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噩梦
床上睡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过六旬的老奶奶李婶,一个是刚上幼儿园的小男孩欢子。床就在火炉边,火炉上蹲着烟筒。或者是因为夜色太黑,烟筒的喇叭口里有蓝色小火苗被吓得一抖一抖颤动。
火炉在窗子前面,窗子里边拉上了窗帘,窗子外面是一个小院子。
小院子里面有两个花圃,靠近西边大门的花圃里面种着牡丹和菊花,院子内侧的花圃里长着草莓。挨着院子内侧的花圃放着一溜花盆,花盆里面是仙人掌,独角莲,三叶草和凤仙花——这是一个在寻常不过的农家小院。
欢子此时此刻仿佛看到了红色的海洋,耳边什么一切声响都已经不能进入他的耳朵,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他先是微笑着回忆起那小院子,那木格子的窗,那贴着瓷砖的的火炉,那两米的大床,那床上躺着的奶奶和他自己,可是突然他看到那床上的小男孩猛地睁开了眼睛。
欢子一下就睁开了眼睛,诈尸一般吓人。
额头上密密地渗出了汗珠,他却不敢伸手出来擦汗,只是把嘴巴和鼻子都藏到了被子的边缘。
他呼吸的空气带着被子陈年的稳妥的棉花味,让欢子得到了一丁点儿的安慰。
他蜷缩着,躲在墙角的小猫咪一般弓着身子,想在这刚刚晒过的棉被里面,在这浓浓的太阳味里寻找安全感。
李欢回想起自己做的噩梦,不觉的产生了一些诧异,为什么自己一直摆脱不了那个噩梦?
……
噩梦里有一个二层的院子,院子里面全是用来出租的小单间,小单间里都住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然而那些跑摩的的,做苦力的,在街道上卖瓜果蔬菜的人影,都早已经模糊了面容。
噩梦里他从二楼北边的栏杆里翻了出来,直愣愣向地面落下去。
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天空中若有若无的月亮。
分不清白天黑夜,天是藏青色的,带着阴云,好像马上要夜,西天却没有一丁点儿红霞。一弯不发光的月亮仿佛一只恫吓人心的眼睛,让人更觉得压抑。
仿佛马上要下大雨,天地闷热的厉害,欢子就那么掉了下去。
天旋地转,眼看着速度越来越快,距离二楼的栏杆越来越远,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只能大声的叫着,叫的却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慌张。
叫也没有人来救,只有坠落,只有坠落,不停地坠落!
……
他做这同一个梦好多次,但唯有清醒的时候才会诧异他当时竟然只是大声地叫着,什么人都没有喊。
他身边并没有一个人,他是那么安静的,喊破嗓子的,孤独的,朝着地面落去。
他心中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喊一声,也没有一个人拉他一把。
他现在回忆着是不是他是被人给推下来的?如果是又是谁把他推下来的呢?他想着自己当时才3岁,楼上又全是陌生人,是谁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可是那个梦太模糊了,他只是记得自己朝着地面落的时候,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眼前的方方正正的,青石磨的镇院石越来越大,向着自己迎过来。然后自己一声大叫,自己醒了。
……
欢子躺在床上,转头看了看身边安详的睡着的奶奶,然后抿着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的一段情景出现在他眼前。
情景发生在噩梦中那个院子二楼北面的单间里。
有人在门外敲着,先是“咚咚咚”没有礼貌的特别响的敲门声,然后是“咣咣咣”的踹门声,门楣上面的灰尘随着一声响就是一阵的抖落。
敲门的声音是那么的密集,绝对不是一个人在敲门。密集而短的声音估计是一个女的在用胳膊捶门,长而低沉却更响的是男人在踹门,还有用手掌拍门的声音,还有用什么东西捅在门上的声音,欢子不知道万一门要是打开了,会发生什么。随着敲门声还有泼妇骂街的声音,还有男人义愤填膺的声音:
“狐狸精!你让人家家破人亡,今天就要你好看!”
“你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人家丈夫,躲在里面干什么?今天我打死你!”
“你不是和胡兵双宿双飞嘛?你叫他过来,你们一对奸夫淫妇,我打不死你们!”
屋子里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姥姥和被姥姥抱在怀里的弟弟,还有一个瘦个子的男人,是这个院子的包租公。大家盯着那房门钱簌簌落下的灰尘,用最不知所措的惊吓等待着门被破开的一刹那。
门上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门外面隐隐约约有人商量着什么。然后是脚步声,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匆匆往来的脚步声。
突然,一根擀面杖从门楣上的玻璃窗里钻了进来,那玻璃破碎的声音就像是世界破碎了一般吓人。
玻璃渣子一下子就洒满了地面,姥姥惶恐的看着那个破碎的玻璃窗,妈妈瞪大了眼睛。
屋子当中站着的男人面朝单扇的木门,微微弓着腿,胳膊朝前伸着,仿佛随时要和那个木门决一死战似的。他的动作在这破碎的世界里显得那么的英勇又那么的瘦小,虽然这个人的身影已经模糊了轮廓,只有牛仔裤和白色的背心穿在身上,但是欢子却经常地想起他,想起他就想和这个世界大干一场,好像世界就是因为这个站在物屋子中央和门外一群人对抗的人而破碎的一样。
这个男人一点点靠近扔进来的擀面站,又随时提防着怕从门楣上面再扔进来什么,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门楣上面。
他一点点靠近那根扔进来的擀面杖,靠近之后迅速地用左手探起来交到右手上,右手向后一撑,然后果断地把擀面杖一下子扔了出去!
这个包租公为了孤儿弱母,一个年迈的老人,果断地站在了一群人的对面,而且不是怯懦地用言语伸张正义,而是挺身而出,用抛出去的那一根擀面杖站在了她们的身边!
那时欢子眼中,包租公就是那个暗夜中一枪刺出的林冲!
雪花纷纷飒飒,远处的草场上烈焰漫天。红色与白色在夜色中交织融合,丝丝缕缕化作林冲眼中的决绝。
只是一枪,便有了过往,便有了新生。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观,以后种种譬如今日死。
李欢也想要决断,他回忆着,落笔写着,窗外的大雪飞着,他便要在今天有所决断!
包租公依旧站着,瘦弱的身躯里有一种义不容辞的悍勇。
而并没有杀人,也没有刀光剑影。
大人们就像是玩游戏一般,外面的人把擀面杖扔进来,里面的把擀面杖扔出去。欢子看见里面的这个包租公好像是越扔越发英勇,脸红脖子粗地也开始回骂: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人家还带着孩子呢?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
“有本事你们去找那个男的啊!啊?”
……
欢子当时已经傻了,他甚至回忆不起来在擀面杖飞来飞去的时候他自己在房子的那个地方,他只记得那些辱骂的声音,还有擀面杖带飞的玻璃渣子像是唾沫星子一样的在空中飞舞,阳光从破碎的玻璃穿进屋子里,照着地上散落一地的玻璃渣子和喔喔奶糖。
欢子回头看时妈妈正抱着怀中的婴儿在哭泣,而姥姥也抱着妈妈。自己好像是坐在桌子边?好像是站在屋子中央,欢子就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孩子,就像是没人要的孩子,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又玻璃划过的痕迹,他傻傻地看看晃动的门,看看破碎的玻璃,看着床上面以婴儿为中心的三个人,看着房子中间英勇的那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瘦弱的包租公,茫然的,不知所谓的,仅仅是看着。
记忆中的情景是扔着扔着擀面杖门就开了,那个包租公看着门闩被突然的一撞撞得要掉,赶忙上前顶在门上,欢子看见包租公的身子随着门一晃一晃的,灰尘从他头顶纷纷扬扬地撒下来。
最后他支持不住了,在门被破开之前向着屋子中央的擀面杖奔去,离开门的一刹他把欢子朝着门后一推,喊了一声:“呆在门后,别动,他们不打你!”。
然后一群人就进来了,先是一个,然后是两个,然后是三个,然后四个,然后是五个,然后欢子就蹲在门后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第一个进了房间,侧身看了自己一眼并没有搭理,接着径直上去一把就拽住包租公的胳膊,包租公还没抡起擀面杖就被第二个人把胳膊架住。
然后欢子的记忆就混乱了,好像桌子被打翻了,墙上贴的的画布被撕了下来,床单被扯下来仍在地上。地上有碎玻璃渣,各种盆盆罐罐,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喔喔奶糖,床单,尿布,筷子,勺子各种东西。
欢子记得床上那个自己的妈妈被人揪住了头发,那个肥胖的女人用小擀面杖对准妈妈的头噼里啪啦的不停地打。
记忆中欢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自己蹲在门后,看见妈妈被人揪住头发一通乱打,而妈妈死死的抱着怀中的婴儿不让人打到。那个肥胖的女人一直在揪着头发打人,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在努力揪出妈妈怀中的襁褓。可是妈妈好像忽略了头上的痛,只是死死地抱着怀中的婴儿,低着头,把头护在婴儿上面。
在以后的日子里欢子无数次地想到过这个场景,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害怕。
当他拉开与这个世界的距离去看那个场景的时候,他不知道那个被揪住头发的女人犯了什么错,他不知道那个与女人无关的包租公为什么英勇的站在房子中间,而自己的爸爸并不在自己的身边,也不知道为什么怀中那个婴儿的爸爸也不在那个婴儿的身边。
他看到两个女人两个孩子在一个破院子里面,租住着放两张床就显得满满当当的房,悄悄地生活着。欢子感觉他们就像是一窝子蟑螂,见不得光,总在那个不被人发现的小角落里面钻着,即便偷着躲着还惹人厌烦,恨不得把他们踩死。
……
欢子回忆着,却又不敢让奶奶发觉,咽了一口唾沫,闭上眼睛钻进了被窝里。
在那次擀面杖大战过后欢子的爸爸曾经来看过欢子两次。
第一次欢子抱着栏杆,嚎啕大哭着,那鼻涕眼泪满满一手,而且顺着鼻翼流进嘴里的大哭欢子自己至今记忆犹新。他眼巴巴看着爸爸和一群男人顺着窄窄的楼梯一步步走出了院子。包租公的胳膊上缠着绷带,看了可怜兮兮的欢子一眼,默默走回他自己的家门。
第二次的时候欢子在爸爸离开的时候抱着爸爸的腿,还是哭着喊着“爸爸”、“爸爸”。爸爸转回身子,很是无奈地把欢子的手掰开,再次转身,潇洒地离开。然后欢子突然就不哭了,而是怔怔地看着爸爸的西服的那摆动的一角,方方正正的,在眼前一晃一晃,闻着那带着点西服特有的淡淡的布料味越来越远。然后倚着栏杆,脸就卡在栏杆里,默默看着爸爸再次走都楼梯口,颓然的把自己的小指头举起来,闻闻上面残留的爸爸皮鞋上带着的鞋油味。爸爸在转角的地方回头看了欢子一眼,然后就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欢子的眼睛开始发亮,爸爸紧接着快步地来到欢子身边,抱起欢子二话不说,没理睬着急地挽留自己的妈妈和姥姥。好像带走自己不小心掉落的一块手表,而妈妈姥姥就像是想要捡走这块表的路人一般,爸爸带着欢子走了。
那时候欢子还是个孩子,并不会写诗,不然根据当时的感觉肯定能写两首不错的诗,比如“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一类的。被爸爸带走了,欢子有一种脱离苦海的感觉。可是紧接着他就被送到了奶奶家。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欢子完全没有察觉到李婶院子外面的花椒树,紫荆花,猪圈,来回跑的鸡等等鲜活的气息。
欢子只记得一个冰冷冷的灶台,灶台连着一个铺着红色的脏兮兮的冰凉的铺着油布的小床。这些冰凉的脏兮兮的东西将长久地停留在欢子的脑海,在以后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当他想起那些不想想起的事情的时候,这种第一次看见冰凉的黑色灶台和满是污点的土红色油布的感觉就会一下子占据在他心头。
也就这样,欢子和奶奶住在了一起。其实只要脱离了妈妈那个满地碎玻璃渣滓的地方,到哪里都行。他并不是非要和爸爸住在一起不可,只是不想住在妈妈那里。他一想起妈妈就想起那来回翻腾的擀面杖,就心有余悸。
妈妈也没怎么挂念欢子,分别后不是经常来看欢子。过了三四年,欢子六岁那年妈妈来幼儿园偷偷看过欢子一次,带着一些鸡味圈、哇哈哈和喔喔奶糖,欢子异常的高兴,小心翼翼地把奶糖藏在书包里,把剩下的鸡味圈和哇哈哈上交李婶。五年级的时候妈妈来看过欢子一次,带了黄金搭档。初中也在语文老师的家里,妈妈又来看过欢子一次。到了高中妈妈看欢子的次数就多了。
欢子初中的时候,欢子和同学爬山,一不小心直接从山下爬到了山顶的一个村落。正是午日当头,红艳艳一片,他和同学饥渴难耐,欢子便带着他同学去了山头姑姑的家里。本想着就是去二姑姑家喝口水,谁知道一向不爱卫生懒得做饭的山头姑姑殷勤招待,吵了好几个菜给欢子和他同学吃。
回家之后,欢子和李婶说起二姑姑的好,奶奶和欢子说:“当初你爸爸把你领回来的时候还打算让你两个姑姑领养。可是你大姑姑有了个小子,不愿意再要一个男的。你二姑姑生了两个闺女,本来是挺合适的养你的。谁知道她竟然说:‘我的闺女是金疙瘩,你的小子是羊粪蛋,我才不要呢。’你看看她说的那是什么话,以后发达了别管你姑姑,她对你可不好。”
由此看来,当年欢子被谁养,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经过纠缠的问题。
要说欢子小的时候还有一个“香菜”的外号。在晋南地区“香菜”唤作“盐碎”,可能是因为香菜都被剁碎了就饭的缘故。香菜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在村里的空地上,只要有土,便能看到零星的香菜。欢子之所以被唤作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还被红上村的阿姨养过一段时间。他阿姨要欢子喊她作“妈”,欢子死活不愿意,于是他就被赶了出来,饿了随便睡下,渴了就问村里人喝点水。
但欢子终究是被奶奶养大了。
奶奶和欢子一起生活的往事又开始纷纭地涌上来。
欢子突然觉得难受,想流泪。
欢子听到黑暗的屋子外面有人在叫:“李欢!你醒醒。李欢,你坚持住,别睡过去啊!”欢子的眼角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
和奶奶一起住的时候,奶奶对小时候的欢子教育最多的只有两个方面,第一个是就是反复说欢子的亲妈不是好人,以后欢子不能同她和好;第二个就是欢子应该懂得勤俭节约还要有好成绩。欢子则是惶恐而又认真地点头,奶奶说啥他就说啥,奶奶让干啥他就干啥。有时候邻居会和欢子打趣:“你以后长大了去认不认你亲妈啊?”欢子就会用奶奶经常说的话回复道:“她是土匪,我可不要见她。”这时候邻居们就会看着欢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哈哈大笑。偶尔也有一两个年长的人会叹口气对欢子说:“毕竟是亲妈,以后该认还得认啊。”
终究是有了一个没有喧嚣的家,欢子短暂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当他认识到这片院落的美的时候他就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片院落,当他离开这片院落的时候他又不止一次地怀念这片院落。
欢子永远归属于那时候那片青林村这片小的村庄,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