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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地主谷场被毙

作者:中流 | 发布时间 | 2017-05-15 | 字数:4755

街道上卖布料的、卖农具的、卖菜刀的、理头发的全都关门了。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严丝合缝的门板,显得空旷而又寂寥。树下看不见平日里闲坐的老人,猪圈边看不见玩耍的孩童,农田里没有一个扛锄头的农民,村子里寂静的要死,仿佛到处游荡着鬼魂。

只有村东头的小院子里有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在抽着烟,烟斗里冒出的烟丝袅袅,阳光中显得单调,空气中显得缥缈。仔细一看,老头背后的窗户里还有一双滴溜溜转着的大眼睛在看着窗外的老头。老头慢慢地抬起头,朝着村西边看了一眼。他嘴里吐出一圈烟,青烟顺着老人的目光慢慢飘往打谷场,打谷场在村东头。

飘过土坯的墙,新修的瓦房,老人嘴里吐出来的青烟越飘越远,于是渐渐有了小孩子喊叫的声音,有了妇女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了年轻人大喊大叫的声音。谷场上此时此刻黑压压围了一大片人,全村的老少男女全都集中在了大谷场上。此时的打谷场比五月的集会还要热闹,大人们摩肩接踵,小孩们奔走嬉闹,只是没有卖糖葫芦捏泥人的在场,不然人们还真以为这里赶集了。青烟穿过了密密匝匝来回攒动的人头,往人群中央的空地处飘去。

人群中一个人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地上。他的衣服破破烂烂,但是腰板却挺得笔直。他的头发散乱缥缈,眼神却明亮犀利。青烟慢慢地飘到了他的身前,终于散乱消失,湮灭在空气里。但是跪在地上的,双手被缚的人似乎闻到了这烟的味道,闻出了这烟的焦躁。他慢慢地抬起头,深情地望向村东头。他的眼神里满是留恋,留恋中不失骄傲,然而阳光一打,东风一扫,他眼中的留恋与骄傲全都变成一抹嘲笑。

县城里来的督察员看到场中央的刑犯抬起了头,以为他等的着急,便看了看手上的手表。看完手表督察员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起红色封皮的处决书,咳嗽了两声。场外的村名立马安静了下来,带着头巾的妇女们不再指指点点,皮肤黝黑的男人们不再笑话喊叫。小孩子们察觉到大人们的安静,也都乖乖站住,朝着督察员看去。

“刑犯李无悠,早年霸占田地,剥削农民,罪不悔改。现如今不积极服从国家的三大改造政策,反而变本加厉,偷盗国家一级文物。经由人民法院判决,处以死刑!”

话音落地,督察员便放下手中的处决书,执法人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对准了场中央被缚手的李无悠。李无悠咽了一口唾沫,心中突然感觉到惶恐。这么多年来他偷偷地躲在地窖里,白天不敢露头,晚上小心解手,偷偷摸摸活着,臭虫一样卑微,老鼠一样苟且,他早就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周围脸上满是怒气的村名,他想笑,这些人哪个不曾是他的雇农,哪个不曾狗一样地对他点头哈腰?但是现在却一个个露出狼一样的眼神,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你们凭什么愤恨?凭什么不服气?凭什么在这里对我指指点点?凭什么把我绑在这里?凭什么找我来报仇?

没错,我曾经是一个地主,但是我从来不曾压迫你们,从来不曾凌辱你们。荒年我主动放粮,丰年我从不加租。我为全村人设立了大学堂,我捐了一半的家产给穷和尚,我在村自理雕刻了主席的头像,我做了这么多的好事,你们为什么会恨我?

场外的和尚看到李无悠盯着自己看,哼了一声,嘴里吐出了一大口唾沫。只是两个人离得太远,这唾沫没有吐在李无悠身上。李无悠哈哈大笑,笑和尚忘恩负义,笑和尚无能。听到这笑声,拿枪的执法人员感觉很不舒服——你眼看就要死的人了,还这么张狂!地主老财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样的人就应该被枪决!执法人员看了督察员一眼,询问是否开枪。

督察员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摇了摇头。督察员心里说道:“处决书上写着午时三刻开枪,此时才十二点四十四分,再过一分钟才能开枪。规矩是死的,可不能胡乱更改,不然组织怪罪下来,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李无悠放声大笑,场外的人一开始还指指点点,说李无悠疯狂傲,笑李无悠的呆样。但是当李无悠那无畏的目光从村民身上一一扫过的时候,村名们都感到心里发慌,无由来的紧张。村民们静了下来,李无悠笑得更加酣畅。但是突然,李无悠想起了他的闺女,于是笑声戛然而止。他在想,自己的姑娘以后会不会也是自己这个模样!

他担忧,突然害怕,于是回头看向督察员。督察院正盯着手表,心里默数着:“十二、十三、十四……”等着秒针指到十二上,便是他下令行刑的时候。

李无悠没有从督察员身上看出子丑寅卯,舔了舔嘴唇,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黑色的枪管。枪管黑洞洞的,看不到枪管里面深藏的子弹。李无悠又转过头,想从周围的人群中找到一些什么。

他茫然地转着头,膝盖在地上摩擦,眼神四处逗留。但是四周除了一个个饥渴的眼神,什么都没有。

李无悠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他抬头向村东头看去,想落实什么,想知道什么,想躲避什么,想告诉谁什么,但是他着急地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空张着嘴,他更不知道对谁说,只是慌乱地转着头。

督察员眼巴巴地盯着手表,心理慢慢地数着,“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午时三刻已到,督察员大声说道:“开枪!”

“砰”的一声枪响,大人把手遮在了小孩的脸上。小孩子被枪声吓了一跳,躲在大人腿边或者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不少人都在枪声想起的时候都别过了头,待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见李无悠眼睛里满是空洞,“噗通”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血液在泥土慢慢渗透流淌,灰尘扬起来落在他身上,枪声回荡在这挤着全村人的打谷场。

村东头的院子里,那驼背老人拿着烟斗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肌肉的抖动传染病一样从手上蔓延到他嘴角,又从嘴角感染到眼睫毛。

他慢慢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朝着枪响的地方看着。梧桐树底下露出的一个个斑点照在老人身上,老人就像是漏了无数个洞的筛子,伫立着,良久不曾言语。

大谷场上的村名们本来都兴致冲冲地前来观看枪决,但是枪声一响,人头冒血之后,他们突然觉得心里空空。

在枪响之前,他们期待着,心里焦躁不安地等着,盼着,想看到不曾看到过的大光景,想知道人死的模样,想知道枪决到底是什么样一个过场。但是枪声响完之后,他们只觉得心里空荡荡,他们有的摸了摸鼻子,有的抓了抓头发,有的捏了捏怀中小孩的脸蛋,有的挠了挠脸上的吹过秋风的地方,各自荒唐的,傻子一样站着,心里兀自想着:这就完事儿了?也就这么回事啊?有什么好看的?

有的人觉得或许自己刚刚枪响的时候一闭眼,错过了最精彩的画面,别人想必是看到了值得夸耀说赞的东西。于是有人转头看向其他人,想从别人的脸上寻找一点慰藉——自己这一中午不会是干巴巴白等了半天吧。

但是你看我我看你,都是茫然,都是不解。有人突然晃过神来,抿着最,敛着左眼,鬼魅地笑了两声。旁边的人以为他看到了趣味,便追着询问。

督察员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人过去收尸。

大谷场上的村民陆陆续续回到了村子里,理头发的、卖布料的、碾谷子的、卖菜刀的等等又重新开门做生意了。

新家村的打谷场本来就是一个老刑场,后来执行死刑的人少了,慢慢就成了村民晒谷子打谷子的地方。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犯了死罪的人,大家都赶着去看,等了半天要是没看到什么精彩的东西,那可就有点得不偿失浪费时间了。于是乎大家追着摇头的人问,追着点头的人问,追着鬼笑的人问,追着叹气的人问,想问出枪决现场的精彩来。于是一群人结伴而行,叽叽喳喳,倒也热闹。

没过十分钟,打谷场上的人就都陆陆续续散了。李无悠的尸体也被麻布裹了起来,等着一会儿埋土里去。检察院看着验尸的处理完尸体,便把目光从尸体身上移开了。一抬头,正好看见大谷场上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把手捂在嘴上,呆呆站着,仿佛石化。

百十来跟的头发被秋风吹得缭乱顶在老人头上,加上他干瞪着的两个大眼睛,活脱脱像是一只咯咯叫着的公鸡。

督察员心理哈哈笑着,想这农村人到底没有见过世面,看个枪决就吓成了这样。想当年我在部队吹冲锋号的时候,什么血雨腥风没有看过?他心理笑着,却一脸严肃地慢慢走到了老头身边,拍了拍老头的肩膀,想要让老头不要害怕。但是他刚刚在老头肩膀上拍了一下,村里的大喇叭突然想起了喇叭:

“叮当叮当!新家县电视台为您播报,现在十三点整!”

这喇叭好像是被刚刚的枪声震坏了,两声“叮当”响的乌鸦叫一样低哑,磨砂一样刺耳。老头子一下子从发呆的状态中醒了过来。眼咕噜一转,突然看到了眼前一身正装的督察员,他猛地一跳,猿猴般轻灵。

这老头叫做周丑,现在是新家村的一个大队长。听说今天打谷场有枪决,他也来凑热闹,但是一看被处决的犯人,他立马就愣了!那不是他曾经的地主李无悠吗?他早年的时候就帮李无悠种了三十多年的地。他人懒,所以地里收成总不好。李无悠却不跟他计较,不仅给他减租,还救济过他好几次。

虽然李无悠待他不错,但是他却一直记恨着李无悠,因为他觉得李无悠每次都在他家里有外人的时候派人来送粮,摆明的是要自己出丑,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懒汉而你李无悠是个大善人。最可气的是自己相亲那一次,李无悠又专门来给他送粮,送粮的时候还让他那看门的老驼子说道:“今年看你交的租还不到一担,老爷害怕你收成不好,今年吃不够,特意让我来给你送了两担。”

周丑心理那个恨啊!今年风调雨顺,别人家都是大丰收,我家怎么就收成不好了?不就是少给你交了一点租粮吗?至于专门派人来埋汰我吗?这是什么意思啊?就是说我懒所以地里草多不长粮食呗!我这正说好了媒人相亲呢,你让老驼子来一搅合,是诚心坏我的好事是吗?当时女方的家长就觉得周丑这人不够踏实,这桩亲事也就这么黄了。到后来周丑娶了一个特别丑的老婆,自己心里不顺,总和老婆吵架,每次吵的时候心里也会捎带地骂上李无悠几句。

今天周丑看到李无悠被处决,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就是李无悠这家伙真是罪有应得啊!第二个反应立马就是李无悠不是刚分土地的时候就死了吗?

看来当时他是跑了,怪不得邻村的地主都被杀了,也没听到李无悠的消息,感情这老不死的多了这小十年啊?第三个反应就是惊讶:竟然偷盗国家一级文物?

不对啊,他老李家可是祖传的地主老财,听说祖上有个叫李善才的还当过宰相呢!那文物会不会是他自己家的呢?对啊,他当年既然提前跑了,肯定会带点值钱的东西啊!他当年怎么跑的?村东头的李驼子!绝对是了,李驼子一定知道。

呵呵,李驼子那个闺女本来就不清不楚的,一个驼子也没媳妇,哪里来的闺女?鬼才相信是他捡的呢。那么俊俏一个闺女,谁家舍得扔啊?保不齐那就是李无悠的种!说不准李无悠还留下了点什么好东西。这个李驼子一定知道!

周丑正一个人神思万里,福尔摩斯的时候,督察走来拍了他一下。周丑回过神来一看面前这衣冠楚楚的公干人员,心里下了一跳:这人难不成也知道李无悠跟李驼子的关系了?想从我这里套话?没门!

督察员被老头子突然的动作下了一跳,心理想着这老头必然是属猴的,要么就是练过轻功。这一跳比我们那跳过无数个战壕的排长跳得还高,还远。

周丑立定之后,微微弓着腰,眼睛里满是警惕,警惕中还有一阵慌乱,慌乱中老头子歪着头摆着手对督察员说道:“你要干啥,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李无悠都已经被你们杀死了,你们还要干啥?”说话间老头子还伸手摸了一下头顶那稀疏的几根头发。

督察员咧了咧嘴,看着老头说道:“你不是被吓傻了吧?”

老头子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使,把这句话听成了“你不是卖马札的吧?”。老头子皱了皱眉头,眼睛微缩:“马札?什么马札?什么马札都没有啊我跟你说,你别想着抢我马札。”

督察员觉得这老头脑子有问题,懒得理他,转身就要离开。回头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嘀咕了一句:“神经病!”然而在低头的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发现,此时竟然已经是一点十二分了!他楞了一下,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不到一点,怎么回事?早上的时候我分明听着广播对过表了呀!第一次对表错了三秒,后来又对了一次才纠正,怎么想在表还能跑快了呢?我的表电池出了问题?这可是我参加标兵比赛获得的奖品,怎么才戴了一年就坏了?坏了坏了,这下真坏了!那么刚刚枪决的时间也不是午时三刻了?我让那犯人少活了十二分钟?吹错了起床号是要被处分的!吹错了杀人的冲锋号是要被处决的!惨了惨了!”

周丑看到督察员手舞足蹈,自言自语,便摇了摇头,说道:“一个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