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外生枝节
第一章
入住向阳小院的第九天深夜,丁鲫突然惊醒。
他一个骨碌从床上跳起。然后赤脚站到了地板上。地板上又糙又凉。顺着面前那扇半敞的窗户往外看了看,除了那株高大的枯树,入目的分明只有那团被极淡的月光笼罩住的黑。
一阵阵持续着的奇怪的尖叫再度传来。低下头,丁鲫一手的指甲刺入另一手的虎口。在这疼痛中,那奇怪的尖叫又把他给抓住。于是,他遂知道,他不是在做梦。深吸一口气,他猛地回过头,借由那朦胧的月光,看了几次,终于看清了墙上挂钟的刻度。
差五分钟十二点。
耸立在钟下贴着墙壁的是一排高大的衣橱。此刻,衣橱的大黑影斜斜地投射在地板上,随着丁鲫一步步走向衣橱,他那竹竿般的影也逐渐被地下黑影所吞噬的。尖叫声更响了!而且似乎还伴随着乍一听就让人脸红的喘息!约莫竖着耳朵面向衣橱站了不到半分钟,我们这位十四岁的少年的脸庞就腾地一下如火烧了。显然,他立即听懂了这尖叫与喘息声中的含义。虽然还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么。
自然,他不再有丁点儿的睡意。意识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尤其是清醒地想到衣橱墙壁那头住着的便是他那位腰细腿长的美术老师陶悠然的时候,立即,一股子似曾相识的焦躁就如一条阴毒的蛇钻进了他的心。
很快,他蜷缩在体侧两边的拳头开始颤抖。跟着,呼吸也急促起来。因为,一条愈来愈清晰的认识正不断在他的脑海中翻滚:毋庸置疑了,隔壁那尖叫、那喘息不可能是来自别人,而只能是……只能是……老天!他口干舌燥了。飞快地仰起头,他灼灼的目光在衣橱顶上贴着墙壁悬挂着的钟上停驻。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么三天前,他是亲眼看到过这幢向阳小院里的那个仆人给这破钟换电池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破钟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小洞!一个小洞……这就足够了!抬起腿,他不再思考。一脚踩在床头柜上,另外一脚随后跟上,不等落下就急忙伸手抓住衣橱上可以抓握之处。几乎只是几次眨眼的功夫,他的身体就在床头柜和大衣橱之间固定住。抠住衣柜的双手和踩着床头柜的双脚仿佛四个支点,把他的身体拉成了一个扭曲的四边形。接下来,这个四边形继续扭曲变形,并用异常麻利的动作爬到了衣橱的最顶端。掀了下眉毛,丁鲫盯着几乎靠在他鼻尖上的玻璃罩面已经裂了至少两条细缝的钟表,慢慢地让脖子往后仰了仰。
等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挂钟离开墙,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洞,并迫不及待地把一只眼睛凑到那小洞前,往洞里窥探的时候,蹲在衣橱顶上的少年瞬间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一直到小洞那头房间里的女人的自我抚慰的狂欢停歇,我们的偷窥者才起伏着胸膛——于是乎,一口长长的、意犹未尽的、仿佛刚吸食了鸦片的气被结结实实地吐出。
丁鲫再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窗外已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喧闹。紧挨着窗的枯树虽然死了,但缠绕在它褐色树干上的藤蔓却已是早早结出了仿若野草莓的小果实。任月月(陶悠然的侄女)十天前,也就是丁鲢刚刚来到这里的那天,就曾挥舞着一把大扫帚,将那挂在枯树上的一片果实给打得稀烂。到现在,丁鲫还记得这个单眼皮、塌鼻梁的小女孩儿后来被其外公陶九渊(陶悠然之父)训得泪流满面的脸。她长得真是不敢恭维。虽然个头很高,几乎与她的小姨陶悠然比肩,但是,似乎,除了腰细腿长这个家族遗传之外,她就和陶悠然再没有共同点。这种鲜明的对比就好似在一个商店的玻璃橱窗内同时摆出两样东西:一个是香软的奶油蛋糕,而另一个却是一坨狗屎。
不过,在那坨狗屎的眼里,他丁鲫恐怕才更加恶心吧。想到“恶心”这个词,下意识的,躺在床上的人摸了摸他右边的半边脸。尽管入手皮肤光滑,但是,这却丝毫不能改变他右脸上已然存在的事实——一枚丑陋的黑色胎记。闭着眼,他摸索右边脸上胎记的同时,开始喘起粗气;十天前父亲丁鲢被逮捕时的情景忽而在脑中放映:
……
夹在两个穿制服的人中间,父亲魁梧如一头熊般的身躯忽而令人觉得总有些单薄。他(父亲)耷拉着脑袋,仿佛一只巨大的麻袋般被左右架着他的两人拖拽着。那天中午的风很大,卷起了他们出租屋外散在路边的许多垃圾,一只桃红色的杜蕾斯的塑胶壳甚至还黏到了丁鲫一只眼的眼皮上。等他丁鲫摘下那桃红色的塑胶壳,那会儿站在他身旁,身高比他略矮的陶悠然忽而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当时,丁鲫看得出,这位美丽的老师是预备和他说些安慰的话的,然而,她却是突然捂住了嘴,抽泣了。第一次,陶悠然雪白的后颈靠得他那样近,近得他只凭大脚趾,就能判断出她身上驻留着的那股天然的体香是茉莉。正午的光凝聚在皎洁的肌肤上,碎金子般。揉着眼,丁鲫记得当时自己一连往那纤细修长的脖子看了好几眼,才晓得那亮来自这位老师当时佩戴的一条细项链。应该是白金吧。记得上个月,母亲黄巧姑没出事前,就和父亲提起过,说是瞧着陶老师戴得好看也想跟着买上类似的一条。父亲那会儿正在喝菜汤,母亲话音未落,两片带着猪油味儿的烂菜叶和一滩黏黏的汤汁就被父亲尽数喷出,一股脑儿地黏在了母亲的脸上。随后……嘿嘿,随后还能是什么?不过是——父亲那仿佛被人挠了脚底心的大笑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叫。清新的茉莉香愈加浓郁了,深吸着,丁鲫记得当时他好一阵恍惚,整个人手脚酸酸麻麻的;陶悠然靠在他肩头,落了许多泪。奇怪,仿佛她才是丁鲢的亲人似的。更令丁鲫觉得奇怪的是,面对即将走上警车、双手已戴了镣铐的父亲,作为儿子的他开始并未觉得太过悲伤。相反,他竟是期待着父亲离开的。毕竟,陶悠然刚刚和他说了,今后一段时间,她会代替父亲照顾他。一段时间是多久?她没说。丁鲫自是不希望在这段时间上加一个期限。那天围观的人很多,除了围绕在他们出租屋附近的一些脸熟的民工、小贩、暗娼,还有很多路过的生脸孔。不过,无论熟悉,还是陌生,人们都在对着他和父亲指戳。其中说的最多的自然是那句——“嘻嘻嘻,瞧,黑脸的爹,黑脸的娃儿!”——是的,父亲右边的脸颊上也长着一块黑色的胎记,形状颜色几乎与丁鲫右脸上的如出一辙。哦哦哦,不,好似说反了。更准确的说法是,他丁鲫在继承父亲遗传基因的同时顺带着也把那块该死的黑色胎记一道继承了。听母亲之前回忆,说是当她刚分娩完,从护士手里接过初生的他瞧见他脸上那块得自父亲的专属印记的时候,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父亲就在人们的嬉笑中回过了头。丁鲫记得,当时在陶悠然轻轻的触碰下,他终于迎接住父亲的脸,那一刻,瞧着父亲右边脸上的黑色胎记的那一刻,丁鲫泪如雨下。
……
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截断了这位黑脸少年(作者注:虽然丁鲫只有右边半边脸被黑色胎记覆盖,不过为了称呼上的方便,姑且请允许我们这样称呼他。)的回忆。此刻这位小来客似乎是为了歇一歇,毕竟,争夺枯树上那片小红果想来十分辛苦。听,窗外已是聒噪一片。丁鲫为了不惊动麻雀,仍然躺在床上没有动。不过,他的这种姿势并未妨碍他的观察;他注意到麻雀蹦跳着,让细细的爪子抓上了油漆早已剥落的、许多木头都已干裂的木制窗棱,跟着这个胖得好似一个灰色乒乓球的小家伙扑扇着翅膀,灵巧地转过身,用它那微微上翘的褐色的仿佛一把小扇子尾巴在窗棱上不断摩挲,仿佛连它也觉得这窗棱太脏,到了不得不打扫的程度。远远望着沐浴在阳光下的这只麻雀,丁鲫不由地摸到枕边的画本与铅笔,突然爬坐起身。自然,他的这个动作把窗台上的小客人给吓跑了。不过,下一刻,又一只肥胖的、憨态可掬的小家伙便在他的画纸上活了。
“哼,原来,这就是小姨要收留你的原因?”刺鼻的劣质香水扑面闯入。侧过头,十二岁的任月月落入黑脸少年的眼帘。他打量她的视线从下往上。也就是说,从她赤裸的大腿经由她那仅仅够遮住屁股的超短裙、到那让人怀疑的高耸的胸部,最后,目光停留在下巴以下。世界上丑的东西已经太多,何苦还要让自己的眼睛受虐?默叹一口气,丁鲫咬住铅笔头,故意不再看向来人。
放下手中的餐盘,任月月咬着牙将餐盘上的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盘喷香的青菜狮子头用仿佛钉钉子的力道逐一放到了床头柜上。
“哎,你说这世界上还有人用鱼来命名,真是好笑!噢,我差点忘了,你爸就是贩鱼的,对不?”
她拖出床头柜旁边的一张小凳,掀开裙子,岔开腿,对着他坐下。
虽然刚刚只瞄了一眼,丁鲫却是也知道任月月这条鲜红的超短裙是国外的一个名牌。这倒不是说他本身对于这些流行牌子有着多少兴趣,实在是因为他和父亲所租住的地方与N市有名的红灯区距离太近因而不得不间接的耳濡目染的关系:常常中午过后,坐在窗前咬着铅笔笔头为下一刻画笔笔尖该落到何处发愁的他,就看见穿得又少又骚的女人不断在窗前招摇。这些女人头挨着头,放肆地大笑,笑的不是谁谁谁刚买的一个牌子的裤衩是冒牌货,就是谁谁谁买的胸罩是赝品……任月月身上的这条短裙他之前也见一个年轻女人穿过,只不过,那女人没有这姓任的丑八怪穿得骚。
骚?嘿嘿,想到这个词的黑脸少年,不知怎么的,铅笔头一个踉跄,手腕猛地一沉,手中的铅笔头竟是断了。此时此刻,就算一个持枪的悍匪用枪口指着他的脑门,叫他老实交待他心底的想法,恐怕他宁死也不肯承认,承认他恰恰在刚刚那刻回想起昨夜里的那些尖叫与喘息。
“噗嗤”一声,一旁的任月月忽而从凳子上站起,走过来和他并肩而坐。她将赤裸的腿伸向了他。
“喂,小黑脸,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说你这不长胎记的这半边脸其实长得很不错?”
他无法再装下去;她雪白的大腿几乎贴在了他的手边。丢了画笔和本子,他不得不扭过脸,与身旁的少女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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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真是温暖。若用人的年纪来做比喻的话,正午仿佛就是三十出头身体正处在巅峰状态的年轻人吧,处处彰显朝气,处处迸发出活力。就像这片挂在枯树上的藤条所产的红果子一般,鲜嫩欲滴。瞧,不只是麻雀、野鸽子、就连附近的几只白头翁也不肯放过这美味,叽叽喳喳地穿梭在干枯的树杈间,吵闹着,争斗着。那些小红果,或许已成为这些鸟儿的诱惑了吧。但即使是植物,在免费提供果实的鲜美的同时,也是附带有目的性的。只能固守一方土地的它们或许只能凭借着如此甜美的果实才能引诱来鸟儿,借由它们让果实里不能被消化掉的种子在更广泛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吧。
嘿嘿,其实又何止是植物?这种挟带着隐藏的目的的引诱,人类不也是经常运用,并用得手到擒来,再顺手不过了嘛。别人不说,就是自己,十一天前的自己,不也是这样做的吗?念及此,花白了头发(虽然他光洁的脑门中心只剩下最后一缕细细的灰白色的发,但我们总不能立即就指着这位老人说他是秃头。)的陶九渊用手拍打了下手掌下的轮椅把手,一边咳嗽着一边陷入了沉思。
……
十一天前,经由他精心设计的那场诱惑,本身,是否就是个错误呢?
不不不,时至今日,只有孩子才会问出此类幼稚的问题。嘿嘿嘿,幼稚?自然,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在看电视剧时问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问题。而现实生活中,好与坏,恰恰与对与错一样,是毋须在成人世界里被考虑的。成人应该考虑什么?嘿嘿嘿,还能是什么?就像诸多外交家一遍遍重复过的那样,“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情谊,存有的只有利益,不断调整不断变化又不断要求着被满足的利益”。没错,这自然是伟人们气势恢宏的精辟结论。但是,要知道,这结论放在成人世界中,亦契合得紧。
闲话少说,还是就说他陶九渊自己吧。如今已经六十八岁的他尽管双腿瘫痪,可是头脑还算灵活。灵活得想要为他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是的,十一天前,他是让小女儿陶悠然去下套的。去为他花费了九万七千二百五十块两毛的交际费完美收官的。如果不出之后丁鲢的那个极其偶然的意外的话,此刻,那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必然是他陶九渊。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头,瞧着头顶张得好似一张大网的密密麻麻的枯树枝桠,这位老人抬起手,重重地拍向轮椅的把手。这十一天来的纠结立即缠绕住他,他不禁陷入自我的疑问之中。暗想:假如后来没有出现丁鲢的意外,陶悠然就必定能顺利地继续倒在那个陈经纶的怀里,任由他像任何一个色狼所应该表现出的那样,嗖嗖嗖地一边嗅着快流到胸口的口水、呼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为在口袋第一下摸到的不是宾馆客房的钥匙而是那个薄薄的安全套而感到愤怒和焦躁吧。是的,如果丁鲢再晚一点出现在客房的甬道的话,那么映入这个鱼贩眼帘的就不会是满身酒气、好像完全失去抵抗力、教他儿子画画的陶老师以及那位不怀好意的抱着这个女人的陈经纶,而只是极快的根本叫人看不清的一次关门……而在这极快的关门之后,要不了五分钟,甚至只要三分钟,一分钟,那个被陶悠然灌了整整一瓶香槟——那香槟自然是经了一些小小设计的——的男人就会倒下,束手就擒。之后,会怎样?
回想起十一天前,陶悠然赴约前问他的这个问题,陶九渊此刻没有表情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难得的笑意。他记得当时是这么告诉悠然的,拍照这种事,三岁小孩儿都会!还用我教你?!之后,从悠然脸颊上逐渐升起的红云来看,她是完全听懂了他的意的思。只是随便拍个照嘛,不过是个把柄,是个物证。若是完成得顺利,自是能成了这幢“向阳小院”拆迁补偿款翻倍的凭借。
哦,当然,谁让陈经纶碰巧就是要重新耕耘这片土地的胜天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副经理?谁让他之前给出的补偿款项价低得让人愤慨?谁又让他每回上门谈判眼睛都一只黏在悠然身上,好似黏住蜜糖的苍蝇似的紧紧不放?
所以——
他陶九渊的计策不妥了么?
谋略不当么?
以恶惩恶的方式错了么?
不不不。都没有。
唯一漏算的是意外,是不可抗力,是随机。是丁鲢这个不该出现的大大的随机。
如果悠然长得像他这个老爸,和她姐姐陶东篱接近一点而不是完全酷似他的亡妻曲云容的话,或许,那个脸上长了黑色胎记的男人就不会那般自以为是地英雄救美了。所以,似乎得出一个结论,要怪,就怪他最钟爱的小女儿长得太招人?嘿嘿,想到这里,陶九渊摸着塌陷的鼻梁,面露微笑。现在他算是明白了,某些历史学家在面对武王伐纣、安史之乱时指戳妲己、杨玉环为红颜祸水的用意了,原来,找不出最后问题的答案便是可以随口胡诌,借此搪塞的。嘿嘿,这样来说,历史学家他也能当。
不过,历史总是由无数不起眼的细节架构的。是的,细节。就像十一天前,丁鲢出现在客房甬道时的装束一般,那自然也是细节。那天(据后来悠然的描述),那个黑脸鱼贩脚蹬着黑色胶鞋,脖挂黑色塑胶围裙,围裙正面小腹处坠着的一个深深的口袋,而那个口袋里还躺着一把专门用来宰杀大鱼时敲砸鱼头的小铁锤。嘿嘿嘿,自然,那把小铁锤便是细节中的细节!如果,那天,那把小铁锤没被那鱼贩带在身边该多好。或许,那之后,丁鲢就不会在和陈经纶的扭打中用到它,也不会用它砸中陈经纶的后脑勺,更不会让伤者至今还像具僵尸般躺在N市最贵的私立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当然,也就不会让施以暴力的悲剧英雄惨兮兮地进了班房。
听悠然说,丁鲢极可能被判十年以上的重刑,听到这个消息,陶九渊记得他当时就放下正在进食午餐的筷子,而只抿了两小口肉汤含在嘴里;可等着悠然告诉他,说出陈经纶现在每天在医院开支的天文数字后,他便连那两口肉汤都吐了。一连几天,夜夜失眠。云容,你若活着,是必定要笑话我了吧,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又是什么?
捏着眉头,陶九渊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然后他让他硕大的脑袋都倚靠在支在轮椅把手的一只胳膊上,沉闷地苦笑。然而不一会儿,这苦笑却是突然僵住;二楼正对着这枯树的窗户传来一片支离破碎的动静。
仰着脖子,在被刺眼的光夺去了片刻的视线后,陶九渊眯着眼很快发现,一脸怒气走出小楼的外孙女任月月脸上的五指印。这个集合了父母双方全部缺点的女孩儿如一只把屁股染红的长腿仙鹤般跳下大门外的台阶。接着,她很是粗鲁地扯了把烫得五颜六色的弯曲得好似一条条方便面似的耷拉在脸颊边的头发。然后,又如同一只老式的上发条的青蛙玩具般蹦到他眼前。显然,她看出了他这位外公此刻脸上的狐疑,并为这狐疑而感到恼怒。她肥而短的好似拇指饼干似的手指贴在她那条短的让陶九渊老脸通红的短裙上,很快抓住了裙子上的两个角。随后,她眯着眼,瞪了瞪连脖子都发逐渐热的老人,仰起脖子,迸发出一声冷笑。最后,就在这冷笑声中,她突然转过身,拎起裙子,朝老人撅起了屁股。
十秒钟过后。整个“向阳小院”响彻了愤怒的嚎叫——“陶东篱!出来!瞧瞧你的好——好——好女儿——她竟敢——竟敢——不穿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