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富贵花开

陈枋最终还是重新登上了陈家班的戏台。

嫁做人妇再登台唱戏，对夫家是莫大的侮辱，世间大约没有几个戏子敢这样做。可是当陈枋战战兢兢地对柳蓟提出要回去帮陈家班的时候，柳大将军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或者刁难，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倒把陈枋颇吓了一跳。后来初雪打听到，先夫人出嫁之前曾是江南富户家的乐妓，是以柳蓟对这些异于常人的女子特别体恤，对声色之事也毫不介意。

爱屋及乌。陈枋想，那自己是否也是先夫人遗留的那个“乌”呢？

至于柳笙更是欣喜异常，世俗礼法于柳笙而言连粪土都算不上。戏曲总是有一种魔力，能让人忘记尘世纷扰，堕进另一个世界，一个由诗与梦构筑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是如此稍纵即逝，但短暂的沉沦却令它更易惹人痴迷沉醉。戏子最华丽梦幻的时刻无疑就是在戏台上，时而圣洁如仙，时而媚眼妖冶，时而温婉动人，时而豪气干云，百变百应，撩人心神。柳笙早已迫不及待地想领略“漓官”的风采了。

陈枋静静地坐在铜镜前，镜中的脸庞美轮美奂，却面无表情，好像精美的人皮娃娃，从内到外透着空洞。这份空洞似乎冒着寒气一般，整个屋子都冷了下来。

初雪正站在陈枋身后往她头上插珠花，一整套赤金点翠的首饰，价值不下万金。初雪还记得这是陈枋十三岁生辰时陈班主为她定制的，那时陈枋刚刚有几分名气，陈班主对她宠爱有加百依百顺，遭到不少人侧目。扮相的贵贱多少代表了戏子的身价，不得不说陈班主是有眼光的，陈枋从未让他的投资失望。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多么遥远的年代，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初雪与陈枋同年，十三岁时她还未服侍陈枋，依旧是陈家班一个跑龙套的小戏子，连丫鬟的角色都很少有机会扮演。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么艳羡，如何怀抱希望信誓旦旦要与陈枋一争高下。岁月消磨了许多东西，年少气盛，不谙世事，如今的初雪再次看到盛妆的陈枋，竟然涌起满腔怜惜。

显然这怜惜直接支配了她的行为，初雪轻抚着陈枋的满头珠翠，声音温柔，“姑娘，你真美。”

铜镜里的影子想扯出一个苦笑，迟疑片刻却缓和了，“初雪，你说我做得对吗？”

初雪不知陈枋指的是回陈家班还是别的什么，但那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对与错早已纠缠不清，“你想做的，就是对的。”

笑容终于从陈枋脸上舒展开来，“是啊，毕竟我是喜欢唱戏的。我喜欢……”

仿佛试图说服自己一般，陈枋反复念叨着“我喜欢，我喜欢”。半晌，初雪看见一滴泪落进妆台上的胭脂匣子，洇开一抹嫣红。

小鼓声圆，笛音荡开，陈枋踏着优雅的舞步款款而来。许久未上台，身段唱腔却半分也没生疏，盈盈眼波向台下一扫，轻而易举便在熙攘人群中寻到了柳笙的身影。隐而复出为陈枋增添了几许神秘，加之从前的名头，戏园大门几乎被看客挤破，不仅座无虚席，连过道里、楼梯上都站满了人。柳笙同寻烟、陌风一道坐在最前排，看着他已然惊得发愣的眼神，陈枋于满腔思绪中也不禁含了一丝笑意。

许是对柳家怀了几分歉疚和感恩，陈枋执意不再以待字闺中的小姐形象出场，一曲闻名天下知的“杜丽娘”也只能留在世人的回忆里了。此番陈枋选择的是《长生殿》中的唱段，雍容华贵的杨贵妃犹如一朵富贵牡丹在戏台上缓缓盛开，端的是满场风流。

陈枋一开腔，闹哄哄的园子顿时鸦雀无声，陌风盯着台上的女子，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赞许。怪不得向来不曾在梨园用心的柳笙会强拉硬拽自己来看戏，柳家这位夫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戏台上的漓官怎么看着如此眼熟，特别是扮上杨贵妃，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脸上抹着这么厚的粉，估计看谁也都一样。陌风摇摇头，甩掉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

正准备继续把注意集中在戏台上，余光却瞥见有人在盯着自己，头微一偏，与寻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偷看被抓现行，寻烟脸上一红，仍然不屈不挠地瞪回去。陌风无奈，自从上次重阳献舞后，柳寻烟不再像从前那样盛气凌人，不过每次见面却都要这样瞪他一番，如果眼神能放箭，陌风可能早就千疮百孔了。奇怪的是，陌风并不讨厌这样的寻烟，最开始由抢葫芦而生的厌恶也在慢慢淡去。随着到柳府的次数逐渐增多，陌风好像看到了一些和自己印象里不一样的寻烟。

一曲终了，陈枋在满堂喝彩中缓步退场，寻烟一跃而起，问明路径，拉了柳笙就往后台跑，陌风只得跟上。陈枋正在卸妆，见三人进来微微惊讶，继而满脸堆笑，上来厮见。寻烟第一次看到戏台下的梳妆室，到处挂着的戏服、散堆的乐器都让她兴奋不已，四处乱转，看见什么都摆弄一番。初雪跟在身边逐一介绍、演示，二人玩得不亦乐乎。

陈枋趁机向柳笙投去一个温柔的眼神，在寻烟转回身之前又把目光滑到陌风身上。柳笙知其意，道：“这位是陌风兄弟。”

陈枋盈盈一拜，“见过陌公子。”

“柳夫人有礼。”陌风嘴里草草应着，眼睛只管在她身上打量。

寻烟玩过一圈便没了兴致，摇着陈枋的手臂，“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别回去了，我们去市上转转吧。”

此话正合柳笙心意，他巴不得不回柳府，多与陈枋相处半日，赶紧附和道：“是啊，嗯，夫人过府之后从未出门，不如借此机会散散心。”

陈枋扫了柳笙一眼，笑道：“也好，府里闷得很，劳烦三位了。”着初雪将戏服衣包送回府中，四人来至集市之上。

集市依旧热闹非常，少了孙钟在耳边聒絮，寻烟兴致很高，一路上叽叽呱呱说笑不绝，遇到卖什么的摊子都要拉陈枋试一试，然后把那些零七杂八的小玩意儿随手甩给陌风。她做得自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这个男子不是往日絮絮叨叨却言听计从的孙副将，而是自己数次扬言要坑回去的对头。柳笙不时笑着看看陌风，始终空着手，没半分想帮忙的意思。陌风无奈，不到一个时辰，怀中就抱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和泥娃娃。

“咦？你们看这个！”寻烟一声惊呼，唤回了三个各自走神的人。探头一看，寻烟手中托着一副鎏金璎珞，镂空如意锁上錾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富丽堂皇，端庄典雅。

“你看你看，这牡丹花多配枋姐姐刚才扮的杨贵妃！真好看！”寻烟边说边擎着璎珞在陈枋胸前比来比去。

“是好看，这副璎珞我们要了。”柳笙取过璎珞，豪爽地付了钱，又把璎珞塞到愣住的陈枋手里。

陈枋回过神来，脸上一红，低声道：“谢公子。”寻烟美滋滋地替她把璎珞挂在颈上，还对着阳光反复鉴赏，没注意到陈枋称呼的是“公子”而非“少爷”。

陈枋抬眸看着柳笙的唇，那里正比出令她心动神摇的口型：这是我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