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蒹葭苍苍
最近寻烟觉得哥哥有点问题。
原本神采奕奕最爱到处游荡的柳笙变得常常枯坐愣神,口中还念念有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寻烟在诗书上没什么造诣,但她知道柳笙不同,这个称得上文武双全的哥哥是不会无缘无故复习一首诗词的。
柳笙对寻烟的疑惑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属于月光的世界,在半明半昧的迷蒙中,浸润着一个足以颠覆柳府的秘密,尽管当事人无暇顾及这些。
寒月清冽。
回园笼烟亭中一双俪影相拥而坐。
“嗯……呃……那个……”柳笙字斟句酌地思索着开头,却发现连个合适的称谓都难以出口。
陈枋在他怀前静静地听着,抑制不住扬起嘴角,主动打破尴尬:“叫我为霜吧。”
“为霜?”柳笙讶然。
“陈枋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漓官更不是。其实最开始我应该叫‘为霜’。”
“为什么?”大才子脑子转不过来了,面对这个近在咫尺却如此陌生的女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陈枋曼声吟唱,目光变得温顺柔和,“据说我爹和我娘就是以一首《蒹葭》相识相许的,这是我爹为我取的名字。”
“你有爹娘?”
陈枋忍俊不禁,“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柳笙自知失言,脸面涨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起,我是说,你不是陈班主……嗯,养大的吗?”
提起身世,陈枋有些黯然,摇了摇头,“不是,我娘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很大了。我娘出嫁以前也是陈家班的人,后来我爹遭难,她就带着我回到了陈家班。我只是陈班主看着长大的。”
“那你本来姓什么?”
陈枋目光闪烁,避开柳笙探究的眼神,低声道:“姓……方。”
“为霜,方为霜。这个名字确实更好听。”柳笙翻来覆去地念叨着。
转移话题向来是陈枋的长项,只听一个柔婉动听的声音响起,“那我呢?我该称呼你的字吧?”
柳笙温文尔雅的表情瞬间转为苦笑,“别提了,父亲给我取的字是,是管竹。”
陈枋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管竹?管住?大将军不愧是一员猛将,连取名字都这么简明扼要。”
柳笙无奈,“我的名是母亲取的,她最喜欢音律,本来烟儿出生要取名为‘筝’的,可是还没来得及看女儿一眼,她就……算了,你就唤我‘子笙’吧。”提到父母,空气顿时冷了几分,陈枋若有所思,“寻烟,寻烟。往事如烟,无处能觅,大将军却还是欲寻……”
柳笙眨眨眼,故作戏谑地说:“你的名字也取自古曲,你擅长音律吗?”
陈枋知他不欲再谈父母,便也顺势接口:“当然会,你以为我这个头牌的名头如何得来的?”
咦?柳笙当真惊了,“你不是唱得好么,和弹琴有什么关系?”
提到自己热爱的梨园之事,陈枋果然来了几分兴致,得意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一看就不常听戏。我们陈家班在文戏中独树一帜,不是没有道理。戏曲向来是大写意,无论弹琴还是作画,比划几下就行,不用真来。但是我们陈家班从来都是真琴上台,琴师当场弹奏。我的名气少说有一半都来自琴技。”
“哇,”柳笙眨眨眼睛,又一叹,“真想听你弹琴,可惜你如今再也不用登台了。”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柳笙从迷茫中清醒,感叹昨夜幽会是不是自己一个悠远的梦境。忽然,寂静的秋晨响起一声弦音,琴声渐起,汩汩而出,是《蒹葭》的旋律。柳笙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他当然知道这琴声出自谁手。
她原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碰音律声色之事的。
陈枋这结论下得太早,她注定要再卷入梨园,即使不为了柳笙,也要为了面前跪着的这个人。
侍从都被初雪善解人意地遣散了,空荡荡的偏厅只余两个人。陈枋起身欲将地下那人扶起,“陈叔,有话起来说。”
陈晖却僵着胳膊,硬是不起来,只说:“求夫人救救陈家班。”
陈枋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嫁出去就不再是陈家班的人了,今天这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陈家班早就不要我了。”
陈晖猛然抬头,正对上陈枋带笑的眼眸,身子一松跌坐在地上,“陈家班嫁出去的姑娘不知多少,没有人愿意再回来,所以我从来不去找他们。小漓,你果然和你娘一样。”
“我娘受难之时是您仗义援手,为陈家班做什么都是我应该的。”
陈晖定定地看着陈枋,“小漓,陈家班快撑不住了。许家班如今占尽风头,越来越排挤咱们。”
陈枋知道,一个班子是好是坏,很大程度上在于百姓的口碑,也就是每日开园唱戏的客人多寡。唱戏是下九流,规矩理所当然更多,特别对于陈家班这样的百年世家,顾客就是衣食父母,富贵人家的眷顾不过是保个平安罢了。但是,许家班……
“许家班不是专攻武戏吗?多少年了都和我们相安无事,怎么会突然抢起生意来?”陈枋不解。
陈晖长叹一声,“秋帘和允夏都去了许家班,小山子他们一大帮角也都跟了去,现下许家班文戏上也能了,而陈家班只剩下一些没名气的学徒。”
“怎么会这样?”
秋帘和允夏是师兄妹,一个小旦一个小生,戏里常做夫妻,日常也是同食同寝,同进同退。若是没有漓官,他二人本也是不可或缺的台柱子,被压了这些年,他们的不满漓官和陈晖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
“都是我管教不严。”陈晖懊恼。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怕我刚准备出嫁他们就开始动手了。”陈枋冷笑。
“恐怕更早,许世宏想在京城一枝独秀,这心思不是一天两天。”
许世宏是许家班的掌门人。不同于陈班主的世家之学,许世宏并非梨园弟子,说穿了是个生意人,看中梨园这行当的财路,招揽能人为他撑场面。此人的经营手段确是不容小觑,较之根基深厚的陈家班,许家班作为后起之秀竟能与之齐名,能力可见一斑。论功夫许家不行,若论招贤纳士,挖人墙角,忠厚老实的陈晖如何是许世宏的对手。
“许世宏倒是有几分胆量,我嫁进将军府不过三月他就敢对陈家班出手,也不怕开罪柳家。”
“许世宏背后有人撑腰。”
“咦?”
“吴恒。”陈晖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吐出一口口水。
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大司马吴梓城的公子?”陈枋终于想起被她遗忘在角落的,因她卧床不起的那个可怜人。“他的病好了?”
“正是。此番他就是冲着陈家班来的。”
“是冲着我来的吧。”陈枋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