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由活动”

天刚见亮，向春风和老鲁终于找到了502医院的新营地，看到了挑夫班那些熟悉的面孔。大家都围过来，关心地询问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向春风喝了他们递上来的开水，简要地说明了是如何掉队、如何被收容的情况，以及看到是如何杀掉走不动的士兵，和带路老乡的事。他尽量把语气压得平和些，饶是如此，也让听的人都惊出了冷汗。

战地医院也早已断粮了，炊事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烧开水，让大家补充水分，和给伤员清洗伤口。

老鲁咕咕咕地喝了不少水，当向春风把情况讲完，他也不失时机地做开了思想工作:“别看我们是在后撤，可是我们并没有失败！我在这里要严正警告你们，任何人也别想打歪心思，通过这次掉队遇险，我算彻底看清了形势，想当逃兵和想叛变投敌的人，一律杀无赦！我不希望在我的枪口下，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哈，记住了？”

吴一凡先表了个态：“鲁干事讲的非常好，我们都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严格执行纪律，绝对不能做违背党纪和军法的事，否则杀无赦。”

张国力和老雕、向前进也跟着附和道，两位监管员的讲话非常好，非常及时，非常深刻，给大家敲响了思想警钟。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表示记住了。

老鲁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过满意归满意，精神永远代替不了物质，他讲完话，砸吧了两下嘴巴，说，真他娘的饿呀！老雕，你看到哪里能不能搞点吃的？

老雕说:“不用搞，我这里还有半袋炒面，要不先给你俩打个尖？”

向春风问：“怎么回事啊老雕，就你还有余粮？”

老雕说：“我当兵这么多年，从来就有余粮。为什么许多人会断粮饿死呢？因为在有粮食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把肚子撑爆，结果吃了几餐饱饭，后面饿的死去活来。我的办法是，能够吃饱也只吃半饱，断粮的时候我总会有口吃的，命只要吊着，就不会饿死。”

大家听完，都眼睛发亮了，说：“这才是真正值得听进去的讲话呀！”

老鲁和向春风也顾不得这些冷言冷语了，忙着接了老雕的一捧炒面，如狼似虎地吞了。其实这点炒面只够塞牙缝的，不过淡笑比哭强，赶紧再喝水呗！

就在这时，护士长带着小冯走过来了，向春风见到小冯，她竟然有点羞涩的样子，给他略微笑了笑，可能是觉得在他们面前出丑了，有点不好意思吧！

护士长说：“伤病员都断炊了，这不是个事呀，你们挑夫班的能人多，是不是出去想想办法？”

护士长这话是啥意思呢？原来，挑夫班的这些人本来就是违法犯罪分子，胆大妄为之徒甚多，而且不像他们正规军人，还严格受着军纪的约束，说白了，挑夫班的人就是出去偷、出去抢也是正常的。她来当着向春风和老鲁的面说，就是要他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挑夫班的人出去“自由活动”。

老鲁和向春风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态说：“护士长，情况我们知道了，我们来想办法吧！”

护士长她们一走，老鲁就宣布说：“吴班长负责，立即行动，我们全院二百来号人的给养任务就交给你们了，记住，不能出人命！”

吴一凡接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喊起了口令：“起立，持扁担，全部都有，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向左转，跑步走！”

队伍跑起来了，他才问老雕，往哪里去？因为他完全没有搞给养的经验。

老雕是老班长了，他的战场保命经验最丰富，他说，别瞎跑了，先停下来，咱们策划一下方案再说。

502的新营地依然在三八线以南的山林里，这里是南韩的地盘。韩国的老百姓也早就被政府洗了脑，实行的是坚壁清野的战术，所以，别看不远处就有一个不小的村子，可是要想进村弄到粮食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老百姓见着过兵，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老雕观察了一阵地形，他说：“走，我们去村庄后面的那座山寻找山洞和坟墓，如果在那里找不到粮食，我们这趟就找不到粮食了。”

一行人提着扁担就往对面的山上赶，才走到半山坡，就见到一个班的士兵扛着、抬着草袋下来了。搞过给养的人都知道，鲜族装粮食不是用麻袋或布袋，而是喜欢用草袋。

老雕见状，把扁担一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站住！你们是哪部分的？从哪里搞的粮食？”

走在头里扛着一包草袋的士兵回答：“我们是一支队的，山上还有不少粮食。”

吴一凡听了很高兴，立即吩咐大家：“那我们快点爬上山去搞给养吧！”

不料老雕听了这话，却立即阻止道：“不要上山！”说完还给吴一凡使了个眼色。吴一凡正在猜测他的意思，只听老雕发话道：“兄弟们！这里是我们502医院的地盘，这粮食是我们的，谢谢你们搬下山来了，请你们放下这些粮食，反正山上的粮食还多，你们再去搬吧！”

老雕的话很管用，挑夫班的人立即操着扁担，把这帮人围了起来，嘴里还喊叫着，并用手去拖拽粮包。

对方带队的一个班长急了，放下粮袋就操起了冲锋枪，拉开了枪栓，骂道：“妈的，谁规定这里是502的地盘？我还说这是一支队的地盘呢，反了你们啊，要放抢吗？”

其他士兵一听见“抢”字，也赶忙放下了粮袋，抓枪在手，拉开枪栓对准了这群提着扁担的挑夫。

这时，向前进高高地举起扁担，对准了那个班长，朝他吼道：“妈的给老子放下你的烧火棍！老子可不怕你这玩意儿，我们挑夫班的人打死你是赚了，你打死我们，自己也活不了，懂不懂啊傻逼？”

那个班长说：“我知道挑夫班的都是土匪恶棍，你们有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去搞粮食，来抢我们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还有道理啦？”

这时老雕问他：“你们不是说山上还有许多粮食嘛，再辛苦去搬一下，不就都有了嘛。”

班长嘀咕道，还有个屁呀，把一座坟翻了个底朝天，总共才找到这六包草袋。

一听只有这六包粮食，挑夫班的人赶快动起手来，对方哪里肯让，就这样拉扯起来，拉扯中，一个士兵的枪走了火，所幸没有伤着人。

枪响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

吴一凡知道先前差点被那个士兵的话骗了，正有些无名火，这下又听到了枪响，就更恼火了，他朝那个班长招招手，说：“大家都不要冲动！来，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俗话说，虎死不倒威，吴一凡虽然提着扁担，臂章胸章都被撕掉了，可是他毕竟是当过干部的人，气质就是不一样。那个班长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走到了他面前。

吴一凡说：“同志，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告诉你，502医院已经断粮快三天了，伤病员们有的已经快饿死了，我们好手好脚的人，总得给伤病员有口吃的，是不是？再说了，打仗，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挂彩，我们受了伤，也需要医护人员抢救对不对？”

那班长的脑子哪里快得过吴一凡的嘴巴，听他说的，句句都是道理，只得点了点头，问：“那你说说你的意思？”

老雕这时决意要装恶人了，立即抢答：“粮食放下，走人！”

对方一听这话，这不是要命吗？全都激动起来，嚷道：“就你们是命，我们就不是人吗？”

吵了一阵，吴一凡喊道：“别争了！大家都是战友，争个屁呀，我看这样吧，二一添作五，我们各分一半，不就都解决了问题吗？”

对方的人面面相觑，主意还是得那个班长拿，他觉得今天的运气真他娘的好，好的过了头，结果遇上了这伙强盗，看来不给他们一些甜头，是脱不了身的了，于是说：“这样吧，给你们分两包吧，别争了。”

向前进把眉毛一横：“我们吴指导员已经发话了，三包就是三包！502记得住你们的情，到时候身上有了洞帮你补的快点，就啥都有了是不是？”

那个班长呸了一口，说，你真他妈的长着一张乌鸦嘴，算了，各拿三包，赶快滚！

挑夫班抢到了粮食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502驻地，人人都焕发出了神采，个个都要抢着到炊事班帮厨。帮厨有啥好处呢？可以边做饭，边嚼生米呀！没有经历过真正饥饿的人，哪里懂得饥饿的滋味！

这三袋粮食，总共只够一餐，而且不能吃饱，因为必须还得给伤病员留下一些应急的口粮。

等到大家吃完了饭，却都困得躺倒在地上了，这就是所谓“晕食”的现象。因为极度的饥饿，已经调动了人体的所有潜能，突然获得了营养补充，人的脑子一下子还调整不过来。所以，越是饿的厉害，越不能暴食暴饮，得一点一点地进食，否则极易出意外。

记得当年红军结束长征到达陕西，刘志丹的部队发动群众，组织了许多的粮食和肉食犒劳中央红军，一餐饭吃得天昏地暗，第二天却发现死了好多人！多少优秀的红军战士没有死于敌人的枪炮刺刀，没有死于大江大河雪山草地，却被馒头和猪羊肉给撑死了，是多么惨痛的教训啊。

休息了一阵，医院黄院长带着严护士长来看望大家，他说，挑夫班的同志们冒着生命危险给502搞来了给养，功莫大焉，部队归建后，他一定要向上级请功。

挑夫班的人听见黄院长（团级干部）称呼自己为“同志”，这样的称呼已经久违了，听上去是那么的亲切，不由得心里暖洋洋的。又听见他说要为挑夫班请功，有人激动得差点要给他下跪磕头了。

邓禄喜记得吴一凡告诫过他，谁都没有他更需要立功，不然会越来越被动，他想了想，没好意思下跪，就奔到黄院长面前敬了个军礼，大声说：“黄院长，我叫邓禄喜，原来做过司务长，我们都是需要立功赎罪的人，请您不要客气，把最困难的工作交给我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老雕也跑来凑热闹：“报告黄院长，我老雕也是搞给养的老手，请给我下命令吧！”

黄院长给他们回了礼，笑眯眯地说：“好啊！搞给养是现在的头等大事，有你们出力，这是最好，好好干，我代表组织先谢谢你们！”

向前进一看这是立功机会，哪肯放过，也跑来说：“搞给养，拼的是体力，算我一个，我叫向前进。”

吴一凡见形势十分有利，就给张国力使了个眼色，张国力也自告奋勇地请战：“黄院长，我张国力过去是副连长，共产党员，有组织能力，让我上吧！”

汽车兵袁子弹对朝鲜的风土人情很熟悉，他正想表态，黄院长见士气这么饱满，很高兴，但挑夫班有挑夫班的职责，不宜全部放出去搞给养，于是他做了决定：

“好，就这几位同志负责搞给养，小向，你负责带他们行动，小鲁，你继续留在这里，先去把刚牺牲的四个重伤员掩埋了。”

眼巴巴地看着立功机会被人抢了，剩下的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去掩埋死人，哎，谁叫自己脑子转的慢，嘴巴也不会说话呢！

却说向春风带着队向山沟深处走去，大家边走边在商量，这搞给养的任务，眼下真是难于上青天，到底该去哪里搞呢？

按老雕的意见，还是应该去对面的山上找洞、抄坟，虽然也许被人像梳篦子一样地梳过了，却难免没有漏网之鱼，说不定还能搞他几包粮食回来，那这功可就大了。

而张国力的看法却与他相反，他说，现在正值春天，田野里万物复苏，野草野菜长的都很旺势，不如就地取材，撸一些榆钱香椿之类的树叶，再采摘些灰灰菜蕨菜之类的野菜，虽然顶不了饭，却可以做汤充饥。你去抄坟，万一啥也没抄到，还浪费了时间，倒不如摘野菜。

邓禄喜听了这些意见，不屑一顾地说：“都是他妈些啥馊主意哟，按我的来，老子养了一辈子的牲口，要搞就搞高级的，干脆直接去弄两头骡子来杀了，我保证每个人都恨不得为我们请功！”

邓禄喜的话说完，大家的眼睛瞬时就亮了，话说骡子肉虽没吃过，但记忆中其他的猪牛羊肉的滋味立即就涌上了心头，那种缠绵的直击人心的香味，和油腻甘厚的口感，马上让人哈喇子直流啊！

所以说，人类是一种杂食动物，从本质上看，人是食肉动物，只是牙齿和肠胃退化了，不适宜活剥生吞肉类而已，但离开了肉类，人就活的相当的清汤寡味了，一句话：没劲！

大家画饼充饥地想象了一番全骡宴的美好场景，口水也忍不住吞了好几轮，这才开始询问邓禄喜，骡子棚在哪里，骡子在哪里，骡子肉在哪里？

邓禄喜说：“骡子肉绝对是好东西，这个你们应该相信我，但是骡子在哪里，我们这不是正要去找嘛！”

听他这样讲话，向前进的鬼火立即冒起来了，骂道：“麻辣隔壁的，怪不得你能把朝鲜的文工团女演员骗到手哇，你真是骗死人不抵命呀！老子还不懂骡子肉是好东西？日妈的，龙虾和燕窝不是更好吃的东西吗！信不信老子修理你？”

邓禄喜知道是干不过向前进的，他咕哝道，你他妈有本事，你干嘛不拿意见呀！

向前进说：“出个主意就那么难吗？后面不是正在打仗吗，我们不可以去战场上捡战利品吗？”

所有的人都被向前进这句话给惊呆了。

向春风与向前进其实也是老乡，他们都是川北某县的，这个县有那么一片区域，姓向的人居多。为了避免打广告之嫌，我这里只提示一个线索，在三十年多后的对越轮战中，出了个名冠全军的战斗英雄，他叫向小平，以32发子弹击毙31个敌人的战绩，当选为全国十大杰出青年。

为啥向小平浪费了一发子弹呢？因为就在他要击发枪机之际，他看清了那是个女兵。也许他想起三八妇女节的伟大，和妇女们的功劳，他心里软了一下，但这时他的手指已经扣下去了，为了枪下留人，他只得把枪口抬了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的仁慈，那个女兵活了下来，如果她的运气好，现在已经当外婆啦。

啊，说不完道不尽的战争！

书归正传，向春风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那么多主意，心里也乱了，他让大家别扯淡了，赶快拿主意！

讨论到最后，主意是张国力定的，老雕也同意了，那就是转身去战场，那里风险最大，但人所共知的道理是，风险与利益成正比，也就是风险越大，利益越大呀！

大家戴着防空圈飞跑起来。防空圈用带树叶的树枝编成，有斗笠那么大，听到防空报警的枪声，人们迅速往地上一蹲，随后飞来的敌机司机，看到的就只有一坨一坨的植物，大家都知道，米国鬼子的炸弹历来造价比较贵，军方在私人军火厂吃了不少的回扣，所以他们也舍不得胡乱去炸那些植物的，不划算嘛！

而这次重返前线，大白天真是开了眼，听到防空报警枪声，向春风他们按惯例就赶忙做下蹲运动，而且是装作木头人一动不动。可是奇了怪了，他们所看到的飞机，却没有那两个油挑子，莫非是敌人换了新装备？

正奇怪间，只听得天上隆隆作响，从南方和北方都飞来了大队的机群，数都数不过来，只见它们上下穿梭，就像燕子觅食一样忙碌。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天上的枪炮声就炸响了，只见机头吐着长长的火舌，不一会就有飞机中弹，有的冒着黑烟朝远处坠去，也有的被当场打得爆炸起火，天空中晃晃悠悠地飘下了降落伞。

他们不知道的是，为了打好1952年的春夏季反空袭战，志愿军空军司令部已加强到拥有3、4、6、12、14、15、17、18等8个空军师，装备的主要是米格9和米格15战机，我们再也不是天天只挨炸的局面了，现在我们握紧铁拳，一出手，年轻的空军就敢于飞上蓝天跟美国鬼子拼刺刀了！

在地面上联合国军不敢与我军拼刺刀，在空中也是一样，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美国鬼子，哪见过空中拼刺刀的阵势，不一会就被打得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向春风他们起先是蹲在地上观战，后来忍不住站起来为我们的战鹰加油喝彩，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危险。

话又说回来，不管空战打的多么激烈，如果站在地上的人，随便都能被坠落的飞机砸死，我得说，他死的非常荣幸，因为这个几率跟买彩票差不多，大约是700万分之一。

一见敌机群落荒而逃了，向春风命令道：“形势大好，快去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