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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真相不过是一层贴在伤口上的纱布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5-17 | 字数:9089

第三章

晚上十点,辅导班下课的时间。悉悉索索的一阵钥匙声过后,门里才走出那陶家血统里唯一漂亮的人儿。刚刚扭开了玄关照明灯按钮的陶悠然在目睹到静候在门边的父亲后,脸色十分平静。当然,等着自己下班的父亲,她是见惯了的。

拍着胸口,她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她那佩戴着一条银色细项链的脖子,倾着身体抬起脚换起拖鞋。同时,她扯下脑后将长发束缚住的黑色皮筋。她把皮筋很是随意地套在手腕上,用异常麻利的动作穿好拖鞋,然后从老人的轮椅旁绕开。

绕开的一瞬,陶九渊听到自己胸腔里的那个活物的骤然间的停顿。而在它重新恢复跳动之前,一个已然在他血液里翻滚了亿万遍的名字却差点脱口而出。他半张着嘴,如同一只蛰伏在阴暗角落准备对着猎物发出致命一击的野兽般嗬嗬地喘着粗气。接着,又是咳嗽。哦,该死的咳嗽。难道他胸腔里藏了一架风箱?

哦,咳咳咳……

哦,不不不。不,她不是。她不是云容。云容走起路来中规中矩,不会这般扭着腰;云容更喜欢低头,又十分害羞,即使结婚一年后,她怀抱东篱哺乳的时候,还偏要躲开了他那炯炯的目光去,是绝不会像眼前这个女人一般做出抬着下巴的不屑一切的姿态的。

直到玄关处乳白色的光、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入口处停下的、他的小女儿的身上淡下去,他才注意到她今天的打扮:仍旧是一身棉布的长裙,不过外边罩着一件黑色小皮夹克。那皮夹克似乎是新买的,嗅着鼻子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皮草香。

“爸爸,明天,我再陪你到人民医院的曹医生那儿去吧,让他再给你换一些药,或许,换一些药,对治疗你的失眠有好处。”

说完这些,她便如一只皮毛闪着光泽的小兽般跳上了台阶,跑了十几层,她忽又停下,转过头,眯着月牙儿般的眼睛,满怀温柔地和他道晚安。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她说起东篱和齐修平至今外出寻找那两个小鬼未归的事。他被她的脸迷惑了。那酷似云容的脸。

……

他二十八岁那年春天见到的云容。三个月后,和比自己小八岁的她结了婚。新婚之夜,她仿佛一只小猫般温顺地把小脑袋枕靠在他的臂弯上,用疲倦又慵懒的声音问他,问他在她之前有过几个女人。鉴于之前连他自己都十分满意的表现,他自然不能撒谎将自己涂抹成和她一般的纯洁。于是,他只好利用自己的想象,把之前和他相处过的那几个女人加以编造:首先,将给了他启蒙体验的体态丰满脸若圆盘的高中地理老师,说成一个干瘪得好似一枚冻僵的黑枣、连呻吟也必须戴着口罩的女巫;其次,将之后他在N市S大学文学院做副教授时认识的两个纤细苗条的女同事先后分别描述成肱二头肌上能弹起乒乓球的身材魁梧得能打趴两个特警女超人。如此一番被他精心修饰过的胡话至少说了两个小时,才算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她背对着他,让脸贴在自己重叠着的手掌心,如一个小天使般地睡了。可等到他心焦心急地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天夜晚的来临,在有些粗鲁地揉乱她头发的时刻,她居然又提出了前一天的这个要求,要求他把这些被她称为“可怕的女人们”的故事再说一遍。他至今都清晰无比地记得,当时,他正亲吻到她的耳垂,听到她的乞求,便兴致全无,避开她撅起的小嘴,挪动着身体,往后靠在了床头的铁栏杆上,点起了烟。

“好嘛,好嘛,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嘛。你不知道昨天我听得多么兴奋!说真的,你的那个地理老师小腿上的汗毛真的是银色的么?那么她的头发,头发是什么颜色?你昨天说的是褐色的,对不对?还有还有,你后来第二个的那个,她叫起来的声音真的像男人么?你们两偷偷地在那间放体育运动机械的贮藏室里幽会,真的是连门都没锁么?你们是忘了还是压根就故意要这么做的?好嘛,说嘛,快告诉我,你们就是故意这么做的,对不对?我完全猜对了?是不是?得了,你这个可爱的小眼神出卖了你,我猜对了!哈哈哈!”

他记得他当时夹着在夜色中闪烁着红光宛若一只独眼怪兽眨巴着眼似的烟头,猛地一把将匍匐在他胸口兴奋得后背不停哆嗦的女人给推开,因为用力太大,他甚至撞翻了摆放在床边的架在一张小木凳上的电风扇。赤着脚,借着窗外的星光,他瞥了眼电风扇轴心处那个蝙蝠的标记,一声不吭地走到了阳台。

那会儿他们还住在学校分给他们的宿舍,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厨房很小,与客厅相连,卧室外边的阳台倒是足够摆下一张单人床。那会儿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厕所都是公用的。因此床头总是摆着一个贴着双喜字的痰盂,尽管痰盂的盖子总是盖严,但房间里始终弥散着一股尿臊味儿。

那天阳台外真是黑。当时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笼罩在一块巨大的不透光的黑布口袋里,什么也看不见。夜静极了。六月末的夏天,学生早放了假,偌大的校园内根本没有什么人声。唯一间断充斥在耳边的,就是宿舍楼围墙外那一排柳树树梢间的蝉鸣。空气是早已被黏住了,没有一丝风。前倾着身体,陶九渊让自己的脖子耷拉在阳台的铁栏杆上,然而,本想沾染上些许冰凉的他却是大感失望,因为,连那铁栏杆竟也是热的。背后,床上的曲云容仍在持续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那必然是与昨天一般无二的——她趴在床上笑得用被单蒙住了头——如一只尾巴露在外却把头埋进草堆里的鸵鸟。他忽然有些讨厌她的孩子气了。虽然到昨夜结束之前,他都把那视为她纯真可爱的表现。

过了一会儿,胳膊与铁栏杆间狭小的缝隙里出现了一辆摇晃着的自行车。并不算璀璨的星光让陶九渊看出了骑车人的轮廓。那宽大的制服,窄小的帽子,还有斜背在身后的一个帆布包。很快,他便做出此人是附近学校配电房里的一个值班工人的判断。显然,这人刚下夜班,正急匆匆地往家赶。等到这人靠近,陶九渊才注意到一个网兜套着的铝制饭盒挂在自行车一边的龙头下,摇摆晃悠。

“桃子(她那天张口就定下了他这外号),你生气了?真的不理我了?桃子,小桃子……”背后,他的小妻子又开始撒娇,娇滴滴地发出符合她年龄的呼唤。他任凭额头两缕细细的汗珠蜿蜒下脸侧。身体却是没动。跟着,有一瞬间也没去注意妻子又叫嚷了些什么。他被那个正在远离他视线的工人突然唱出的歌声给吸引。至今,他还记得当时那句震撼了他心房的歌词: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在发“枪”与“炮”时,那工人明显唱走了调,但一股肆无忌惮的、粗野的、仿佛要宣泄骨子里被什么压抑住的情绪却从那句歌词当中游走了出来,如同一条狡猾的蛇,悄无声息地游进了当时陶九渊的身体。。

等到他脑袋有些发晕的转过身,走回房间,用那被钢笔摩挲得长满了老茧的掌心堵住了犹自在喋喋不休的女人的嘴的时候,那句“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的歌依然在他脑海里不断萦绕。不过,他的潜意识却很快感到满意:为自己能如此干净利落地找到解决女人啰嗦的办法而觉得高兴。

如果忽略掉云容后来在他喘着粗气的缝隙时间里问出的那些她仍然执着的傻问题的话,那么可以说,他和她新婚的第二夜,事实上过得相当愉快。

……

转动轮椅,扭掉玄关处的开关,陶九渊再度陷入赤裸裸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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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瞧见从他脚尖前匆匆跑过的齐修平和只穿了一只拖鞋跟在齐修平后边用手按在肚子上喘气不停的陶东篱,瞧着他们二人的背影融入黑夜,丁鲫才转过脸来,回望身旁和他同样俯在栏杆上的同伴——任月月。他们就站在距离向阳小院五十米远的一个小商店平顶的露台上。五分钟前,刚刚从商店货架背后的扶梯上爬上来。此刻,两排不锈钢的落地的晾衣架就平行地靠在月月的身后,衣架上摆着密密麻麻的衣服。借着附近一只倾斜的水泥杆上垂下的摇晃着的灯光,丁鲫注意到,晾衣架上既有褪了色的棉袄、羽绒服,也有花哨的、叫他压根不敢正视的花内裤。

任月月似乎很轻易地就捕捉住他的羞赧,然后,像个十足浪荡的成年女人那般,朝他狡黠而笑,“不会吧,你怎么这么纯情,哈哈……”笑了两声,她忽然捂住嘴,脸上升起丁鲫从未见过的痛苦的神色。

他问她怎么了。

她蠕动着嘴唇,很是防备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双手扶住大腿,肩膀微微抖动。

他这才在她双手欲盖弥彰的动作下注意到,注意到她腿根处黑丝袜下新被扯破的一个大洞,裸露出的皮肤即使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也看得出被抓出了一大块淤青。她龇着牙,扭着腰,一手扶着腿一手搭在腰后。至此,他终于把刚刚所发生的事渐渐连贯在一起。

……

被她拉着跑出向阳小院之后,她就拽着他跑到了这间距离向阳小院五十米开外的小百货商店的后门口。跟着,她很是小心地朝后门吹了声口哨。于是不一会儿,一个又白又胖、眼睛细得几乎只有两条线的男孩儿从半开的门里探出了头。男孩儿年纪不大,看模样应该是丁鲫的同龄人。然后,一只脊背漆黑、其余身体部分是黄褐色的大狼狗突然从门里跳出。尽管背后它的主人接连叫唤了它几声“大白”,并且不停抖动着手里那条拴在它脖子上的狗链,但是那狗却是根本不理,一个劲地扭动着身体,仿佛想竭力挣脱开拴住自己的链条般,朝任月月一味地狂吠。看起来,简直像得了狂犬病。它不断跃起,鼓着黑溜溜的眼珠拼了命似的朝它面前的少女张扬着前爪。同时伸出那鲜红的长舌头,叫个不停。

“乖,‘大白’。来,这是国外寄过来的牛肉干哟,水果味儿的哟,特别好吃,来,给你!”任月月从口袋摸出一个用绿色彩纸包裹着的小块,然后她急忙后退了一大步,匆匆剥开彩纸,然后用十分胆怯的动作把肉干扔了过去。不过,被讨好的一方却是压根不为所动,甚至当它的主人弯下腰,捡拾起那肉块,递到它嘴边,那位骄傲的“大白先生”也依然保持了它血液里残留着的某些狼的尊严。甚至没有看肉干一眼。过了好久,“大白”都没能被它的主人给安抚住。后来胖男孩儿拽着狗链,拖动着那狼狗消失在门边。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听起来仿佛是表示着愤怒的狗吠声才逐渐停歇,胖男孩儿那双看起来明显异于常人的眼睛接着又在门缝间出现。月月随后扭着腰朝胖男孩儿挤了挤眼,然后竖起手指朝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她就缩着脖子,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跟着那胖男孩儿一同消失在了门板背后。两分钟,哦,不,或者更快,还没等丁鲫从疑惑的状态中退出,门板那边就传来一声凄惨的叫。随即,又是一连串疯狂的狗吠。也就是在接下来的狗吠声中——后门“哐当”一声敞开——门里,苍白着脸的任月月朝他丁鲫勾了勾手指,并用隐藏了什么的眼睛望着他,示意他过去。

……

回想到这里的丁鲫猛地抓住眼前的一个事物,狠狠揪在手里,用力地摔在地下。瞥了眼地下的一件透明薄纱的女士睡衣,他不由一阵脸热。而这种热度却是又加剧了他的激动与愤怒。他一把抓住身旁少女那只耷拉在她腰上的手,握着她的手、指间用力,怒道,

“说,刚刚你和那个胖子干了什么?他……他欺负你了?”

原本陷在痛楚之中的脸呆了呆,瞬间,表情变化。一双修得好似旋转了九十度的小括号的眉不断上扬。眉毛下,灰褐色的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眼珠的主人先是表现出惊愕,随即是喜悦,然而,剩在眉梢眼角的却只剩下不屑与讥诮。

“你这是仗义,还是嫉妒?喂,小黑脸,你可别告诉我,说你已经偷偷爱上我喽?!”

连丁鲫自己都觉得奇怪,她话音刚落,他的耳朵根居然又再次滚热。怎么回事?恼怒地生着气,他狠抓了十几把自己的头发。然而,他身旁的这个小恶魔却根本不给他躲避的机会,竟然凑过来,让那张比陶悠然差一千倍一万倍的脸对准了他。两人就仿佛被放入陶罐的即将决斗的两只蟋蟀般,彼此顿时在对方的眼波看出无限敌意。

轻浮的少女最先扭过头,撤回了视线。她从花格子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片口香糖,递给他。见他不接,她遂揉着鼻子往地下吐了口痰,然后像任何小地痞常做的那样,抖起了肩膀。她剥下口香糖,丢进嘴里,然后用两根手指把手里的口香糖的包装纸从她手边的栏杆上弹了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说给你听也不打紧啦!”说着,她走到两个晾衣架中间,让她那头爆炸方便面的头发在拥挤的衣服之中淹没,“毕竟,天下从没有免费的午餐,不是么?”话音刚落,她又如一只小松鼠般轻盈地从那两排衣服当中蹦了出来。丁鲫只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就侧过了脸,扭着脖子假装往平台下看风景,心底暗暗告诫自己,再不要去注意此时被她顶在头上的那条蕾丝边的胸罩。

任月月摸着头顶叫了声“傻B”,从头上扯下胸罩,随意地丢在地下,然后又狠狠地踩了两脚,才又走到已然蹲下来的他的身旁,也学着蹲了下来。不过,她不可能像他那样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她闲不住。不一会儿,她就饶有兴味地开始拔平台上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一根接着一根,连根拔起。

丁鲫知道他们所处的小巷是N市最古老的街区之一,这里的巷子十分之九都细得犹如刚出生没几天的小鸡的肠子。剩下的那十分之一最宽的也只容两辆自行车与一个还没来得及减肥的中年妇女并排同时经过。因此,这里是汽车的禁区。摩托车、电动车也不常见。故而,一到晚上,巷子里除了偶尔几声犬吠,便是绝然的静。完全是与他和父亲住过的那片紧连着红灯区的出租屋截然不同的。若用人作比方的话,那么,向阳小院这片街区就仿若一个斯斯文文、缄口沉默的闺阁里的小姐;而他曾住的出租屋地带则像是个靠着嘴里絮絮不断的乞讨而才在这N市生存下来的小叫花,那是必得还配合着将廉耻心和尊严全部抛弃,膝盖脑门全部贴着地的全部的动作的。一如现在这般寄人篱下的他。

又沉默了片刻,她扔掉狗尾草,挨着他的后脊,坐了下来。她的声音忽而缩小,似乎落寞了些,“其实刚才……刚才真的没什么,不过是被一个真正的傻B揩了点油而已。”说罢,丁鲫感到肩头一动,回过头,见她一只手极快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两张红色的大钞,如一只兔子般灵敏地从地上跳起。脸上又恢复了她原先的神情,什么都不在乎了。

“怎么样,被揩油一下的代价,值吧。”她似乎更加的得意。俯下身,她捏着那两张崭新的钞票又往他眼皮下递了递,“话说,附近,也就只有那傻B最好骗了。哎哟,我X,他掐得我疼死了。”咧着嘴,她直立起身体冲他做怪样的同时,一只手又贴上了那块淤青。

“好啦,拜托别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毛球那个胖子,就是刚刚你在后门见到的那个,他真的是个白痴!所以,在我故意让他给他那条纯种德国黑背起名叫‘大白’的时候,他也完全不能理会我的这番‘良苦用心’!哈哈哈……这里,喏,他就是这里有问题!”

说到此处,她小心地卷起钱,放进口袋,拍了两下口袋,然后手指戳着脑门,对身旁的少年示意了下,

“听人家说,是她妈妈在怀他时被他老爸踹了两脚,生出来后,人家小孩张牙舞爪地会打架的时候,他,楼下这个傻货还把屎尿都拉在身上哩!早年听说,他爸还一边打工一边四下帮这个白痴求医,带着他看病,也别说,其中一个大城市的老中医还真灵,给吃了百来副中药后,居然也会说人话,也会笑,也会哭,也会翘起小XX撒尿了,哈哈哈,真是搞笑!你都不知道,约莫一年前,我们这儿刚来的一个女城管在看到毛球对着她拉下裤子时脸上的表情……哎哟,保证会笑得你肚子疼上三天三夜……哈哈……好啦,又瞪我,我不笑就是了,往下说。往下说。其实后面也没什么好说的。”

期间,她坐在原地稍稍挪动了下身体,将手里拔起的狗尾草一点一点地折断,摔在地上。

“后来怎么样了?”丁鲫瞧了眼被她一截截折断的草,有些好奇地往下问。

“嘿,你以为世间多的是爸妈子女一家人团圆的大结局?哈,这种只有骗绝经妇女的东西如今恐怕只能出现在电视里!”

丁鲫被她话锋一刺,心头一痛,咂了下嘴,想说什么却是没说出来。上个月在车祸中去世的母亲的身影不知何故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好久,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耳畔边早已响起身旁少女的声音。

“后来,毛球的老爸就没耐心啦。在南方打工赚了钱的他直接扔了毛球和他娘,另娶了一个听说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大学生。不过,毛球那如今仍然十分妖气的娘,我们都叫她毛线团——下次你见到她的胸脯就会知道,当初给她起这个外号的我简直他妈的有多么天才——毛线团女士自然也没亏着……听说,毛球老爸为了和她离婚,赔给她了N市的两处房产,都是市中心的学区房呢!所以喽,毛线团在我们这片就更加吃香啦。从小到大,我每次来这儿找毛球,在毛线团那儿撞见的都是不同的男人!这就叫:徐娘半老,别有风骚;票子票子,男人围绕——啧啧啧,这么流畅的诗我也能编的出来,我真他妈的遗传了那瘫老头的文学细胞!”

丁鲫冲她摇摇头,莞尔而笑。笑过,低着头拾起一截被她丢在地上的狗尾草,慢慢道,

“等你外公、妈妈他们消了气,我们过会儿……就回去。再说了……又何必骗这种人的钱?”

说完,他拍了两下手上的灰尘,站起身,走到晾衣架那边若有所思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时,一阵疾风掠过,“啪”地一声,一件纯白的女式长款风衣就被吹得反转着掉下,整件白色的衣服包裹住少年的脑袋和肩膀。立即,少年听到背后一声惨叫。

“白……白……白大褂……白大褂……别……别过来!别过来!”少女蹲在地下,仿佛中邪似的双手抱着脑袋、闭着眼大叫。

怎么回事?丁鲫纳闷地揪下头上的风衣,并把它在晾衣架上挂好,让其余的衣服遮掩住它。之后,他才走到脸色惨白的同伴身边,蹲下身,用很小的声音询问她究竟怎么了。

任月月闭着眼又哆嗦了一会儿,才在他的安慰下变得慢慢安静。她睁开眼,先是不住地打量丁鲫,然后望了望晾衣架那边密密麻麻的衣服,最后才又收回散乱的目光,将它们重新凝聚在丁鲫右脸的胎记上,笑了。边笑,边伸手摸了摸少年右脸的胎记,用有些恍惚的声音喃喃道,“啊,小黑脸,你是小黑脸!怎么了,你干嘛这样紧张兮兮地望着我?我……我怎么了?我很好啊,再也不可能更好啦!”

就凭少女此刻那副故作没事又故意遮掩她方才那一幕的姿态,丁鲫便不忍心打破砂锅问到底,追究她说出她之所以那样害怕“白大褂”的实情。何妨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不过,他仍然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少女,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少女说了一遍应该早点回家,不应该骗人钱的话。

为此,少女冲他翻了个白眼,挪动身体,防备似的一手捂住放钱的口袋,冷笑道,“谁说这些钱是骗来的?哼,这都是本小姐凭本事赚的!给了就是我的!不要才是傻B!还有,为什么要回去?谁说我们要回去的?那个叫本大小姐住了十来年的小楼,像幢鬼屋似的阴沉沉的小楼,我是一点儿也不愿回去了。至少,今天不回。”

“为什么?”丁鲫不解。

她冰凉的手指晃悠着,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在他脑门上生生戳了一下。她已经恢复了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抿嘴而笑,“牛啊,可怜我为你弹了半天的琴!”

丁鲫略微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她也跟着笑,边笑,边鬼鬼祟祟地让脑袋靠上他的肩膀,给出拒绝今天回家的解释。

“喂,”她对着他耳朵吹气,“我们去宾馆吧。难得今天这样高兴,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有钱。”

笑容易拉近彼此的距离,更容易吸引年轻又寂寞的心。尽管现在丁鲫感到身旁的少女不像先前他认为的那般讨厌,但是,他还是丁鲫。他默默推开肩上靠过来的脑袋,深吸一口气,然后努力让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听起来一本正经。他对她说,“好女孩儿是不该这么随便的,没人教过你么?”

“哈!哈哈哈……”她甩开他拍中她手背的手,站起身,捂着肚子,夸张地甚至笑出了眼泪。过了会儿,用袖口抹掉泪,看着他,竟又是“噗嗤噗嗤”笑个不停,仿佛他丁鲫比那个白痴毛球更加好笑似的。

他简直被笑得莫名其妙,要火了。

然而,就在他站起来,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以后,他被惊呆。她接下来吐露出的事实一时间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然而,尽管感情上不能接受,但是他却明明白白地知晓,那便是真相——藏在父亲丁鲫被抓后、一直掩藏在一层油腻、一片污垢底层下的真相。

她是这样告诉他的:

“看来可怜的孩子竟是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好吧,好吧,就让我这个好心的仙女来发发善心,给你指点迷津吧。喂,小黑脸,让我把前些天我无意中听到的那老瘫子和我小姨的对话都说给你听吧。哎哟,其实说起来也就一句话,我那长得比毛线团漂亮一万倍的小姨其实那天演的是一出美人计!美人计,你懂的,对不对?哪一天?还用我说么?反正那次我在门缝里瞧的清楚,小姨从老瘫子手里接过一个小瓶子,老瘫子让她把瓶子里的东西统统倒进那个陈……陈什么的人的最爱喝的香槟里!就是这样,然后,老瘫子让小姨拍一些照,当然啦,是趁着那个陈……陈什么的喝醉以后啦……”

后面任月月又说了些什么,丁鲫已毋须再听。这一刻,他方才知晓“丑陋”二字的真切含义。原来,真正的丑并不是指表面的。

一种火烧的感觉攫住了他。哦,现在看来,他的父亲在这出本不需他丁鲢插足的戏剧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啊?嘿嘿嘿,即使说他多余,说他可笑,也不足以弥补如今身陷囹圄的他的可悲。而且,这种可悲还不止于父亲的即将坐牢,还在于这可悲已仿佛那会遗传的黑色胎记一般已经传染给了他丁鲫。是的,如今寄人篱下的他正在接受着那些“好心人”的施舍。他完全是靠着他们的施舍才能活下去的。不过,谁来告诉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些“好心人”现在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才要这样对他?难道仅仅是出于他们的一份高尚的道德感与悲悯的情怀么?

狗屁的道德,狗屁的情怀!他们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遮掩”真相,他们想要用他丁鲫乖乖地在不知不觉中做他们的遮羞布,而他——现在在得知真相后的他,又如何能让他们如愿呢?

一瞬间,丁鲫觉得陶悠然比他曾见到过的那些暗娼都贱。

因此,他总得做点什么吧。

夜色中,一只贪恋路灯光的小飞蛾不小心扑到了面前那个长得并不算美丽的少女的脸上,他慢慢走过去,用两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捏住那飞蛾,在少女的面前一点点揉碎。

下一刻,平顶上响起一阵惊恐的喊叫。

“喂!哎哟,你弄疼我啦!你这个臭小鬼!黑脸鬼!死黑炭!死煤球!你竟敢把我像麻袋似的扛着!喂,放我下来,你下了扶梯,要带我去哪里?喂,毛球,‘大白’,救——”可惜,最后一个“我”字尚未出口,少女后脑勺就挨了一拳,晕倒在他的肩膀上;彻底成了个“麻袋”。

临出门,丁鲫朝柜台边的那个毛球竖起了中指,并在吓得这个胖男孩儿尿裤子的同时取走了一架老式收款机里格挡里所有的红色大钞。

等到他扛着肩上的“麻袋”走出距离刚刚的事发地十米远的时候,忽然,背后传来一串异于常人的脚步!跟着是接连的狂吠!

糟糕!是那只该死的——“大白”!少年咒骂完,便发了急地扛着肩上的累赘一路狂奔……在接下来的约莫十五分钟内,身后那阵凶狠的狂吠都没有消失。十五分钟后,峰回路转,一条从附近公厕排污管里泛滥出的汩汩污水汇合成的“小溪”拯救了他。那会儿,他经过的那个公厕附近的几辆自行车的脚搭都被周围那不断涌出的暗黄色的水给淹没。七八只肥硕的癞蛤蟆欢快无比地在此“溪水”中跳跃,呱呱大叫,仿佛在求偶。它们跳跃而溅射出的水花四射在公厕前一个小花坛里的一株开得极为妖冶的大红色的月季花的花瓣上。月季花附近围绕着一只小蝙蝠,黯淡的公厕的灯光下,它执着而又倔犟地张开羽翼,一遍遍地在可能藏匿着昆虫的花坛的上空盘旋,不知疲倦……过了好一会儿,背后的吠叫声才终于消失。趟过那条刺鼻的“小溪”很久,丁鲫才嗅到了自己脚上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