地一个劲地哭泣,“丁鲫,你完了,你眼看着就要堕落了!你在学坏,知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都分不清……哦,要不要问那个男人借一下小镜子照照你自己,瞧清楚你现在的这副惹人厌的嘴脸哪……”

哦,他要疯了。伸手不耐烦地抓挠了十几下头皮,然后,我们的黑脸少年很高兴接下来开口的陶东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漂亮的小公主,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的呢!”陶东篱对着矗立在眼前的妹妹上下打量了片刻,忽而放声狂笑。这种尖锐刺耳的笑迫使丁鲫立即捂住了耳朵,同时,这个小黑脸也注意到,和他做出一般举动的还有任月月。这位少女后背靠在藤椅上,很快闭上了眼。

“喂,我说陶家的小公主,你怎么这副表情?用这种眼神巴巴地望着我?啊哈,难不成直到现在你还打算对着你面前的这位姐姐我忍耐下去?你嘴里塞了什么,怎么不说话?哈哈哈……当然,你说不出什么了……因为你心里那些小九九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啦……哈哈哈……”

“东篱,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还有,请不要这个样子,尤其是在当着这些客人的面。要知道,父亲也在这儿,还有齐叔……”

“啊,逮住你了,我可爱的小金丝雀!你终于落网了!叫出声了?齐叔?你怎么能和我们一般地这样叫他呢?嗯?扪心自问,你房间中间抽屉的那本画册里,画了多少张这个英俊男人的素描?天哪,这真叫人难以启齿,其中至少还有十几张是没穿衣服,光着身体的,就连……嘿嘿嘿……陶悠然……你这个小贱蹄子!现在,现在我就要当着这些外人的面,当着这个疯老头和你深爱的男人的面,揭穿你,揭穿你的假面具!”

“无耻!卑鄙!你……你竟然偷看我的抽屉……陶东篱……你太……太过分了!我不能原谅你,绝对不能原谅你!”哦,丁鲫已经压根不敢去看他的这位老师了。她的每一声的哭泣都仿佛铅坨般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心。哦,不疼,不疼,他一点都不疼。龇着牙,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倒是的,鬼鬼祟祟的人倒真是不值得原谅的。”坐在沙发上的毛线团抱着一个靠枕,抓住时机,见缝插针地插了这样一句嘴。

而靠在藤椅上的任月月也跟着附和,她朝毛线团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这算什么呢?要知道,我妈最擅长的就是偷窥!早在小学一年级那会儿,我就不写日记了,那是为什么?自然是……是为了我这样一个……一个让人称赞的好妈妈……”

轮椅上的老人气得浑身哆嗦,他手指戳着他的仆人,让仆人在轮椅前蹲下身,然后趁其刚蹲下的瞬间便用力地揪住仆人胸口的衬衫,恶狠狠地骂开,“该死的!你这该死的!是你!全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滚!滚蛋!我他妈的叫你现在就从这儿滚出去!啊,对了,钱,我给你钱,然后,你就发誓,你今后,不,你这辈子,直到你咽气之前,都绝不会再在悠然面前出现!你发誓!快,现在就给我发誓!”

“疯了,疯了,这里每个人都疯了!”任月月一手按着脖子,一手撑着藤椅坐起身。她望着客厅里对视的母亲与小姨,望着扭作一团的外公与齐叔,苍白着脸大叫,“我可不要变得和你们一样,不要变成疯子!”

听任月月叫完,不知怎么的,丁鲫忽而转头瞧了眼敞开的窗户:奇怪,窗户开着,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客厅里这样气闷,而且闷得简直叫人喘不过气呢?等到黑脸少年再扭回头,他就注意到任月月已经离开藤椅往沙发那边走了两步,不过,之后,这位少女就在她“小姨,小姨”的叫嚷声中摇晃了身体,若非从沙发上走过来的毛线团及时扶住了她,她是必定仰面摔倒的。

“哎唷,月月小姐,你现在……现在可一定要多加保重……保重您的身体哪!要知道,你现在可是这幢向阳小院的唯一的主人啦!”毛女士扶住脸色苍白的少女重新在藤椅上坐下,又微笑着在那盘苹果片里挑了两片自以为是最厚最大的用牙签戳了,然后连带着牙签把苹果递给少女,然而,“啪”地一声,少女却拍中了她的手,把苹果丢到了地下。

“滚开,你这小丑!”少女冲她做了鬼脸,撅着嘴,头靠在藤椅上,胸口不停地起伏。

“好好好,小丑,小丑,我是小丑……”女人有些吃力地弯下腰,抓起地板上的两片苹果,忽然又朝少女讨好,“瞧一眼啊,大小姐,小丑正在表演呐!”说罢,就在少女睁眼的瞬间,将两片沾染了灰尘的苹果一口咬了,边咬边笑,还冲少女竖起大拇指,“甜!”

少女终于笑了。女人也跟着笑。但是丁鲫注意到,客厅内两方的战势却更加复杂,更加激烈。陶悠然甩开了姐姐,加入了父亲与齐修平那边。她噗通一声跪倒在轮椅一侧,伸手抱住父亲的小腿。她把头枕在轮椅侧边的把手上,泪流满面,“爸爸,别赶他走!他什么都没做!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怪我!怪我不知羞耻!怪我下贱……”

齐修平的脸又白又红,他的眼睛甚至不敢去往陶悠然的方向看;老人在爱女的哭泣中脸色变得愈加苍白,终于他长叹一口气,松开了抓握住的半跪在身前的仆人的衣襟。齐修平缓缓地站起身,好似失去一切感官功能般如一根大木桩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屋内,除了悠然断断续续的抽噎,唯一的响动便是老人的咳嗽与喘气。

“啊呀呀,月月妈,你瞧,你们家月月刚才可不是冲着我笑了!我和月月可真是投缘哪!”仿佛觉得现场还不够乱似的,有人偏偏还要主动添乱。丁鲫注意到,毛线团朝陶东篱走过去,拉住其胳膊往沙发方向走的那一刻,他身旁一直沉默的陈纵横忽而往毛女士的方向投去极快的一瞥。不过,恰恰因为这一瞥极快,因此丁鲫没能来得及看清着一瞥中眼神蕴藏的含义。但是,不管怎么说,已经有些东西悄悄的溜进了我们的黑脸少年的心里。虽然,这些东西他还不太能清楚地说出是什么,但是,显然,卓异的观察力带给他的益处不仅仅体现在美术绘画之中。

“要知道,月月妈,现在你可要保持一份好心情,是不是?这个……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我们家的宝贝,嘻嘻,也就是我们毛毛,最爱在我面前说起你们家月月了,他说……他说……他和月月最要好了!要好……嘻嘻……请原谅,我就这么说出来了!少男少女嘛,就是这么回事!这里边的……里边的意思,嘻嘻,大家自然都明白,都明白!嘿嘿嘿……”

毛线团说了这许多话后,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她吞了口口水,在陶东篱严厉的逼视下又急忙开口,

“其实,我们家毛毛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你看,就在刚刚,你问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不也是立刻回答了吗?所以啊——”

陶东篱停下来,眯着眼盯住女人,冷冷地问,“你指的就是‘四十九’的那个问题么?”

女人的脸颊愈加的红,不过,话也说得愈加的快了,“啊呀,没想到月月妈,你也和我一样,一样地心直口快啊!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说出口的话可是最容易得罪人的,不过,说话的人却常常是无心……”

“我从不担心会得罪你。”陶东篱压根没看着女人说话,只是拿眼睛不断瞧着依旧跪在不远处伏在老人小腿上脊背颤抖着的妹妹以及站在轮椅后头快垂到胸口的齐叔。

毛线团愣了愣,捂着嘴,“嘿嘿嘿”地发出一只被搔到痒处的母鸡般的笑声,边笑边愉快地瞧着东篱,她道,“我说月月妈,既然含蓄拐弯的事儿咱俩都讨厌,那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这样和你说毛毛和月月的事儿吧……”

至此,陶东篱顿时阴沉下脸,恼怒地瞪着这女人,用一只食指戳着女人的方向,颤抖着嘴唇,问,“你……你胡说什么?”

“真的,真的,我干嘛要胡说?”瞧着东篱站起,毛女士也立即跟着站起。不过这位女士她本身个子就偏高,甚至比陶悠然还要高挑,何况她又穿着高跟鞋,因此,与陶东篱面对面的时候,她是要比这个月月妈高出一个头的。不过,现在她正悄悄地弯曲下后背,下巴已快抵到心口。唯一没有随着她表现出该有的谦恭的就剩她那双乱转的眼珠。她直勾勾地盯着陶东篱,笑开了花。

“其实……哎呀,说起来,也真叫人怪不好意思的,也是毛毛悄悄告诉我的,这么说吧,月月妈,我们家毛毛和你们家月月其实早就很亲密啦……”

“无耻!”就在陶东篱皱着一双就要火山爆发的眼睛扭头看向女儿的时候,丁鲫终于忍耐不住叫出声,

“太不要脸了,简直叫人听得脸红!你……你不配做毛球的母亲!你不配!”黑脸少年挣脱开陈纵横的手,站在椅子前,握成拳的双手对着毛线团捏得咯咯作响。

瞟了眼他的拳头,又瞟了眼就站在距离自己两步远的齐修平,毛线团忽而从脸上挤出几缕夸张的笑,对着面前的少年道,“喂,小黑脸!你妈妈没教过你么,大人说话小孩子家不应该插嘴的哟,去,先到一边坐着去!”说着,她不容分说地拉住丁鲫走回了他的座位,俯下身,她朝他讪笑,“对啦,小黑脸,阿姨还没感谢你呢,刚才多亏了你帮忙呢!对啦,乖乖地先呆在这边坐下,呆会儿到阿姨家,阿姨给你做清蒸鲑鱼,好好款待你。”

原本准备和毛线团大吵一架的丁鲫虽明知眼前这个女人笑得不怀好意,可是却是讷讷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这点上,丁鲫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吃软不吃硬的那副脾性的。然而恰在这时,沙发背后一扇拉开的窗户外却探出了毛球的头,他正捏着小灰的尾巴,把那可怜的小猫倒竖在半空中,使劲儿地抖动着。可怜的猫撕扯着喉咙不绝地惨叫,但是,显然,此刻,即使是平常最善待它的齐修平也没有功夫理会它了。毛球似乎刚才一直在窗边玩,大约是听到了母亲刚刚说的话,因此,他也不住地欢叫起来,“清蒸鲑鱼!清蒸鲑鱼!妈,我也要吃,两条!我要吃两大条!”说完,抖着小猫,开心地蹦跳开。

毛线团高兴了,双手合在一处,拍了下,带着笑容又歪着脑袋看了眼被陶东篱遮挡住的少女,份外热情地又道,

“好,就这么定,两大条!没问题!月月也一道来啊!你阿姨我的手艺,那可不是吹的,想当年,毛毛那个没良心的爹,可是对我的这道菜赞不绝口呢!要知道,烧这道菜,齐叔,你也懂的吧,挑鱼可是关键……”

“烦死啦!”靠坐在藤椅上的少女终于开了口,“妈妈,求求你啦,快让这个女人消失吧,我被她吵得脖子更疼啦!我……我简直不能呼吸!”

“喂喂喂,月月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啦。要知道,我现在可是病人,和你一样的,我刚刚这条腿就是在你们这个向阳小院里给弄伤的,哎哟,这不,我现在要坐下了,对的,这腿疼了,好疼,哎哟哟我需要赶快休息。”

说着,毛线团一屁股重重地落在沙发上,不过,下一刻,她就又扭着身体,一把抓起果盘里所剩的苹果片,统统丢在嘴里,夹带着口水惹人嫌地嚼起来。

陶东篱离开沙发,快步走到了不断摇晃着脑袋的女儿的身旁。她压低了声问女儿需不需要去医院,做个检查。月月刚刚开始有点血色的脸忽而又白了,喃喃地重复着“医院”二字,她全身仿佛害了病似的开始病态的颤抖。

“不!”哆嗦着干裂的嘴唇,她低垂着脑袋,呆呆地盯着地下那枚被自己从毛线团手里打落的牙签,眼睛一眨不眨,“不……不……不,我不去医院,不去!白……那里全是白大褂!不要!我不要去!血……血!全……全是……血!全都是血!啊!血把我吞没了,我的腿上有血!我的肚子上有血!它们蔓延开了,就要淹到我的喉咙了!”

就在任月月变得歇斯底里,被脸色难看的母亲按在藤椅上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大喊大叫的那一刻,“白大褂”这个字眼忽然在丁鲫的记忆尘埃中重现。一下子黑脸少年的心被揪紧。他顿时把昨天在毛球家平台上少女惶恐于“白大褂”的那一幕与先前此刻的状况联系到一起。

“月月……”就在他情不自禁地叫出声的时候,身旁的陈纵横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事实上,早在说出“医院”二字之后,陶东篱就醒悟了。但为时已晚,覆水难收。而这一切,却全部落在了情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的老人的眼里,他又发出了挑战。

“怎么不去一下医院呢?白色?自然是白色,医生护士们可不都是白衣天使嘛!按照规定,自然是都要穿‘白大褂’的喽?!他们不仅纯洁,善良,慈悲,而且更是医术精湛,坚持着要为病患根除那些可怕的,藏在体内的不安份的小……小种子嘛!呵呵,小齐,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啊,摇头,你只会摇头!点头会不会?很好,点的不错。对啦,我说的就是种子,注意,各位,可要十分注意这个词——”

“住口!你这个老疯子!”陶东篱如一头护崽的母狮般愤怒了,她朝老人挥舞起拳头。不过,老人看她却仿佛在看空气,并仍然用一种在万人面前发表一通幽默又带有讽刺意味的演说时的腔调将他关于对“种子”的解释给继续阐述了下去。

“各位,毛太太,小黑脸,还有你的这位亲戚,让我来为你们详细说明一下这个‘种子’的含义吧,为什么不呢?要知道,这样一颗小小的、仿佛黄豆似的我见犹怜的颗粒,它代表的可绝不是它本身体积这样小的一种含义。这种含义是什么?小黑脸,你说,种子意味着什么?”

丁鲫犹豫着望了望老人,死死咬着嘴。不知为什么,那边低着头痴痴呆呆望着地上牙签的、仿佛泥塑般的任月月忽而令他感到心疼。与此同时,陈纵横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双打比赛最重要的是什么?小老弟?你总不会不知道‘配合’这两个字吧?”丁鲫听得心中一凛,眼珠冲他的这个“亲戚”瞪得几乎要凸出。

暂时停顿下来的老人咳嗽了会儿,喘着气,又说了下去,

“生命!没错,这就是答案。”显然,他已经不看小黑脸了,“植物有了这传宗接代的魔力,就能繁衍,就能生生不息。而我们人类更是离不开这种魔力。而且,这种魔力,在我们这位优秀的、可爱的、叫人不能不喜欢、不能不恨不得立刻把儿子拖过来与之结婚的小继承人的肚子里,就十分地愉快地呆了三个月!呵呵,三个月!喂,月月妈,你们后来是药流还是人流的?”

寂静。过度的寂静在客厅中维持了约莫十秒钟。

十秒钟过后,丁鲫的耳朵就被任月月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给刺痛。接下来又是叫,又是吵,还有笑。最后,身旁的陈纵横也站了起来。当然,在站起来之前,他取出镜子,对着镜子摆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表情。接着,虽然丁鲫看不见,不过他丁鲫知道这个男人必定是带着这样的表情走向了沙发。这个男人要干什么?他身旁那个画皮的脸上的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还有,一边的藤椅上,任月月怎么像只小狗似的缩在她母亲的怀里不住地哆嗦?而她们母女身旁则站着不停用手给任月月擦拭脸颊的毛线球。齐叔又推着那个老瘫子过来了,齐叔的眼睛也亮亮的,看上去很哀伤,不过那个老瘫子却笑得愉快极了。看得出,他是在得意。不过,他究竟在得意什么?

哦,每个人都张着嘴,神情专注,十分紧张,他们在说什么?嗡嗡嗡……怎么仿佛一只大蜜蜂盘绕在他丁鲫的耳边……而且怎么也赶不走。

乱。吵。一切都乱极了,吵极了。

一分钟后,丁鲫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从椅子上栽倒。当然,对于一整晚外加一个上午都没吃过什么东西的人而言,忽然昏倒,并不需要大惊小怪。是的,在昏倒前的一秒,丁鲫想到那碗在百味居他碰都没碰的、后来被陈纵横囫囵吞咽的馄炖,以及之后也一并被陈纵横那张丰满的嘴唇吮吸得一滴都不剩的乳白色的豆浆。

呜呜呜,他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