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夏：祸首
站在烧塌了半间屋子的家前面，夏可沁没有眼泪，她原以为自己会急得哭，事实却没有，她只觉得嘴里发干，烧焦的屋子的烟火气蹿到了她的喉咙里、鼻腔里，她的眼睛四下搜寻着，想找出制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人正缩在墙边，双手抱头，惊恐地说着：“别打我，别打我……”
原来夏可沁上工去以后，朴家娘子不知为何，竟然说自己很冷，到厨房里取了些还燃着的炭到自己屋里要取暖，结果把床铺烧着了，火势上扬，她还在屋里不知死活地哈哈大笑。
夏家娘子听见亲家念叨着冷进了厨房，后面的其他动静听着就觉得更加不对头，叫了半天自己的儿子也不见答应，发现隔壁已经着起火来，她急得大叫，多亏隔壁窦娘子在家，听见夏家娘子的呼救声、闻到气味不对出门来看，这才呼叫得众邻里来救火。
大家抢救得夏家娘子出来，夏土土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朴家娘子也被拖了出来，幸亏众人来得及时，只烧了朴家娘子住的那间屋子的一半去。
朴家娘子看见现场一片兵荒马乱，心里隐约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吓得缩在一边不敢动弹。
众人见夏可沁回来了，便把情况跟她说了说，就四散回家，只剩窦娘子等几个住得近的邻居和看热闹的闲人。
窦娘子就对夏可沁说：“你先收拾一下家里的东西吧，今晚先到我家去睡，等明天我们再来帮你拾掇拾掇。我先回去做晚饭，你待会就过来吃饭吧，啊！？”
窦娘子二话不说，便招呼着各个妇人，把夏家娘子抬回自己家住，又叫窦小宝去找夏土土，范家娘子想了想，便也把朴家娘子叫去自己家。
夏可沁站在院门口，简直不知该往哪里下脚。
刚才救火的人们只管拼命泼水，现在院里全是泥水，抢救出来的一些物件四散着放在地上，娘常用的铺盖全部浸湿了，不成形地堆在一个木箱的上面。
夏可沁走到娘的房门口向里张望，屋顶依旧往下滴着水，床铺上只有一床浸得稀湿的草席，地上是刚才救火的男人们杂乱的大脚印。
她又到朴家娘子住的屋子里去看——其实也不用去就看得见了——只有弟弟睡的那张床还剩半边，婆婆住的那一间已经烧得只看得到四个床脚，她的箱子什么的也只有个框架在那里，乌黑的、灰白的各种余烬遍布房间，当时刷得雪白的墙如今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房间里就像下了场大雨，汪着半屋子水。
夏可沁无力地倚着墙，全然不管湿嗒嗒的墙壁把自己的衣裳弄脏了。
过了好几天，夏可沁才在窦娘子她们的帮助下把屋子收拾出来。
现在家中已经完全没有能力重新盖房了，朴家娘子住的那间就保持火烧后的情景，原模原样立在那里，夏土土被安置到厨房里去住，三个女人便挤在夏家娘子住的那间。
作为坊正，葛江四下游说，为夏家募得一些钱和衣被等物品，夏可沁才算把这个家恢复了一点模样。
夜里，夏可沁依旧打地铺睡，当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常常听见娘的叹息，于是只能一动不动地装睡着。
这场火灾后，大约是脑子清醒了一点，朴家娘子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
这天傍晚，夏可沁带着浑身的凉气回到家的里，却不见弟弟的身影，朴家娘子一个人坐在那塌了的屋子的瓦砾堆里，对着空气在喃喃自语。
夏可沁无奈，去厨房里开始做饭，一边支起耳朵听着婆婆的动静，突然就听见有人走进院里声音，她扬声叫道：“土土，是你吗？”
进来的人一边回答“是我”一边走进厨房，夏可沁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只见弟弟满脸红光，高兴地笑着走进来，手里还碰着一个小瓦钵，走到自己面前，献宝似的把瓦钵捧给自己看。
夏可沁低头一看，瓦钵里有菜有肉，好像是锅杂烩似的。她再抬头，又闻见了弟弟嘴里散发出的酒味。
夏可沁皱眉问：“这是从哪里来的？你喝酒了吗？”
夏土土笑嘻嘻地说：“香满楼，他们给的，他们给我喝了酒，暖和。”
夏可沁明白了，因为娘的缘故，原来香满楼的伙计大厨们对他们姐弟俩都熟悉，大约是今天弟弟往香满楼去玩，现在他们可能也同情夏家的困窘，所以把剩菜又给装了一钵让弟弟带回来。
这一小钵还散发热气的剩菜让夏家娘子流下泪来，想不到旧日同事一场，至今他们还愿意帮自己。
改日，夏可沁便去香满楼道谢，那些老少爷们倒不好意思地挠头说：“甭谢甭谢，也不是多大点东西，只是可千万别让掌柜的知道喽。”
夏可沁便问是谁给弟弟吃酒的事，只见那些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承认。
夏可沁料想是有人故意逗弟弟玩，想看他醉酒的丑样，于是也不再追究，只说以后切莫如此了，要不弟弟万一出了什么事，自己一定不饶人。回家又千叮咛万嘱咐弟弟以后莫再往各家酒楼走动，以免欠太多人情。
夏土土不懂这些，还是有空没空时不时就跑上一次。
夏家娘子把头发剪了，叫女儿拿去卖了，换点钱好吃饭。
没过几天，夏可沁也把头发剪了卖去，没有了朴纯梓送的髻饰，没有了爱人温柔的抚摸，头发留着也没什么用。
夏家娘子没有任何怨言，似乎已经习惯了命运的安排，她有时吃得极少，还时常陷入沉思之中。
夏可沁没有发现娘的变化，只顾着打工、照料家人。
夏可沁整天为了生计奔波，经历了婆婆发疯、家里火灾这两件事后，她更是迅速地瘦了下去，两颊出现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纹路，西坊里的一朵花眼看就这样凋零了。
这天飘香阁的衣裳特别多，夏可沁托人捎口信回家说要晚点回去。
天黑了，当夏可沁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的时候，她发现不知不觉，又到了秋天，树叶随风而落，风中传来哪家做菜做饭的香味。
她抬头看看，前面正是水云间的铺面，门前灯光的光影越来越小，水舞娘正上着门板，看见夏可沁走近，望望夏可沁的头发，开口说：“可沁妹子啊，听姐姐一句劝，做人有时不能认死理，该退一步就退一步吧。前儿顾妈妈还对我提到你家的事呢，说是同情归同情，帮你些钱财也只是帮一时而已，就看你了，她还是瞧中你的。”
夏可沁沉默地摇头，半天才迸出一句话：“我不能让我娘伤心。”
水舞娘无奈地摇头，没再劝夏可沁，上着最后一块门板，目送夏可沁离开。
她回到屋里，屋里已经点上了灯，一个男人正坐在灯下等她，桌上是热腾腾的饭菜。
见水舞娘进来，那男人便问：“谁啊？什么事？”
水舞娘便把夏家的事情说了，那男人听了笑了：“你不是真的热心帮忙吧？”
水舞娘回答：“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那男人微笑道：“你自己就是从那火坑里跳出来的，倒还要把别的女子推进火坑里去？”
水舞娘紫涨了脸，说不出话来，赶快帮男人夹菜倒酒。那男人也不再深究，陪着水舞娘吃喝起来。
夏可沁回到家里，才进院门，就瞧见婆婆一人坐在灶前烧火的样子，她心里一慌，两步就跑进了厨房，只隐约听见娘的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夏可沁轻声对婆婆说：“婆婆，我来吧，你在一边歇会儿。”说着就去拿婆婆手里的烧火棍。
朴家娘子没有拒绝，把棍子乖乖地递到媳妇手里，夏可沁接了过来，一边做饭一边跟婆婆讲着话，又偷偷观察婆婆的神态，看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来，这才放心地做饭。
天黑以后，街巷里走动的人渐渐少了，城里安静下来。
夏可沁做好饭，先添了一碗端给婆婆吃着，就走去娘房里叫弟弟过来吃饭，刚才既然听见娘房里有动静，弟弟恐怕就在娘的房里。
才到夏家娘子房门口，夏可沁就听见屋里传来了一声闷响，好像是椅子之类的东西翻倒了，她一边问“怎么了”就一边去推房门，轻轻一推，门没开，她又重重一推，门还是没动。
夏可沁心里慌了，她大声地叫了一声“娘”，就退了一步，拼命用肩膀撞在门上。
上次火灾过后，没钱修缮房子，那烟熏火燎的房门到底朽了一些，被夏可沁一撞，顿时“砰然”而开，门扇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打在夏可沁身上，而她浑然不觉疼痛，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夏家娘子正拼命收紧勒住夏土土脖子上的带子，而夏土土拼命挣扎的结果就是踢翻了凳子，惊动了夏可沁。
屋梁上垂下一根打好结的带子，随着门开吹进来的风飘摇着，夏家娘子一脸的泪，看见女儿冲进来的势子，不由得双手一软，力气全失，瘫倒在被褥上。
夏土土得以脱身，滑到地上，他一边咳喘着一边向姐姐爬来：“姐……姐……”
夏可沁收不住冲进房里的力道，踉跄着冲到床前，夏土土抱住姐姐的腿，边喘边哭了起来：“姐……娘……”
夏可沁看见梁上垂下的带圈，心里全明白了。
她发疯般地冲向夏家娘子，双手捶打着娘：“娘，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啊？你撇下我一个人怎么过啊……”
夏家娘子觉得无颜见女儿，颤抖的双手掩住了面孔，不言不语地任女儿打骂。
夏可沁哭了一阵，打了一阵，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