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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暴风雨前并不平静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5-22 | 字数:13946

第七章

一回到向阳小院,陶九渊就吩咐小齐把他连人带轮椅搬到二楼顶上的小阁楼。关了阁楼的小门,轮椅上的老人半天没动。

十年了,天知道他在自己中风后瘫痪的这段期间,发了狂般地诅咒过自己多少次。是的,曾经他恨不得自己早死。什么好死不如赖活?放屁!放屁!统统都是狗臭屁!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都需要别人耐心又不嫌弃的搭把手的帮助的话,那么,天知道这个靠别人“搭把手”的帮助才能活下去的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自然,这样活着的人不在少数,他知道,他完全知道。可是,当这个人换做是他陶九渊的时候,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瘫痪初期,他是想到过终结一切的。作为一个向来骄傲的人,他无法想象今后事事依赖于人的日子。那会儿,东篱已抱着一个一岁多的集合了父母所有脸部缺点的小娃娃住了回来;用她的话来说,是她主动甩了那个“摩托车骑士”的。她们搬回来的头天深夜,他陶九渊刚有点睡意的时候,那个可恶的小娃娃就扯开嗓子,发出杀猪般的哭嚎。哭声震天。地动山摇。从那天开始,他的绝望逐渐就被一股厌恶的感觉所代替。

对于自己深深厌恶的人,他陶九渊是有着截然鲜明的态度的:他对自己发誓要看到陶东篱最最狼狈的模样。很快,他的这一愿望得以实现。每月十五日,那个“摩托车骑士”都要骑着一辆重型机车用只有他女儿哭声堪匹敌的马达轰鸣整个向阳小院。他叫任飞。一个长得不怎样的软饭王。天知道凭着那样一张脸蛋,他是如何讨到女人欢心的。不过,后来偶然间,陶九渊见识到此人跪在东篱脚边,捧着那猪蹄般白肥的脚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原来,只要够无耻,即使长得不帅,也是可以的。从那以后,每个月十五号,都变成了他的狂欢。每到这天,他都必定要盛情款待这位“骑士”,与之一道喝得烂醉如泥。自然,他不会和那个把“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的仿佛什么歌词的话、挂在嘴边的、软饭王有什么好谈的,但是他非得要这样做。连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悠然也明白:父亲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羞辱姐姐,肆无忌惮地给予其一顿掩盖在温和表面下的最隐晦曲折的嘲笑。然而放眼整个向阳小院,唯一为此而感到尴尬的却只有齐修平。那会儿,他刚来,见人就低头,就红脸,若非他脸上长着胡渣子,陶九渊几乎就要在面试时让他露出胸口。的确,陶东篱没能让她的父亲如意。因为,毕竟,每次支付给任飞一笔钱的都是那个喝得趴到在桌上的父亲。“骑士”怎么可能喝醉?把茅台当水,并和着如戏人生的眼泪一饮而尽,用此公的话说,那才堪称人生真谛。为此,这位“骑士”更是身体力行。半年内,他喝光了陶九渊珍藏的据说是要等悠然的未来夫婿上门提亲时的五瓶茅台,外加三箱红酒,六十二瓶易拉罐啤酒,光是卖瓶子、易拉罐的钱就又让那时初来向阳小院的齐叔长吁短叹了好几天。

事实上,在“骑士”上门的第三次,陶东篱就下了楼,她把女儿交给妹妹,她自己坐在餐桌旁的沙发上一声不吭地嗑瓜子。仿佛一个木偶般始终背对着父亲和前男友。陶九渊记得,有一次,任飞喝过了,摇摇晃晃地如不倒翁般地绕过桌子,低下头,抱住坐在轮椅上的他,就是一阵乱亲,嘴里同时还不干不净。他当时可是乐开了花,心甘情愿地被抱住的同时,还连连向正准备走过来看情形是预备将丑态百出的客人拉扯开的齐修平挥手呢。怎么能暂停呢?娱乐!这可不就是他陶九渊最真实最过瘾的娱乐么?!听,“骑士”在喊他什么,芳芳?菲菲?丽丽?嘿嘿嘿,亲完头发,是不是就该亲吻脚尖了?哦,真可惜,他的脚没有了知觉,不然,他倒是真想有一番陶东篱那样的体验呢。不过,他当时愉悦的心境没能保持三分钟;抱着他的那个男人吐了!又红又黄的可疑物忽地涌出!极为粘腻的一堆浇了他一头。吐的是什么?——牛粪?癞蛤蟆的黏液?还是掺和了白色肥膘肉的、一堆刚刚从动物体内扒出的、又经过绞肉机压榨了的混合了的内脏?!又足足过了一分钟,他陶九渊才跟着吐。齐修平捂着嘴,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手里捏着的原本用来给任飞醒酒的热毛巾早掉在了地下。即使是这样,当时的陶东篱也没有回头。她后来终于回过头,只是因为口袋里的瓜子吃完了。如此而已。她经过餐桌的时候,用脚跟狠狠地踩在了掉地的毛巾上。

后来,第七个娱乐之日终于来临。那天一大早,陶九渊就准备好了装了钱的厚厚的信封。满怀期待地坐到了院子里,等待着。那天恰逢是阴天,空中还飘着雨丝儿,十月份的N市,尽管是秋天,但却已露出初冬的料峭与微寒了。齐修平劝了几次未果,最后,只得给他围上了一条厚实的羊毛围巾,把他脖子和肩膀严严实实地裹住。结果那天,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骑士”也没露面。为此陶九渊记得自己当时心焦异常,每隔十五分钟就让小齐去打电话询问,然而,“骑士”的手机却是始终关机。到了晚饭六点半的时候,撑着雨伞穿着雨披的陶悠然背着书包才进院,就看见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的他以及帮他撑着伞身上的衣服能挤出两大桶水的小齐。悠然看见他们的第一句是,姐姐没告诉你们?前天,那个“骑士”就出国了呀。后来陶九渊听小齐说,坐在轮椅上的他听完悠然的话,居然还笑了笑,笑过,就一头从轮椅上栽了下来。当天夜里,陶九渊高烧不断,上吐下泻,浑身痉挛。整整一个月,直到那个厚信封里的钱都交给了N市的人民医院,才有了康复的迹象。康复后,陶九渊就绝了轻生的念头,他不想死了。尤其是不能遂了某些人的意。

当然,比起一些底层的,甚至连轮椅、连护工、连一日三顿饭都没有着落的瘫痪的人而言,拥有学校照顾津贴的他是比较体面的。最起码,他不用靠低保靠救济过活。甚至,凭借着他原本出色的教学能力,有一家出版社还与他签订了一份长期有效的合同,希望他能将几十年累积的上课用的教案汇编成册,专门出版。而且,学校的退休金、他中风前买过的一份健康保险以及悠然每个月上缴来的部分工资,所有这些,都维持着他一个教授应有的尊严。又或许,正因为这些,他才感觉自己至少还有一部分活得像个人,也才维系着在抵抗某些人的不良意图之外的丁点儿活下去的希望。

他每天除了伏案整理他的教案、坐在电脑前面浏览一些新闻、翻阅报纸杂志之外,是相当空闲的。每年教师节,学校工会里的人来代表学校送水果与超市的两张五十元的福利劵的时候,都会对他发出由衷的羡慕,说他过的是神仙般被人伺候的日子,说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说他的所住的是世外桃源。每逢这时,陶九渊就很为自己的嘴角牵扯出的笑容而担心,担心这些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脸上掉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要知道,他活得难受,时常感到憋闷。除了他那双不能动弹的腿,除了见到就令他厌恶的陶东篱、见到就令他想起亡妻的陶悠然之外,还有很多的芝麻绿豆的小事令他感到憋闷。

譬如:他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如下的消息:N市六一儿童节当天,一家小型超市里出了一个女贼。被抓后,抓她的警察发现这女贼偷的东西竟只是一个鸡腿和一本儿童画报。女贼后来交待,说是她之所以偷鸡腿,只是为了想给她不满三岁的女儿补补身体,她的女儿得了很严重的肾病,正在N市求医,她们母女手头拮据,女儿时常只喝些杂粮的稀粥,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肉;而至于那本儿童画报,女贼则想把它当作六一节的礼物送给女儿。报纸上又说,最后连抓获这女贼的警察都为此落了泪,并且当晚发了微博,号召广大网友捐款救助这对母女。“可是,这不仅仅是网友的职责!”恼怒的一声叫骂,轮椅上的人“啪”地一声扔了报纸,很长时间紧绷着脸,吓得家里人谁也不敢和他说一句话。

又譬如:N市某个电视台搞一种类似于互换体验的慈善活动,其中市里一个大集团的老总到了某个贫困家庭,接触到了一个生了白血病的、和自己同龄的父亲,以及一个喜爱唱歌,却只能终日在建筑工地打零工的活泼的儿子。尽管坐着和这一家人喝酒吃饭的时候,这位老总体验到了这个家庭里的真情感动得抹了泪,后来又在当地卫生局帮这家人了解到大病可以个人只支付百分之二十的重要信息,并且最后,这位老总又帮那个儿子录制了一首歌曲,还给他安排了一份稳定的能为父亲后续治疗提供保障的工作。如此一番,堪称圆满,大功告成。但是,陶九渊看完这个节目,就狠狠地摔了遥控器,差点把电视砸了。“平等?同情?怜悯?希望?哦,老天,这个节目究竟想说些什么?没错,恰恰相反!当前的事实恰恰与这节目本身希望的恰恰相反!一层沉睡在河床底下的渣滓经由一波震荡泛滥了上来!再不会比这种试图激惹起人们心灵震撼的节目更叫人难以忍耐的了!除了巨大的贫富差距,除了那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除了相对的另一种苟活的卑微,难道还能看到点别的吗?老天!镜头中的那个儿子居然还在唱歌,可是,他已经根本不是在唱,而是在哭了!喂,傻小齐,你揉什么眼睛?喂,你刚刚不是也看到了,那个儿子骑三轮车背对着镜头唱歌的模样了?到后来,他唱着唱着,就停下来,颤抖起了肩膀……天哪,这些镜头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播出来了?当然,贫苦的人,是不需要任何修饰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马赛克!他们连被打马赛克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又只是背影。”

陶九渊记不太清是哪个作家说过的,“贫非罪,但是赤贫却是一种罪。因为在那种底线之下的生活,人不可能还去顾及所谓的尊严。”往往看过上述之类的新闻,他的心情都会郁闷上好几天。家里哪怕是脾气最温顺的绵羊——小齐,他这个仆人的一星半点的做的不如他意的话,那么他也绝对是要火冒三丈,大动干戈的。例如,小齐递给他擦脸的湿毛巾的温度就是他的一个心结。常常早饭前,他就能扳着手指头数计算下他指使小齐给他更换湿毛巾好叫他满意的次数。第一次,他嫌凉,不满地冲他的仆人大叫,“喂,你是青蛙还是蛇?刚从冬眠状态中苏醒吗?”第二次,指尖刚触碰到冒着热气的毛巾,他就颤抖着胳膊,将毛巾砸在了神态战战兢兢的仆人的身上,愤怒地提高嗓门大叫,“故意的!你存心的,是不是?你是想看我这个瘫子的笑话,想愚弄我,是不是?啊,你笑!你承认了!你竟然还敢毫不羞愧地冲我笑!你笑什么?笑我这不中用的残废?点头?我让你点头,让你点头……”恼火中,他双手挥舞,激动地抓住任何能抓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朝被骂得脖子通红仿佛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仆人砸去。天知道他这位高大的仆人是不是天生少根筋,居然像个不会动的靶子似的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后来即使一只手电筒正中他的脑门,他也丝毫没有躲避。之后的第三次、第四次也类似前例。一直到第五次,小齐遵照他的交代,提来了一个热水瓶,半桶凉水,一个脸盆,分了十三次,蹲在他的面前,又是热水又是凉水的一点点添加到脸盆里,最后,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他的仆人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下,撞翻了脸盆,把好不容易弄好温度的水尽数泼洒到了地板上,少部分溅湿了轮椅上的他的脚背。神色甚为惶恐的小齐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上的潮湿,就急忙翻过脸盆,捧在手里,蹲在地下,连连检讨,“先生,我又干蠢事啦,又干蠢事啦。我这就重新来过,先倒一点点浸透盆底的热水,再倒差不多的凉水,然后……”仆人话音未落,他陶九渊就放声狂笑。他记得那天早上,他一连吃了三碗荠菜馄炖。

……

楼下忽而传来的吵闹斩断了陶九渊的回忆。抬起头,他望了望:阁楼里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一张临窗摆放着的褪色的写字桌及桌上的一张曲云容的黑白照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很大的塑料的收纳箱。箱盖是粉蓝色的(云容生前最爱的大海般的颜色,为此,陶九渊记得自己还常常笑话过她过于罗曼蒂克)。箱子的周身是透明的,此刻,在写字桌后边那一排粉蓝色的天鹅绒窗帘全都束缚在一边,让外边白晃晃的阳光毫不留情地跻身进来的情况下,箱子里的一些事物都看得分明——都是云容生前喜爱的一些小玩意儿:一面小圆镜、一把绿檀小梳子、两个锡山的阿福娃娃(一男一女)、一本翻旧了的汪国真《去远方》的诗集以及最后一样深深吸引住陶九渊随后所有视线的事物——一个黄绸布包裹着的东西。前倾着身体,陶九渊打开了收纳箱,接下来,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在咳嗽声中取出了那个黄绸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把那东西抱在怀里许久,喃喃自语,“云容,我就要来找你了……”

过了很久,他才颤抖着手指,解开了黄色的绸布,露出一层粉蓝色的薄棉布,再解开棉布顶上的结扣,最后,一个精致的白瓷瓶才如一枚玉兰花挺立的花骨朵般矗立在层层如盛开的花瓣般的布料中。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白瓷瓶,脸上逐渐呈现出一股痴迷。他让半边脸颊贴上了瓷瓶,嘴唇不住地哆嗦,

“云容,这几天,你过得好不好,想我了没?”

说罢,他将嘴唇紧紧地贴在瓷瓶上,不住地亲。

“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你也知道我原先的打算的,我要带着你去兑现当初的承诺,要坐上三天三夜的火车,到最南边那个靠近海边的城市,带你去看大海;你更知道的,所有这一切,我都做了无数的最详细的安排的,无论是动车高铁的车次,还是海边涨潮退潮的时间,甚至是最终我要在你六十岁生日时送你的那块最适宜看海的、位于一个山顶上的墓地的价钱,我统统都确认妥当了,差的只是最后的付款,只差最后一步,就一步了!天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少次为了这个始终不能向你兑现的承诺而沮丧、懊恼与自责。然而,命运之神却是忽而眷顾我了。原本,只要向阳小院按照两倍,也就是我原先希望的拆迁价格最终敲定,你,我,我们最后没有实现的愿望就能实现了!啊,十多天前,我不就是坐在这里,这样一边抚摸着你的骨灰瓶,一边向你做出庄严承诺的吗?是的,你当时想必也一定感觉到了那股湿咸的、带着鱼虾活泼腥气的、带着白沙滩上砂砾热度的海风了,是吗?在天水一色的那个世界里,四处都是满眼满眼的蓝。天空明朗蔚蓝,刺目的日头下,黑漆漆的礁石边,时不时就要飞过一群白色的水鸟,它们的粪便落在礁石上,星星点点,很像石头开了花;荡漾着无数碎金子的海水里飘浮着细细长长的水藻,水草里仔细看的话就必然会发现亮晶晶的小珊瑚,鲜红色的壳子还没长硬的小螃蟹,怕羞又好奇心极强的小鱼……沙滩上,一个举起小旗子的导游甚至还会这么说:“如果诸位游客晚上来到这片海滩的话,运气好的话,是有可能会遇上爬到沙滩上休憩的海龟的,当然前提是诸位愿意猫着身子躲在礁石后看着这些不愿被人打扰的来这片沙地上产蛋的海龟妈妈们……”哦,云容,即使你如今一直呆在这个白瓷瓶里,但是,我相信,一旦到了那个你梦想的地方,你就能十分清晰地听到那仿佛来自我们血管中的生命的旋律,听到你梦寐以求的大海的声音……‘每个人都是一条鱼。而生活却像一个大鱼缸。’(作者注:此两句诗引自汪国真的诗《去远方》中的一句:我像是一条鱼,生活像鱼缸。汪国真《去远方》全诗详见如下所附注释。)至今,我还记得你当初捧着下巴和我描绘你梦想去海边时说过的这样的一句话,是的,云容,你就是我最珍爱的小鱼……我要带着你去寻找那片海……那片海……”

一滴泪珠自陶九渊一边的眼角泌出,不过,也就仅此一滴泪珠而已;“砰”地一声,阁楼的门被撞开,老人那个消失了一整晚的外孙女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边。她喘着气朝他大嚷,

“不好啦,楼下出事啦!要出人命啦!”

老人扭过头,将着急的少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仿佛是掂量了出少女前一晚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似的。打量完,他冷哼一声,转过脸,开始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手中的白瓷瓶。

“喂!我在和你说话!楼下院子里出大事啦!你听见没有?老头儿,齐叔呢,齐叔!齐叔!(作者注:任月月一直跟着小姨陶悠然叫齐修平齐叔,陶悠然纠正了她这个侄女几次,未果。也就随着任月月了。)你在哪儿!”

少女的聒噪惹怒了老人,他叫她滚,可她偏偏不听,“你在弄什么破瓶子?喂,我在和你说话,外边要出事啦,你聋啦?!”少女缩着肩膀,脑袋陷在双肩里,几乎是一个健步冲了过来,她压根没有注意到老人身后的收纳箱,看情形,似乎她原本只是想在老人跟前站住,做个可怕的什么动作好让这个性情冷漠、脾气古怪的外公赶快帮忙找到齐叔。

然而,她却是被躺在地下的收纳箱的盖子给绊住了。因此,她不由地脚底踩滑,失去了平衡的身体整个扑向了轮椅。尽管陶九渊迅速转动轮椅,但他只能用一只手使力,他的另一只手还捏着那个白瓷瓶,而且,阁楼狭小的空间也是导致接下来这场悲剧的一个原因,即使陶九渊再怎么竭力地转动轮椅,他也转动不到哪里去——阁楼的地方就那么大!

于是,刚刚转了个九十度角的轮椅载着老人与被绊的少女正面相遇,一阵伴随着尖叫的碎裂声将老人彻底震撼。老人苍白着脸,盯着眼前的一切,说不出话。不,不,不可能,掉在地上的这些碎片,飘扬在空气中,落到他外套上、轮椅上的这些灰白色的粉末,都是幻觉!都是噩梦!对对对,他发了昏,他经常失眠,他的神经系统出了毛病!就连此刻趴在他脚边,抱着流血的手臂哇哇大哭的少女也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每个人都是一条鱼,而生活却像一个大鱼缸。’云容,哦,他的云容!云容!咬着嘴唇,老人表面上没吭一声,但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洪水决堤、泥沙俱下的混乱纠缠的一片了……

缕缕阳光愈加强烈,任月月忽而止住了哭,她手按住胳膊上的伤口,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前这个疯狂地抓着空气中飘舞着的粉末的老人面目狰狞的模样惊吓到她。

之后,一双异常冰凉的仿佛死人般的手卡住了她的脖子;下一刻,歇斯底里的叫喊从阁楼里断断续续地溢出,“救命!来人哪……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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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向阳小院,刚看到站在枯树下的毛球和毛线团母子,丁鲫就收住了脚步。虽然只是初见毛线团,但是这对母子长得实在是酷似,尤其是五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此,丁鲫立即猜到了毛线团的身份。而且同时回想起的,还有他昨天傍晚在那家小杂货店里所干的一切。念及此,我们的黑脸少年就不由地垂下了头,杵在原地变得手足无措了。他甚至连轻触他肩膀向他询问毛线团母子身份的陈纵横的说话声也没听见。原本一直跟在黑脸少年和陈纵横身后的任月月忽而在背后跺了两下脚,然后仿佛一只被人在白天发现了的老鼠般又急又快地窜上了楼。把少年和陈纵横扔下了。

“啊,真是意外的惊喜!是这个小黑脸,是不是,我的小宝贝?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必定就是他了!嘿嘿,谁叫他长着这个胎记呢?呵呵,这可是老天长眼哪,老天爷也要帮着咱这些贫苦可怜的人呐!”

毛线团大笑着,挥动了下手中的一根好似从拖把上截下来的半截木棍,踩着如同垃圾袋的那种亮色的黑色高跟鞋,扭着腰,来到了丁鲫跟前。很快,半截木棍的一头戳向了黑脸少年的鼻尖。

“小黑脸,难为你还有一点羞耻心,还晓得回来?哼,既然这样,看在你小小年纪的份上,更看在齐……看在这幢向阳小院的份上,我也就好事做到底,不再追究你什么啦!不过,你抢走的那些钱,可必须现在就还,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女人忽然压低了嗓门,“我们说话轻点声,小点声,不要吵到楼上的主人,听说,他们刚刚从医院回来。一个个看上去都有些不对劲呢。不过不说这家人了,快,小黑脸,发什么呆?钱,我说的是钱!快拿来!”

毛线团边说边用手里的木棍对着丁鲫比划。不过,她很快停下来,朝眼睛一直盯着她的陈纵横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又用十分亲昵的语气和她所称呼的“这位先生”解释起手中那半截木棍的由来。

“刚刚这里的小灰,就是那只猫,叼了我们家刚买的鲑鱼。喏,足足一斤八两的一大条!原本我是要清蒸了的给我的宝贝补身体的,唉,谁知刚上厨房就撞上了这嘴馋的小贼,我们拿着木棍吓唬了它几次,都不见效,没办法,就只好一路提着木棍追过来了……喏,就是刚刚,我们家那条‘大白’还把它撵上了树呢。可惜,这位先生,你也知道的,最可惜的是狗不会爬树。哎唷,我忘了告诉你,‘大白’是条狼狗啦!嘿嘿,不然,我们‘大白’可是绝对会对这偷吃的小贼不客气的。哎哟,这会儿,这猫呀狗呀的可不知跑哪儿去了。啧啧啧,真是贫苦人的烦恼哇……”后面她又絮叨了许多,不过陈纵横已经不听了,他斜着眼问丁鲫,

问刚刚这个女人说他抢钱的事是不是真的。

丁鲫一声不吭,冷冷地瞪向面前这个帅得不像话的男人,那目光分明是在说:“你凭什么来质疑我?难道你已经完全忘记了你刚刚在‘百味居’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了么?因此,你现在也就毋须再在人前摆出这样一副凛然正气的、敌视所有污秽的正人君子的神态了吧!要知道,你这样做,未免也太做作,做作的叫人无法忍受了呢。”

不过,陈纵横似乎压根没有看到黑脸少年瞳孔里熠熠燃烧着的火苗。他早已转脸看向毛线团,脸上的笑温柔可亲。因此,被那样一副帅气的脸孔、被那样一副温柔的笑脸看着的毛女士,自然话也说得愈来愈和气。

“啊呀,这位先生,你是……来这里拜访的客人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让你见笑啦!不过,我这人向来是这样心直口快,怎么想也就怎么说的!”

不知怎么的,瞧着对着陈纵横又是拍胸脯又是撩头发的这个中年女人,听着她那母鸡般的笑,丁鲫早被封藏在角落深处的某一段回忆蓦地一下子跳到了眼前:小时候往往天还没亮,他丁鲫就不得不跟着父亲去菜场出摊;母亲那时要搭乘附近一家超市的头趟免费班车、去市郊的别墅区捡拾破烂,因此他只得跟着父亲。一次,他去菜场去得太早,故而十分有幸地目睹到难得一见的一幕——在菜场旁那个爬满了蛆虫的厕所里,卖猪肉的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给一坨坨颜色黯淡的猪肉注水。那妇女手捏一根塑料针管用仿佛和那一坨坨肥猪肉有仇似的劲头一针针地发狠似的把针头戳进肉皮里。一管管浑浊的水很快让那些肉瞬间如发酵的馒头般膨胀开,而且颜色也看起来鲜嫩了许多……要知道,小孩儿天生具备强烈的模仿力。后来,后来他就拣起那完成任务就被扔掉的针管,一蹦一跳地跑回到父亲的鱼摊跟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一条快要翻肚皮的小鲫鱼,然后在那卖猪肉的中年妇女的狂笑声中把针管戳进了当时朝他伸过来的父亲的手背里。那会儿,那个卖猪肉的女人的笑似乎也是和母鸡的叫庶近相同的……

“这位先生……”毛线团提高了的嗓门将丁鲫拉回现实。此女接着道,“先生(她面向陈纵横),你也瞧见啦,我的那个宝贝儿子的智力出了问题。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他受人欺负的理由呀!天底下是绝对没有这样的道理的……啊,先生,你点着头,想必你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你的心肠真是太好啦!我打从第一眼一瞧你,就晓得你是个心善的人儿!我的这双眼睛可厉害着呢。哎呀,瞧我,我刚说到哪儿啦?啊!我的儿子,是的,我可怜的小心肝,小宝贝!就在昨天,我的小宝贝就先是受了……一个小太妹的骗,被她迷得七荤八素的,心甘情愿地被骗了两百块钱。这本没什么可说的!真的,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谁叫他天生弱智!活该!自然是活该!可是,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叫我不能忍受啦!简直是欺人太甚!不但骗,还抢!喏,就是他,这个脸上长着胎记的小子,不仅用暴力欺负了我的小心肝,还倚仗着他的拳头把我家那小小的百货店也给抢了,天哪,他抢的还都是——”

说到此处,手里也举着半截拖把棍、不知何时靠过来的毛球眯着眼,抢过了话,接口道,“红钱……红色的大钱……他抢的……坏人……打……打你!让‘大白’咬你!咦,‘大白’,‘大白’,你跑哪儿去啦,坏人来啦!快来咬他啊!”

不等说完,一棒接一棒地敲打落在丁鲫的脑袋与肩膀上。尽管挨打者立即躲闪并借着陈纵横做盾牌巧妙地避开,但是,毛球的愤怒却更大,因为打不到,他的脸都气红了,挥着木棍,不停地怒叫,“打死你,打死你!”

对此,毛线团表现得比儿子还要生气,“猪脑子啊,你打死他,我们找谁要——啊,我是说,对待这样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我们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她竭力压低了说话声,然后,仿佛一个故意做示范动作的老师般,在儿子跟前弯下腰,放下半截木棍,并紧接着,在她眼前这位好心肠的先生的帮助下,用双手摁住了丁鲫的手腕。

不过只一会儿,她就腾出一只手,朝丁鲫眼前摊开。用意再明显不过。自知理亏的丁鲫立即顺了女人的意。一张张红钱被如数递了过来。不过,在注意到钱里裹着一张火车票的时候,女人的手腕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一个烙铁似的,那张火车票烫痛了她的手。她将火车票从钱里剔出,用两根手指捏着,狠狠瞪了黑脸少年一眼,然后把火车票收好。跟着,她就晃悠着异常灵活的仿佛点钞机般的手指开始数钱,即使身旁陈纵横略显粗重的几次刻意的呼吸也没有丝毫打乱她的有条不紊的此番动作。她已经再不去管她的心肝宝贝了。哪怕是那只此刻又从枯树下某个角落里钻出的嘴里还叼着一截鱼尾巴的灰猫出现,也没能干扰到她。

毛球捏着棍子又扑向了小灰,嘴里骂道,“打死你!打死你!”或许是肚子吃得太撑的缘故,灰猫一时躲闪不及,竟然被击中了脊背,吐出鱼尾,“喵呜”一声惨叫,弓起后背,一溜烟地上了树,并一口气爬到了一片枝杈最密集的树梢的顶端。毛球紧追不舍,丢了木棍奋起直追,不过可惜,他太胖,又不会爬树,爬了几次,都仿若狗熊似的摔了下来。

瞧着此人狼狈不堪又摔得四仰八叉的模样,最近一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丁鲫竟笑出了声。没笑的是院子里并肩站立的完全沉浸于数钱之中的一双男女。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毛线团终于数完,不过她的话音刚落,就被陈纵横打断,说她少数了一张。毛线团断然否认,说不可能,陈纵横就让她重数,她瞥了男人的脸一眼,却是再不言语,低头照办。

丁鲫看得这两人没兴趣,就扭过头来瞧可笑的人。他瞧见毛球气呼呼地不停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那暴躁的情绪与奋力的动作几乎与愤怒的黑猩猩无异。不甘心,太不甘心了。毛球几次徒劳地弯曲双腿,在原地蹦跳,却只换来树梢那头小灰仿佛戏弄般的“喵喵喵”的嘲笑。毛球咬着牙,又从废弃的某个角落里捡了五块砖头,垫在脚下,然而,事实证明,小灰仍是他不可触及的目标。誓死要维护他们毛家尊严的追凶者愤怒了。他冲进了花园里堆放工具的一个小仓库,从里边抓了把铁铲,就狂奔到腰围足够三个大汉手臂环绕的枯树下,一边啐骂着“打死你,打死你”,一边狠狠地铲起土。看情形,他似乎是对自己发了毒誓,非要把这枯树的根刨出,连根拔倒,否则决不罢休。丁鲫看得有趣,索性挨着毛球附近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并时不时地给出些建设性的意见,譬如让满怀愚公移山之志的人将铲子往土壤里尽可能地多埋入一点,又譬如让此人乖乖地闭嘴,友善的提醒他,让他在铲倒枯树前尽量不要惊扰到树梢上已没有退路的小贼。黑脸少年的建议极大地鼓舞了体力劳动者,甚至有一次这位劳动者停下来擦汗的时候,还冲我们的少年笑了两下哩。不过笑完,却又是故意用铲子往黑脸少年的眼睛边掀起一片沙土。“我不信你,你是坏蛋!你抢了红钱,抢了……”

“可我刚刚已经都还给你妈妈了,你看到啦,所以现在我是好人,大大的好人了。”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丁鲫故意很大声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脯;他站起身,跟着朝毛球竖起了食指,朝树梢的那只瑟瑟发抖地扑抓着枝桠上下剧烈摇晃的灰猫指去,“所以,现在的坏蛋就只有它。我帮你抓它,好么?”阳光中,他指着小灰的那只手的剩下的手指张开。他朝那个曾经挨过自己拳头的弱智少年伸出了手。几乎只是一眨眼,满是泥土满是汗的另一只手就覆盖上他的。紧接着,黑脸少年被结结实实地搂住。一头柔软的头发抵着少年的下巴,一股新鲜的仿佛只有小婴儿才会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好久了,即使他丁鲫的母亲,也没有拥抱过他了。可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弱智,才肯拥抱他?

“喂,毛线团!你才是个骗子!”突然,二楼一扇对着院子的窗户打开,露出半个脑袋的任月月冲着院内正一板一眼重数着钞票的女人大叫,“刚刚妈妈都告诉我了,昨天你们就来拿过钱了!是小姨给你们的!可是现在呢?你们在干什么?哈哈,你的脸怎么红啦?哎唷,妈妈,我实在憋不住了,笑死我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居然有脸跑来向人家要第二次钱!哈哈哈,笑死我啦!毛球,你老妈简直太有才啦!她简直要把我们这儿所有的人都当成了你,哈哈哈,她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弱智啦!”

霎时间,院内只听到树叶轻颤。微风拂面。丁鲫注意到,除了不满任月月的话,挥舞着铁铲对着这个小太妹的窗子叫喊了句“你才是弱智”的毛球之外,院里所有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个脸红如血、双手紧握着一沓大钞的女人的脸上。那一刻,丁鲫甚至已经开始可怜这女人了。

毛球骂完任月月就又转身专心铲土、挖树、刨根。经过刚刚丁鲫的一番指导,枯树下已被他挖出了一个直径大约三十公分、深度约一米的圆形的土坑。看来老天在剥夺了他的智力的同时却没有吝啬赐予他以充沛的体力。他肥胖的手脚干起体力活来倒是异常的适合。而且枯树下的泥土看起来十分的松软。挖坑的同时,这位智障少年就不时抬头,冲枝桠间的小灰唾唾沫威胁,“打死你!打死你!”

“闭嘴,”毛女士哆嗦着嘴唇,冲儿子跺起了脚,“还嫌不够丢人?!你这该死的小杂碎!头脑浸水的烂猪头!浆糊脑子!哎哟,刚刚就是不肯听我的劝,非要提着根棒子跟在那条死狗后边要来追什么偷鱼贼,呵呵,这倒好,拿了自己本该拿的东西,反倒要被人说三道四了。”说到此处,她停下来,仰起头,冲楼上正把窗户完全打开的任月月翻了个白眼。

然后,她用一只手挡住嘴,悄声耳语陈纵横,“真有你的,真是二十八张,你是做会计的吧,不然,就一定是在银行工作。”说罢,也不等正掏出小镜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摆着各种笑脸的男人回答,就又仰着脖子,举高手里那一沓钞票,故意弄得在半空中哗啦哗啦响。她朝窗户那头高喊,“这明明就是老娘我自己的钱!辛辛苦苦赚的钱!怎么,这年头,连拿回自己的东西也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么?”

歪斜着身体正扯弄着打了结的头发的任月月很快被推开,陶东篱来到了窗边,她冲楼下的挑衅者冷笑,“毛太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昨夜跪在我们家客厅地板上捡钱的不是你们?喂,毛球,你说,昨天你捡了多少红钱?”

“闭嘴!”

“毛球!”

两个女人同时尖叫,前者是母亲,后者是轻佻的异性同伴任月月。虽然后者只是叫出了他的绰号,但是显然,那用意是要让他如实交代。事实上,早在这个弱智少年开口之前,丁鲫就已经做出了要把此人看作是自己唯一朋友的决定。尽管在常人眼里他智力发育受限,可是这种缺陷难道不正是他的优势吗?至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做不成披着羊皮的狼,伪装不了吃人心的画皮。画皮?嘿嘿,真是个恰如其分的、十万分地贴切她的词!没错,她这个女妖怪,吃完父亲的心还要吃他丁鲫的。该死的,咬牙切齿地丁鲫念及此,不由地忿忿地咒骂起来,然而不知怎么的,刚想到那位漂亮的陶老师,曾经在墙壁小洞内瞥见的一幕就不由自主地在他眼前飘过,接着,他的脸就腾地一下,发烧似的热辣。

“四十九!”毛球已在大喊,“整整四十九张红钱!妈妈昨天回家数了三遍。哎哟,妈妈,你干嘛用砖头丢我!哈哈,妈妈,你没丢中,你丢到小黑脸啦!哈哈哈……真好玩,妈妈,你再丢一次,小黑脸,黑脸哥哥,你再跳一次,就像刚刚那样,再跳一下,拜托,求你啦,黑脸哥哥,大好人哥哥,大大的好人,求你啦……哎哟,妈妈,你干嘛抢我的铁铲,这是我的铁铲,还我!还给我!”

叫嚷中,母子之间的战斗爆发,两人仿佛追逐与被追逐的野兽般围绕在枯树下不停地打转。然而,没跑出几步,毛线团穿的高跟鞋就阻碍了她;一个踉跄,她的右脚的鞋根踩进了毛球刚挖的那个坑洞中。接着,她的右腿往坑洞中滑,很快整条腿全都陷进了坑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坍塌”,如少了一根支柱的大厦般,倒了下来——她被那个坑洞卡住了!她的左腿不得不蜷缩在坑洞边,挣扎着想把失陷的右腿拔出来,不过,她的努力注定白费。她撑在地上的沾满泥土的手指竭力张开,宛如两只巨大的扒地的鸡爪。失陷者脸色苍白地摇着头,没几下就甩掉了头上一个发夹。她惊慌到了极限,嘴里不住苦苦哀嚎,“疼死我啦,我的腿要断啦,要断啦!”

毛球停下来,对着母亲先是大惊失色,不过两分钟之后,也就是在丁鲫以为他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此人居然蹲在坑洞旁双手托着下巴放声大笑,“哈哈哈,妈妈,你这个样子太好笑啦!妈妈,快,快把你的手机给我,我帮你这样拍张照!你不是最喜欢发照片的吗,哈哈,哈哈哈!要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那一定是,哈哈,哈哈哈……妈妈……你手机呢?快给我!给我呀。”

丁鲫见状,不由连连叹气,正当他走到毛球身边,预备把这个咧嘴大笑的智障少年拉起来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格挡住了他。是陈纵横!看着这男人的眼睛,丁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背后脊背上陡然间如同趴伏了一只冰凉的大蜘蛛般,情不自禁地好一阵哆嗦。

“照吧,用我的,赶快拍。”男人如此吩咐着毛球,同时递给其一个手机。

接过手机的毛球大喜,然而似乎是不知到该点击手机屏幕上哪个按钮。就在这时,小楼窗边的任月月已挤到了脸色惊讶的母亲的身旁,冲着毛球大叫,“白痴呀你,还不赶快救人!看你老妈,脸都绿啦!”

毛球抓着手机,又望陈纵横,眼看着这个漂亮的男人朝他努嘴预备做出一个诱唆的动作,丁鲫终于按捺不住,抓起掉地的铁铲,生生切割进毛球与陈纵横之间的缝隙。随后,他走到陷在深坑中一条腿的女人的身边,一边哆嗦着胳膊一边狠狠地铲土。在此过程中,被卡住的女人始终断断续续地哭叫着。

没多久,任月月、陶东篱都下来了(陶悠然今天一大早外出;齐修平关着厨房的门开了油锅、抽油烟机在做菜,而且厨房与小院的方向背对,因此没能在第一时间听见院子里这边的动静。),两人也奔向那个放工具的小仓库,分别拿了一把大剪刀、一个锯子神色紧张地跑过来。当然,走到坑边,她们就统统丢了工具。陶东篱半蹲在坑边,在遮着眼睛的一只手的手指缝隙里不住地瞧坑洞里女人的脸。任月月大叫着,跑回小楼。

好在丁鲫已经松动了毛线团周围的土壤,虽然毛线团的脸色仍然绿得可怕,但是,她那只蜷缩在地面上的左腿已经能稍稍伸进扩大了的坑洞里了。要知道,真正让女人难受的是双腿骤然拉开的接近一百八的角度,而不是陷落坑洞这一事实本身。因此此刻,这种锥心的疼痛稍减,她也就暂停了哀叫,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般闭着眼,垂着脑袋不住地张口喘气。

至此,毛球才感到了事态的危急,哭嚷开了。“妈妈,妈妈,你别死,别死啊……妈妈,你打死我,打死我吧,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不知怎么的,挥汗如雨的丁鲫忽而察觉到了眼眶的热;一个月前,在和父亲去接领交通事故后母亲那浑然没有一丝温度的、脸被碾压得变了形的遗体时,类似的话他丁鲫似乎也曾说过。深吸一口气,他忍住泪,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挖。

注释:诗《去远方》汪国真

我背起行囊默默去远方/转过头身后的城市已是一片雪茫茫/我不想再过那种单调的日子/我像是一条鱼生活像鱼缸/我不知道远方有什么等着我/只知道不会是地狱也不是天堂/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自己的命运就握在自己的手掌/我不希望远方像一个梦/让我活的舒适也活的迷茫/我希望远方像一片海/活也活得明白 死也死得悲壮/热爱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