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最后的黄昏（下）

已经过去了多久？

洛阳缓缓地闭上双眼，用舌尖舔舐着干渴的嘴唇。他仿佛已经孤独地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从他记事起所有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脑海里放映，却依然填补不了他大脑的空白。从踏进这间囚室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他的感知变得更加敏锐、思维变得更加迅捷、情绪变得更加强烈，这本该让他感到欢欣鼓舞，可对于身处囚室的人来说，这反而是使他深陷精神炼狱的毒药。

一开始，他试图思考在办的案件来弥补空虚，可平时需要思考几个小时的事情，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他理出了头绪。接下来，他回忆起了贫困却充实的童年，回忆起了激昂叛逆的青春，回忆起了那压抑却又梦幻的大学生活。这是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全部，却仍旧不足以让他感到平和。

被囚禁的恐惧、对家人的眷恋、对叶嫣然的担心、对敌人的愤怒，复杂的情绪如同不同乐器演奏出的不同曲调，在他的心脏内缭乱地交织。随后，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慢慢浮现，紧接着，是一张又一张完全相同的人脸。

这些人脸属于王义甫和“孙承”，他们的双眼漆黑如渊，带着强烈的死气，沉默地凝视着困兽般的洛阳。洛阳笑了起来，不断地念叨着：“你们该死。”

死人的凝视和洛阳的反唇相讥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洛阳的大脑里出现了一块广袤的天地，他所有的情绪都只是这天地间一颗沙粒，他稍不留神，这沙粒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就是在这时，王吏出现了，为他注入了某种药剂，霸占了洛阳的全部视野。洛阳咆哮、怒吼、怨毒地诅咒，而王吏则拿一张黑布遮住了他的眼，不留下任何的信息，让洛阳继续在虚无中被流放。

在这虚无中，仇恨的怒火绽放了，它那么的强烈，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燃烧。洛阳终于敞开了心扉，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任由仇恨在心底蔓延。

去他妈的法律，去他妈的正义，去他妈的梦想！

只要可以离开这里，撕碎王吏，现在的洛阳宁愿永坠地狱！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他的胸腔里回荡。

“你是我的英雄。”洛阳低声念出了这句话，泪水充盈在了他的眼眶里，却倔强的没有落下。他的声调渐渐上扬，道：“我是她的英雄。”

比起仇恨，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洛阳温柔地呢喃说：“嫣然……”

针对猪圈的搜查很快就结束了，高忠等人没有找到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恼羞成怒地将怒火发泄在了已经倒地不起的高建国身上。期间，高老头和高红不止一次地试图阻止，但除了让自己也吃上几拳外，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瞎眼的高老头躺在地上，气若游丝。而高红则无力地趴在地上，涕泗横流。

一个打手面露邪笑，对着高红翘起的臀部狠狠踹上了一脚，他的污言秽语与之相伴，恶毒而且下流。高忠皱了皱眉头，他感到一股子邪火正在自己的心底升腾。他当然看得出这名打手行为背后赤裸裸的欲望，按理说早就该出声制止，可今天，他的脑海里反而冒出了更加淫秽不堪的想法。

“忠哥……”一个打手按捺不住，谄媚道：“她这种破鞋算什么东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兄弟几个要不要一起爽爽？”

高忠内心深处雀跃起来，欲火在他的双眼里泛滥成灾。可他毕竟是习武之人，意志品质绝非常人能比。他一个巴掌扇在打手脸上，呵道：“你想死？”

几个打手身子一颤，猛地冷静了下来。

高忠走过去扯起高建国的头发，让高建国布满鲜血的脸庞对着高红，沉声问道：“俺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们到底把那个女人藏到哪里去了？如果俺找到她了，今天的一切既往不咎。如果俺找不到，俺就杀了高建国。你是知道的，在高家庄，俺就是王法。”

“俺没有见过她。”言罢，高红埋头痛哭起来。

高忠突然觉得有些乏味，他松开手，让高建国的脑袋砸在了地上。“算了。”高忠转身朝向院门外，道：“你不能生育，俺就休了你，但你要记住，你永远是俺的东西。高建国敢娶你，害瞎了自己爹的眼，也害了他自己。扯平了。”

高红惊讶地抬起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多年来的屈辱和痛苦，难道今天就真的可以结束了？这一刹那，她甚至是全身心地感激着高忠。

高忠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院门口，却突然身子一晃，痛苦地捂住了额头。无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暴虐的情绪如红色的瘟疫般蔓延。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看向院子里落魄至极的一家三口，狞笑如恶魔。

残阳如血，关羽站在一块山石上，仿佛披着赤甲的战神。她的眼神如钢铁一般强硬，语气冷漠如霜，道：“你来了。”

在破解多重陷阱、正面击退狼群、攀爬一座峭壁之后，吕老在黄昏的最后时刻来到了高家庄西门的门前。他望着第二次与自己对峙的钟家第一高手，脸上无悲无喜，道：“你一身武艺修来不易，不要走取死之道。”

关羽握了握拳，道：“老人家，你还是这么大的口气。”

绰号“阎罗”的吕老早已动了真怒，他掏出手枪就欲射击，不料一个红色的光斑突然出现。吕老脚下疾退，这才将将避开。

关羽展开双臂，道：“现场的狙击手有六人，全部是职业杀手。”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说法，六个光斑同时出现，无死角地封锁住了吕老所有方位上的退路。

事已至此，吕老不再挣扎，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关羽指了指了吕老手中的枪，道：“扔了它，然后和我单挑。”

吕老闻声而动，将手枪远掷一方。他和关羽对视一眼后便发足狂奔，力求速战速决。而关羽也终于等来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搏杀，这场没有任何场面话就直奔主题的对决，完全契合她此刻的心意。

所谓武者，身心皆需经千锤百炼，故自古以来，战场便是最好的修炼场。吕老本就是师从武术大师，又曾经在异国战场上阵斩百人练就了一颗杀人无情的修罗心，数十年来对敌无数，未尝败绩。

相较之下，身怀搏击战技的关羽气势上便有些不足。

面对矫健如豹，雷霆般袭来的吕老，关羽架起双拳，一丝不苟。

下一秒钟，吕老已贴近身前，而看似暂时处于守势的关羽豁然踏上一步，以一个凌厉至极的肩撞直接冲入吕老怀中。吕老下盘不动，胸口左侧柔和地退让，任由关羽长驱直入。待关羽全力的峰值一过，一股晦涩而厚重的力量自吕老的腰腹处传出，他的胸口忽然坚如磐石，不仅不再后退，反而如骑兵冲锋般迎难而上，决然地撞向了关羽的肩头。

此刻，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湛蓝。

关羽的瞳孔如同宇宙的底幕，深邃无边。她以明显超出吕老的速度撤右肩上左拳，这一拳拳路刁钻，且暗劲澎湃，显然酝酿许久。

自交锋起便一直双脚扎根大地的吕老洒然一笑，足下一点便跃起身形，两个手掌在鄂下交叠，如伏魔大印，自苍穹之上镇压人间之拳。

关羽左拳的“升龙”与吕老双掌的“镇山”相接，看似平凡无奇，可两人的手臂乃至全身都遭到了强烈的创伤。关羽只觉得左手腕再无知觉，整个左半身也是疼的火辣。而吕老的双掌以及两条小臂也暗伤无数，心中骇然。

关羽说：“我本以为中国武术早已失传，社会上的那些也都是江湖骗子。没想到，居然还有你这样的集大成者活在人间。”

“你年纪轻轻，速度、力量和战技就能练到这种程度，也是匪夷所思了。”吕老提起一口中气，正色道：“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中华武术有何等博大精深。”

关羽屹立原地，伸出单拳直指吕老，道：“可惜，你老了。”

吕老竖起右掌，在关羽拳锋前一寸停下，大有“此路不通”的封山之意，两人如此对峙数秒，一阵雄烈的山风吹过，两人的衣襟猎猎作响，而拳、掌却无丝毫颤动。呼吸之间，关羽以一个垫步打出寸拳，而吕老则将掌面贴近拳锋，画出半圆，便破去了大半力道。

短暂的交手中，关羽深知吕老身兼太极、少林等多家武功，对于他时而以柔克刚、时而金刚不坏的变招早已有了预料。此刻，她清斥一声，以顽石般的意志力唤醒了左手，以一计电光火石般的擒拿手抓向吕老手腕。吕老脚下一踏，一步便跨入关羽近身领域，左掌如游蛇出洞，在贴身之时竟遇风云而化恶龙，带着煌煌天威直取要害。

关羽的左手刚刚拿住吕老的右掌手腕，上步跟摔的计划被吕老的“神来之笔”所破坏。但她临危不惧，出师不利的右拳化拳为刀，斜斩吕老左手上臂！

两人的攻击皆是一触即走，关羽先是被击退三步，随后又主动连踏三步，步步为营，这才完全卸去力道。而吕老则站在原地不进不退，但整条左臂已然报废。

清冷的白月走出云团的遮盖，冷漠地俯瞰着山顶殊死搏杀的两人。人力终有尽时，以这天地的视角来看，又算的了什么？

关羽脸色惨白，双唇没有一丁点血色。她闭上双眼，回味无穷。

吕老却没有她这么好的心情，用右手抹去嘴角的一线血流之后，道：“搏击之术，讲究的是唯快不破、以力克敌，竞技战法用来用去就那么几十招。而我中华武术根据不同的目的，仅是招数就何止千万，若是由同等身体素质和厮杀天赋的人来用，必然要胜出半筹。”

“两点之间，连线可以有无数，但最短的却只有一条。”关羽睁开眼，道：“我的拳法就是这条最短的直线。”

“可步法走位也有万千变化，根本不是所谓的两点之争。”吕老抬头仰望夜空，道：“黄昏已尽，我要进庄了。”

暗处的狙击手如得号令，六个红色光斑齐齐汇聚在吕老的头颅。

吕老朗声道：“何惧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