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不经常来往走动的老三周士贵来请二哥周士富全家小聚。
周士贵比二哥周士富小了一属,整整相差了十二岁,是老母亲最小的一个儿子,老母亲在世时总说“我都没想到人都快老了还会生一个宝贝儿子”的话,因而特别溺爱。然而在周家的三兄弟里,只有成家后的老三周士贵家里人丁兴旺,是有儿有女的一大人家。
老大周士成一生娶了两个夫人却就生养了一个独苗女儿,女儿嫁人成婚后还去了山东济南,至今没有消息,甚至连周士成去世,女儿也没见着。那个死过丫环春霖子的周家老宅大院里始终没有再兴旺起来。
老二周士富是到了“知天命之年”时才由二房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大夫人强逼着周士富纳妾而生的。大夫人的理由就是“周家是书香门第,不能没有香火继承。”因而当周士富老来得子的时候,全家人足足实实高兴了一场。
当老二周士富为重文娶媳妇的时候,老三周士贵的大孙子周才国已经快十岁了,小孙子周才雄也五岁了,所以今天是大孙子周才国十岁的生日,因而老三周士贵把二哥周士富全家请来自己家里小聚庆贺。
周士贵今天很绅士,土地卖完之后,手头有点钱。矍铄白净的脸堂泛着滋补的红晕,凹陷的双眼炯炯有神,一顶黑绸缎的瓜皮小帽,缎子布料的长袍马褂,脚上套着乌黑晶亮的皮鞋,中式的大褂西洋的皮鞋,一套时下最时髦的绅士装束。
世缘巧合,周士贵比二哥周士富小了十二岁,而自己的儿子周重远又真好比二哥的儿子周重文大了十二岁,都相差了整整一个属相。
大了十二岁的周重远老练多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问弟弟周重文:“你们也快有消息了吧?”这个消息大家都明白是指彩萍肚子里有没有怀孕。
重文还有一点腼腆的说:“还没有消息,没看什么反映吗。”
周重远是哥哥,老道的紧追一句说:“那要抓紧呀,不能懈怠,二伯伯都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早点给老人报个喜讯,给老人添孙子是最大的孝顺。”
周老太爷一听这话心里特别高兴,平时想说而没机会开口的话,他当然接着周重远的话说:“重远贤侄说得对,我都过七十了,老夫子都没过七十三,让我看到孙子一眼是人生之乐、人生天伦之乐呀!”
老公公说出望孙心切的话语,让彩萍脸上微微的泛起了红晕。
酒席桌上,往事、旧事、杂乱事又被不断的提起。
周士贵问周士富:“大哥家女儿娟娟有没有消息?”
周士富说:“我还想问你呢?当年那个侄女婿不也是马廉财给找来的?嫁给一个陌生人,如今马廉财都死过好几年了,他活着也没用,他根本不知道男方在济南什么地方,大哥也真糊涂啊!和老父亲一样糊涂,都听了马廉财一个人的鬼话了。”
周士贵说:“马廉财为人滴水不漏,在这儿几十年,所有的人都认识他,这人还是有点本事的”
周老太爷夫人菊仙插话说:“你在帮大哥收房租吗?也没有娟娟的消息?”
周士贵回答嫂子说:“是在收房租,我一文钱也没敢动她的,只以为她会回来呀。”
周士富摇着头说:“这个马廉财,两件事都干得说不清楚啊!”
至于第二件事,弟兄两个互相看看,当着晚辈的面,谁也没有再提起。
周士富不能提往事,只是说:“君子图于信,小人图于利。大哥和父亲当初怎么会相信马廉财的一张嘴呢?实在糊涂呀!”
酒席结束,老一辈坐着喝茶聊天,周重远的夫人彩云带弟媳阚彩萍到自己的房间里小坐,去说女人喜欢的话题。
彩云拿出一盒四棱八角黑枣红油漆的小吃果盘,里面装着瓜子、核桃、花生,请彩萍享用,然后女人不离女人的话题和阚彩萍说:“我们两个真是巧,你叫彩萍,我叫彩云,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巧事,是我们命里注定都是周家的媳妇。”
彩萍也附和着说:“这是天意,是命中注定我俩是妯娌姐妹。”
彩云是朱家镇王镇长的女儿,没有彩萍文静。
彩云手指着彩萍的肚子悄悄低声问:“到底有了没有?”
彩萍不瞒彩云:“好像没有,但这个月到现在没来。”
彩云知道“没来”的意思,她说:“我怀才国时也是不知道,第一个月时还见过一点红呢,不过很快就没有了。”
彩云看看门外无人后无所顾忌的说:“男人只知道在我们女人身上下种,根本不顾我们女人生孩子的死活。”
彩萍还不好意思这样说话,只好笑笑。彩云毫不收敛的说:“不过有时候我们女人还挺喜欢丈夫的。”
妯娌俩悄悄而会意的笑了起来。
在兄弟那儿喝完酒回来的周老太爷今天很高兴,红脸微醺的半倚靠在床上,还捧着抽不抽都不离手的水烟壶,趁着高兴,他用手推了一下身边的夫人说:“哎!菊仙,你有没有发现彩萍有孕?”
“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吗?”夫人认真的回答,然后又自己不信的说:“都快五个多月了,应该有所反应了吧?”
周老太爷有点担心的说:“彩萍不会像当年大夫人一样吧?小两口结婚都快小半年了怎么没一点动静呢?”
“哎!小两口的事要你操啥心?”夫人不屑的说着周老太爷,嘴上是这么说,其心里却怎么也放心不下这“小两口子的事”。
想孙心切的周老太爷用商量的口气对夫人说:“我就这一个儿子。你是母亲,是彩萍的婆婆,明天你可以问问媳妇吗?”
周夫人没好气的对周老爷说:“你急什么?早知道急你怎么不多养几个儿子?”
周老太爷赶紧摇头说:“我七老走八了,想早点看到孙子呢。你看老大多可怜,临终送葬连儿子都没有一个,养个女儿有啥意思,嫁个男人跑的连影子都没有哇。还是老三好,儿孙绕膝多快乐!”
说完,周老太爷醉眼摇晃的自我吟起诗文:“幸福不靠金钱架,儿孙绕膝尽欢颜,春来向亩勤耕作,秋备鱼竿上钓船。哈”仿佛他已经陶醉在晚年的天伦之乐中了。
周夫人更没好气的说:“谁叫你老不中用,嫁给你守一辈子活寡,就重文还”周夫人话说走嘴了,赶忙改口说:“一天到晚只知道‘子乎者也’的维护着你们周家的牌坊,就重文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撞上的呢。”
周老太爷顿失雅兴,好像亏了理一般摇手说:“往事莫提、往事莫提。”
周夫人抱怨的说:“你们家老大娶过两房夫人,没生出一个儿子。你也娶了两房,你们周家有几个能生出儿子来的?”
“无礼,无礼。”周老太爷望孙心切,还给夫人呛白得说不出来,刚才的陶醉顿时烟消云散,只得抱着烟壶独个儿“呼噜、呼噜”的吹气。
周夫人心里有隐情,因为周重文是否是老爷子的种?只有天地良心了。
麦子下来进仓了,周老太爷心里又踏实了,这粮食、土地、子孙,始终是读过诗书的周老太爷一生困扰的大事。种田人没有土地不行,没有土地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会饿死人的。种田人没有后代不行,没有后代再多的田产没有后人继承,会断了香火的。
尤其是曾经炫耀过的有过牌坊的周家的后人,虽已显露败迹,但还不能不读书,因为他们认为是周敦颐的后人。
周老太爷绕着房前屋后皱着眉头在田埂上转了一圈,房前屋后的地理形状在不断地发生微妙细小的变化,而这种变化让周老太爷心里充满忧虑。
周家大院朝南的大门外已经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沙土马路了,马路两边土地和马路的连接处,搭建着东倒西歪的简易窝棚,有芦席圈起来的,有竹篱笆围起来的,有放一张破床在露地里的,尤其在界限不明的地方,不是堆着几片碎砖烂瓦或者就是垒着一个鸡窝。
周家的土地被马路分隔了。东大院的大哥周士成早已经是“子不承父业”的卖完土地了。西大院的周士贵卖完土地靠出租院子里以前的库房和牲口房过日子了。周士富自家的前门也是条马路,房屋院子后面就剩十几亩土地是连片的了,原先从大哥周士成家房屋后面从东边流向西边的一条小河早就被马路切断了线,变成一长条死水塘了。
周老先生望着月月被蚕食的土地知道耕读之家的那种生活维持不下去了。
想当初坚持把东大院给了大哥周士成而导致兄弟之间的矛盾,虽然借口说东边的大院靠近祖先的牌坊,所以先由大哥周士成继承,实则上是大家都想远离那口填埋的老井,因为丫环春霖子的命不明不白的丢在那口井里,谁都怕“冤鬼招魂”。
没想到城市诞生后首先是大哥家的土地被征用而卖完了,原先大哥周士成家的那一片土地现今已是商贩聚集,店铺连片了,甚至连久负盛名的“安乐春”餐馆也被附近闻名的两头“石狮子”而取代地名了。
周老太爷自家土地的北头又一条新的马路出来了,叫什么洋文马德拉斯路,另外周围还开发出什么卡拉奇路、刚达哈尔路、加尔各答路,一连串洋名的马路,把周老太爷都搞糊涂了,祖辈居住的地方连自己也快叫不出原先的地名了,原先的东塘、西塘、小河湾、大坡地的名字没有了,只有西边的一条不成路的乡间小道还保留着“三姓街”的旧名称,其它的都改成卷舌头读音的洋文了。
周老太爷不喜欢洋名字的马路,依旧用“前马路”“后马路”“牌坊”“祠堂”“石狮子”的老称呼。
更讨厌的是被这些洋名马路包围的周老太爷祖上留下来的十几亩土地岌岌可危,将被四面八方外省涌入城市淘金的乡民蚕食殆尽了。官府不问外来乡民搭建的窝棚,任由乡民和当地地主争夺,尤其是荒滩野岗以及坟头无主地段的窝棚,这些站住脚的窝棚真在一寸一寸迅速的向四面扩散,甚至形成了固定而连片的棚户小区。
忧心重重的周老太爷偏偏又遇上今年粮食大涨价的年份,扩展的城市首次出现粮食恐慌,引起了城市报界舆论的强烈反应。多亏自家的麦子下来了,周老太爷还算有点静心,听说租界里的土地卖万两白银一亩,周老太爷又有点动心。
这要命的粮食、这祖辈留下的土地,这不断被涌入的为了站住脚而争夺和蚕食土地的乡民,日日演化的困局左右困扰着周老太爷的心。
然而叫周老太爷眼下最闹心的是从苏北乡下不断涌入城市淘金的“乡民”搭建的窝棚已经紧贴和跨越了自家的界限。原先响声当当的“周家牌坊”渐渐的被新出现的“苏北村”“肥西庄”“安徽帮”的名字取代了,而且每天还骚扰不断,乡民们人多势众,从占地的一块砖变成一个鸡窝,从一个鸡窝又变成大一点的狗窝,然后狗窝再变成一个简易的小棚房,小棚房上撂上几片瓦就变成正儿八经的住房了。这种天天向外蚕食的扩展,周老太爷只要三天不去“巡查”,其面貌就会发生改变,半月不去观看,原来的模样就面目全非了。
任凭周老太爷如何“诗书达理”的去劝说,去商量,去妥协,周老太爷依然势单力薄、寡不敌众而望着土地一寸一寸的丢失。
望着这土地,望着不断扩展的城市,望着这周边一圈无法阻挡的“蚕食大军”,周老太爷不无感叹的悲哀:“这地不用卖也要不了几年,早晚挤都能挤没了。”
周老太爷悲情的走进了家门,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这个看家护院的力量,想借助官府来驱赶蚕食土地的乡民,所花的银子还不如自己去和乡民商量,想找马廉财的儿子马天星帮忙,一样的,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那些官府、强龙、地头蛇,早已联手一起,借着城市发展,对有土地的大户人家是横征暴敛。土地是一块肥肉,人人都想砍上一把发财的刀。
听着父亲进大院后的一声悲叹,周重文知道父亲又在犯愁“被包围蚕食”的土地了,重文只好无可奈何的劝慰父亲:“爸爸,土地搬不走,实在不行的时候,我们也像大伯伯和三叔家一样把它卖掉吧?”
周老太爷心疼的说:“崽卖爷田不心疼,你不知道,卖掉祖上留下来的土地,今后的子孙靠什么生活呢?也像朱老三那样满天下去跑买卖收破烂?像马天星那样去给洋奸商当皮条客?还有,你知道官府的心有多黑吗?”
周老太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土地被四乡出来谋生的民工蚕食,官府不闻不问,你去找官府想让官府收购你的土地时官府拼命压价,被蚕食的土地官府有意识的不予认可,却以实际亩数丈量,土地大打折扣。然后把你的地买下以后,再以私自圈地为由而去驱赶临时搭建的民众,官府从中渔利,肥的两头冒油。”
这个在父亲精心栽培下的周重文从小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自家的土地和大院,他一时也说不出来官府的手段黑暗以及城市里上层市民的生存之道,一时难以回答父亲的忧心,只是说:“三叔卖掉土地后不过的挺好的吗?”
周老太爷数着几根手指说:“是好。十亩地,万两一亩,十万两白银,每年耗去六百两,能吃几代子孙?短时间过得好,今后呢?何况现在粮食一日一涨,这银子赶得上时下粮食上涨的多少呢?”
周重文试探着说:“古人不是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吗?田没有,不一定像朱老三收破旧,有万两白银是否可以经商呢?”
周老太爷顽固的说:“我们周家除了种地,就是读书,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商人逐利,五毒齐全,我们周家历来反对经商呀,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讲钱,人就没有仁义礼廉耻啦!”
周重文十分清楚父亲重农轻商的思想,而且也顺应周老太爷的思想,周家人祖辈读书除了做官就是务农,因而他不会和父亲过分论理,只是顺从父亲的说教。
住在东大院的朱老三也在家犯愁,今年过完年刚添了一个女儿,谁知今年春上市场上的粮食也一天一翻的往上猛涨,去年刚准备好的几两银子,结果粮食翻倍,银子减半,钱也没有去年值钱了,把朱老三急的百抓扰心,气的骂天骂地骂“菜包子”没用,给他头胎就生了个女儿,带来了倒霉,连小孩名字也懒得起,直呼其苏北乡下习惯的叫法喊“大鬼丫头”取代了第一个女儿的名字。
“人倒霉放屁都打脚后跟。”朱老三不快活的说:“这几天上街还老收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要命的粮食却涨的不轻。”
第一胎生了女儿的女人好像犯了错误一样没有底气,蔡宝芝听着朱老三没给他生儿子的埋怨一声不敢吭。
望着不说话的媳妇,望着她用破旧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朱老三心软怜悯了,他闷着头整理整理了糖挑子,不吱声的挑着担子出去了。
四柱三间的石牌坊伫立的地面曾经是大方块的青砖铺出来的一块呈“中”字形平展展的路道,现在青砖早已看不见了,周边人家垒的鸡窝、狗窝,据说都是从这儿挖去的青砖。青砖没有了,地面依然平整,平整的地面被众人做起了晒谷场,是街坊邻居最喜欢在这儿冬天晒被子夏天纳凉在这儿集中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玩耍最热闹的地方,更是张家长李家短传播渲染消息的地方。
年三十和朱老三结下冤家一直躲着朱老三不见面的阿尼头真在牌坊下面和一批半大的孩子玩耍,没有学上的孩子们一大早起来便又开始聚在一起,玩着始终不会厌倦的游戏,他们分成两派,地上划着一条分界线,然后搬起一条腿,用一只手抓着脚掌,一只手托着大腿,另一条腿落地,互相用单腿蹦跳着用膝盖捣着对方,这叫“斗鸡腿”,谁被斗倒了,谁就失败了,这种失败还必需是全军覆没的失败。首先激烈的捣腿在中间的分界线附近交火,一旦有一方在分界线上失守,胜利的一方必需乘胜追击,去捣毁对方的“司令部”,守卫司令部的孩子更大一点,有的甚至是小青年,因而双方交战的战斗也特别激烈。
孩子们的冲杀声一浪一浪的高叫,战斗非常激烈而兴奋。首先在战场上“牺牲”的是幼小体弱者,他们经不住个子大的孩子进攻,大孩子把膝盖沉下来,在小小孩屁股后面铲下去往上一翘,一条腿落地的个子矮小的孩子便“人仰马翻”的倒下了。最后剩下的大孩子才算是高手对决。
孩子们互相厮杀的天昏地暗,也玩的不亦乐乎,往往都忘了回家的时间。
最先“牺牲”的孩子们耐不住长时间在一旁观战的冷落,搬起砖块和纸片,去玩扔砖块、飞纸片或者是叠罗汉、跳山羊的游戏。
男孩子们激烈拼杀的旁边也是女孩子们一伙一伙的成团的围在一起游戏的地方,她们玩跳皮筋、踢毽子、扔沙包、“造房子”等女孩子喜欢的游戏。
牌坊的西面有一处低洼地,底下有一小片死水塘,用马桶人家的小媳妇小嫂子都拎着倒完粪便的空马桶集中在死水塘边上洗刷马桶,一溜排的用马桶刷子搅着贝売发出的刮噪声“刷哗啦、刷哗啦”的特别刺耳。她们一边洗刷马桶,一边把道听途说的消息互相传播,时而还会引发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晒谷场上斗鸡腿败下阵来的孩子已无所事事了,他们聚在场地的边缘,或者成了摇旗呐喊的拉拉队,或者往复循环的唱着孩子们喜欢的儿歌:
乡下人、到上海,
上海小菜烧勿来,
咸菜黄鱼沽泡饭。
本来要打千千万万记,
现在辰光来不及,
马马虎虎打三记,
一、二、三
四柱三间的牌坊,整天浸染在孩子们激烈的叫喊声、细嫩嗓音的儿歌声、刷哗啦的洗刷声和时而爆发的欢笑声。
远处隐隐的又传来了朱老三的吆喝声:“小扁担、三尺宽,我收破烂到门前。破铺盖、烂套子、旧棉絮能换糖豆子”
听着朱老三由远而近的吆喝声,阿尼头退出了激烈斗鸡的战场,他今天不想再躲着朱老三了。阿尼头转到周家的石牌坊宽大底座后面,底座石缝里挤出来稀落落的青草,也是孩子们玩累了在此撒尿的地方。
阿尼头叉开腿,半蹬着马步缩矮着身体,只露出一个脑袋望着朱老三过来的方向。阿尼头在等朱老三走近,然后躲在牌坊柱座子后面胆怯的喊了一声:“朱老三!”
自从年三十之后,朱老三一直没有碰见过阿尼头,他已经把阿尼头淡忘了。这一声喊叫,勾起朱老三“生个儿子没屁眼”的气愤,生个女儿会不会和阿尼头倒霉的咒语有关呢?朱老三把挑子一扔,横眉竖眼的去堵阿尼头。阿尼头溜肩扭屁股的身体比猴子还灵活的绕着牌坊的四根柱子打转,边转溜边说:“我等你半天了,你别打我,我找你求和来了。”
朱老三可会真和阿尼头做死对呢?抓住阿尼头当着众刷马桶的女人们和孩子们的面前,他是否真能下得了手呢?
只是眼下真生了一个“没把子”的孩子,朱老三心里实在是窝囊,而且那晚上还发狠的说过那句“不打扁你我是你儿子”的丢人脸面的话。这真让朱老三逮着去打的话朱老三还真不好说,望着破衣破裤、身捷灵活的阿尼头像个陀螺一样绕着柱子转,朱老三头都给转晕了,但是他不能轻易的放过阿尼头这小子,他要把自己丢失的的面子拿回来。
朱老三喘着粗气说:“喊我爹不打你。”
“说话算数?”阿尼头灵活的像只猴子。
“算”朱老三粗声粗气的吼了一声。
“干爹!”
死水塘边上传来一阵女人的哄堂大笑声。
朱老三一下子被阿尼头喊卡壳了,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丈夫,和这哭能来、笑能来、打滚磕头也能来的“小滑头”还能说话不算话吗?再说这么多女人看着,这面子能值多少钱呢?人总得有个天地良心吧,都在一座牌坊下住着的穷苦人,那“没屁眼的铜板”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朱老三就坡下驴,还说了一句挺有面子的话:“这还差不多,老爹不打你了!以后在哪儿看见我都要喊老爹,老爹眼下还真缺一个儿子呢!”
春去秋来,夏去冬至,时间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的没有了。
周老太爷望眼欲穿、梦寐以求的宝贝孙子诞生了,是伴着1921年的元旦来临的。周老太爷高兴的都返老还童了,听到房内传出的婴儿第一声啼哭,吴妈第一个跑出来传话是“带把子”的小子后,周老太爷高兴的忘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竟对着苍天跪在自家的门头以头揿地,大呼“祖上有灵啊!周家又传一代香火啦!感谢苍天为我周家送来了宝贝孙子!”
周老太爷兴奋的跨回客厅,客厅的墙上挂着《青莲荷花图》。站在图前面,周老太爷喜悦的眼神,感觉这荷花今天似乎也鲜活了,画面上抖翅的鸳鸯洒落的一滴水似乎也落在了周老太爷的脸颊上了,七十二岁看到孙子来临人间的老人,竟淌下了幸福满足的浑浊泪花。
守旧的农本商末的周老太爷满足了,有土地、有粮食、有孙子,以农为本的周老太爷一样不缺的齐全而满足了。想当初自己结婚多年没有儿子的那种隐藏在心里的焦虑感在孙子这一代不存在了。
厨房里飘来了炖鸡汤的香味,那是吴妈在为彩萍煲的鸡汤。
周老太爷兴奋的在家转着圈摸东摸西,一会儿摸着向南的门框,一会儿摸着庭院的柱子,一会儿又去摸着案几上的文房四宝,不管摸着什么似乎都摸着了希望,甚至手上的水烟壶都有继承人的希望。
已是多时没看的家藏的几本书籍也摸出来了,夫人菊仙有点奇怪,问:“老爷子啊?你把书翻出来干嘛?”
“给孙子准备。”周老太爷一本正经的说。
“啊呀呀,老糊涂啦!名字还没有取的嫩芽子,才落地你都想教他识字啦?老爷子呀,你是不是喜昏头了吧?”
周老太爷自己也觉得有点“热过头了”,赶忙说:“对!对!对!得先取名才对。这不就是心里高兴而不知所措了吗。”
周老太爷这才跑近案桌边上坐了下来,想伸手去拿书,又停下来闭着眼睛扳着手指头在想家谱:“文、邦、思、有、道,学、士、重、才、良,才字辈,才才”老太爷一时说不出合适的名和字,真在思考。
周夫人从厨房跑到儿媳的房间,又从儿媳的房间跑到厨房的来回忙绿。
里里外外忙着的周夫人回到厢房一看,周老太爷怎么坐在那儿半天没看有动静?周夫人朝他翻翻白眼球,念叨说:“平时挺会‘经史子集’‘子乎者也’的,怎么给第一个孙子起个名却哑巴啦?”
周老太爷一本正经的冥思苦想:“才?才有多少和高低之分,周家的‘才’字辈必以高者为居,‘才高’太俗,高?以山为高,山?山在八卦之中为艮,才艮?对,能在周易的八卦里面取字,必是栋梁之才,就叫才艮。”
周老太爷的心迹是很明朗的,他们周家不能走下坡路,他们周家要出一个出人头地的登高之人。
周老太爷对夫人说:“有了,就叫周才艮。”
周夫人“噗嗤”一笑说:“菜根?还不如叫菜邦呢。”
“哎,不能这样说。”周老太爷知道她没理解字义,一本正经的给她把“才艮”两字的含意一五一十的解释了一遍,夫人菊仙听听还有点道理说:“行、行,就依你的意思,人中之高,就叫周才艮。”
今年的小麦播种是周重文提着一刀八斤重的猪肉,向北跑了四里多地找来的农民犁播的,城市的发展迅猛,附近像朱老三这样以前从农村出来的农民已经不再肯“种地为生”了。土里“刨”钱没有打零工挣得钱多,周老太爷死抱着土地种粮食的思想已经非常困难了,这块眼看着就要被城市包围的乡村成了周老太爷的负担了。
过去一年的粮食着实让周老太爷紧张了一年,虽然是城市的边缘,但去年粮食整整翻了一倍的价格,虽然今年的粮食是颗粒归仓了,但朱老三已经不再来为周老太爷家种地了,附近已经找不到肯种地的农民了,而周老太爷更不知道的是今年进仓的粮食是周家大院最后一次的收获。
然而这块地偏偏没有洋买办或者什么某个外国人来收购。而四边的田埂、路边却不断的被安徽、江苏、甚至山东河南出来打工淘金的“乡下人”一条垄一道埂的在慢慢蚕食,既是不在地里安营扎寨,地的边缘也长不出庄稼来了,全被人踩完了,周老太爷心急如焚。
周重文生性老实,继承着周老太爷的所有传统,念而不忘的是“食者民之本也”,他不急不躁,不忧不虑,温文儒雅,对被周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哭穷困的“他乡人”的慢慢蚕食和父亲一样一筹莫展。
周老太爷喊了一辈子的“子乎者也”,面对四乡八野出来淘金的乡民,冒出最狠的一句话也不过就是“奈何如之呀?奈何如之呀?”周老太爷的叹息,对离乡背井到城里来淘金的“乡下人”是没有一点效果。
路边的每一垄地像拉锯战一样的来回争执和淘气。而炒卖土地的地痞和衙门勾结,暗中纵容和支持乡民蚕食农田,希望乡民和地主产生纠纷,他们好逼着手上有几亩地的小地主低价抛售而从中渔利。马天星便是这一带土地买卖的高级“二传手”。
马天星长袍马褂,顶上梳理着整齐的头发,脚下的皮鞋乌黑油亮没有半点灰尘,和他父亲当年担着理发挑子穿梭于各家门户之间相比早已判若两人了。
马天星轻轻的敲开了周家大院的正门。
周重文开门礼貌的迎马天星进门。马天星一脚跨进门槛,一边点头笑眯眯的问重文说:“你爸呢?在家吗?”
“真在前厢房抽烟呢。”
“哦!我找你爸有点事。”
马天星说完奔厢房而去。不知来人何事的周重文侧身站立一旁,让马天星进去,心里忽然一丝不当家被来人冷落低视的不快。
然而心怀必得而来的马天星今天在周家大院里碰壁了。
新建的教堂需要一块土地,看中了周家西边的地皮。马天星仗着和周家有点“世交”,所以揽下了这笔买卖,谁知道周士富老爷子对马天星没什么好印象,在周老太爷的眼睛里,马天星穿的再体面,表现的再优雅,他也不会比他父亲马廉财留下的影响好多少,马廉财给周家老祖办的两件事“太精明”了,周老太爷一直耿耿于怀而时刻提防着他,因而没肯给马天星的“面子”。
正厢房厅里,周老太爷一手托着烟壶一手捏着纸捻坐在《诗礼万古》匾额的下方,马天星坐在来客的位置,周重文和马天星陪坐,吴妈进来沏了壶茶,提着开水壶出去了。
坦明了来意之后,马天星信誓旦旦的拍着胸口说:“这一带的土地家家户户都在变卖,与其让别人买去,你不如交给我,我保证卖个最好的价钱给你,我们两家交往深笃,我还能叫周家吃亏吗?”
一人不知一人的心事,说是两家交往深笃,周老太爷不是这样看待马家的。
然而周老太爷对马天星说的婉转:“地是祖宗留给子孙的,我七十多了,讨饭过日子也活不了几天了,我不能卖留给子孙的地了,等我走了以后留给重文今后去处置吧!”
谁都知道整天把钥匙挂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周老太爷是周家大院的当家人。一个橡皮软钉子把马天星堵了回来。当然,七十多岁的读书人周老太爷是非常客气的谢绝了马天星送来的“好意”。
大门口,失望的马天星两手抱拳满脸是笑的说:“打扰您老人家了!告辞!告辞!”周老太爷拄着手杖不失绅士的说:“费你操心了,慢走!慢走!恕不远送!”笑脸与礼仪的后面各有盘算。
当马天星怏怏不乐跨出周家大院的时候,刚一转身没走几步,鼻子里还是憋不住的哼出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土老鳖。”
事后周老太爷对重文说:“善者结善缘,我和他结不了缘。你看马天星这几年贩人、贩烟土、贩卖土地,恶名在外了,他有办事的能力,能办好事也能办坏事,甚至还能办阴毒的事,我看他谋算精深,比他父亲马廉财还手段高明。马廉财当年给我们家老祖送来一个丫环叫‘春霖子’,多少年以后我才听说是他老家的一个什么老乡,家乡发大水,逃难到这儿来投奔马廉财,结果被马廉财老婆发现他马廉财图有不轨,在家大吵大闹,马廉财就把春霖子送给老祖做丫环,后来春霖子就死在前大院的枯井里,周家为这事大伤元气,马廉财瞒着真相让周家背了黑锅,马廉财做了一个大好人。我们家的土地我本来就不打算卖,遇到他,我更不想和他多说。”
开门被来人冷落低视的周重文自然支持父亲的说法,同时也知道马廉财在父亲面前没有好印象的原因。
坚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周老太爷尽管言辞儒雅,马天星毕竟没有和周老太爷有过过多直接的交往。其实周老太爷在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乡里的“大比”,虽不曾中过举人,肚子里有的是“之乎者也”的文章,他不是“土老鳖”,是舍不得三瓜两枣和不结恶缘的守财奴式的读书人。
灾难很快降临到了周家。
第二年刚过了端午,真是麦子快要收割的时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彻底的击垮了周老太爷。
午季的骄阳已经烈日炎炎了,金黄的麦子在微风里摇曳着丰收的麦浪,准备开镰收割的周家大院已空好了仓房。然而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从老大周士成家的后墙角上烧起,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恣意狂舞的火龙,顷刻之间,把周老太爷的麦田卷入一片火海之中,周老太爷一反往常矜持的风格,敲着铜脸盆沙哑着声音拼命喊:“救火呀!救火呀!”重文和周边的住户冲出来后立即被灼热的高温阻隔着后退了几步,高温爆裂的麦粒蹦出无数的小火粒,人们无法靠近,一个个望着大火束手无策。
人们慌乱的围着大火转圈,奋力的在小河和路埂中间清理隔离带。顷刻之间,被小河和公路隔开的两亩准备开镰的麦子被大火吞为灰烬。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只听见铜盆“咣当”一声落地的响声,周老太爷大呵一声“卑鄙啊!”一股痰气上升堵在了心窝口,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来就不省人事的瘫倒了。
这个满清时期的乡秀、参加过“大比”、留了大半辈子辫子的七十三岁高龄的周老太爷再也没有醒来,这个“诗书达理”“深孚众望”“通达开明”的耕读之家的最后一位土地守护者一声没吭地离开人间了。
当前马路消防楼里救火的红车子“呜呜”叫着来到现场时,麦田里已经火灭烟消了,只留下一片焦黑的麦草灰。
半城半农田的周家大院沉浸在一片劫难的悲哀之中,这个去年夏天还抱着光屁股孙子在院子里享受天伦的老爷子、这个一辈子信奉“要想家业稳、置田是根本”、这个耕读一生、礼仪教人、为人师表的和善绅士的周老太爷没有了。
东大院里的朱老三右手击打左掌的对着蔡宝芝唏嘘不已:“往年麦子一熟,我就开镰。今年等北边的庄户人家来收割,迟了两天,等出大祸了,早知如此,我不要工钱也帮周家把麦子收割了。”
“周老爷子是个好人,死的多伤心呢!”蔡宝芝同情的附和着朱老三。
“哎!城边上的农民,还有谁愿意种地呢?累一年收不到几个银子!”
“别说种地,城边上的土地一旦被人看上,想保都保不住。这帮买地的皮条客坏得很,他看上了,你不卖给他你就要倒霉了,成车的垃圾半夜三更的倒在你家地里,你想搞都没本事搞走,谁敢不卖呢?”
蔡宝芝压低了声音说:“年里,听说马天星还有周士章都带人来找过周老太爷,想要买老爷家西边的那块地,老爷子不舍得卖,这里面恐怕得罪什么人了,刚起火的时候有人说闻到过一股焦油味。”
“别去多话,这几家都得罪不起。人有善恶,理还有正偏呢,周家宗亲之间分家时有过争执,我们这个院子里还死过一个丫环,许多连清官都难以断理的互相纠缠的事,周老太爷也难以解脱其身,这里面必有恩有怨。特别是那个马天星,可不是个好鸟,实实在在是得罪不起的一个假文人。更何况谁也没有抓住放火人的手。还有那个周士章是周老太爷的堂弟,这里面还有你不知道的鬼事。这两个人或许就是今天周老太爷遭人暗算的原因,但没有证据的事千万别引火烧身。”
走街串巷挑担收破烂的朱老三,原本是憨厚种地的庄稼人,现在已经知道在利益面前人性的险恶而选择明哲保身了。
然而在死水塘边上天天集中刷马桶的女人们把这跷蹊的事件添油加醋,传播的纷纷扬扬,有鼻子有眼的说成是:想要买人家地皮的中间商坏,人家不卖,就放火烧庄稼,这帮恶人要遭天谴的,老天爷要降灾到他头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