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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怎如不见

作者:怀沙 | 发布时间 | 2017-05-12 | 字数:3386

秋深了。

夜里的寒风越来越凛冽,吹动窗棱格格作响,呼啸着形单影只的枕边寂寞。陈枋窝在锦被里看着半开的窗中流出皎寒月光。桌上一盏红烛在晚风中疯狂地摇曳,所剩无多的火光似乎很快就要熄灭,却仍旧徒自逞强妄图稳住脚步。陈枋的心绪同这烛光一样,越想稳住,就越发纷乱。

“姑娘,太冷了,我把窗户关了吧。”说话的是丫鬟初雪。在陈枋做陈家班戏子的时候,初雪就跟在她身边了。尽管陈枋现已坐稳了将军夫人的位置,初雪还是喜欢按老样子唤她。

“初雪,我嫁进柳府两个月了,你该改口叫我夫人。”陈枋的声音有几分萧索。

“你和将军又没有……”初雪一时嘴快,自知失言被陈枋扫过来的目光吓得连忙缄口,“再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姑娘。”

听着初雪熟悉的口音,陈枋心里一软,“罢了,熄了灯上来睡吧。”柳蓟从未与陈枋同寝,两个月来依旧是初雪陪陈枋睡在一起。窗纸筛选着朦胧月光,真正能通过的只有寥寥数缕,满屋昏暗,二人并头躺下。

“姑娘,你不开心?”半晌,初雪确信自己听到了陈枋的一声叹息。

“你这丫头胡说,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那你这阵子为什么总去回园?听说那回园是先夫人让修的,现在可冷清了。”

陈枋讶然转头看着身边的暗影,寒意慢慢 爬上脊背。她去回园从来没有带过一个侍从。“你怎么知道我去回园?”

初雪听出陈枋口气中的严厉和惶惑,心中一凛,随即一咕噜下了床翻身跪在床边,“姑娘,我不是成心跟踪你的。自从我跟了姑娘,这几年没离开过半步,现在姑娘却忽然瞒起我来,我是不放心才……我再也不敢了!我要是有心害姑娘,哪还能当面问你呢!”

陈枋听她告饶,心里早就一百个不忍。这初雪本来并不是丫头,也和陈枋一样是挂牌的角儿。因她总唱不出名头,在戏班中颇受冷落,幸而素与陈枋性格相合,故依附于她,图个立足之地。后来陈枋越唱越红,陈班主有心买个丫头伺候她,也显得自己懂得待名角的规矩,有伯乐慧眼。于是初雪自请跟着陈枋,不再唱戏了。这些年虽名份上是主仆,其实陈枋心里看她是和姐妹一样的。

“我去回园的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没有,其他人都不知道。”初雪语调里已带了哭音。

陈枋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初雪的为人是值得信任的,况且她离了自己再没有可托身之所,所以定不会出卖自己。于是下床将初雪扶起,拉到身旁坐下。

“初雪,我的心事没有瞒过你,所以你知道我是不怕的。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否则你我死无葬身之地。”略一思量,便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初雪越听越糊涂,“姑娘,你知道我不识字,更不懂什么湿的干的。前面什么红叶、相思我还能猜出一二,可这最后几句是什么意思?”

陈枋沉吟片刻,吟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初雪更听得云里雾里,陈枋摇摇头,“汉朝武帝有一位宠妃李夫人,生得倾国倾城之色。传说她临死前汉武帝想见她,她却以纱巾覆面,至死不肯相见。”

“为什么?”初雪懵懵懂懂地问。

“不知道。也许是不忍看君王伤心,也许是怕自己容颜憔悴不得武帝欢心,我猜不出来。不过这不重要。这个写诗人便是借用了李夫人这一典故,说其实君王是会怜惜她的,何必不肯相见呢。”

“可是李夫人和……”初雪话说到半路猛然醒悟,“难道这个写诗人想见你?”

陈枋无语点头。

“怎么见呢?”

陈枋思量着说:“我们是流水传信,他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看到这首诗,也怕别人捡到叶子误会,所以没有写明具体的时间地点。但是他把意愿都藏在这首诗里了。

北方有佳人,现在正是秋末冬初,西风换北风的时候,相见应该就在这个季节。迢迢隔河汉,这出自乐府诗,河汉就是银河,能看到银河的时候是晚上。何必薄纱拢,回园有一个水亭叫‘笼烟亭’,因为水亭的四面门窗都糊着一种名为软烟罗的窗纱,远远看去就像烟雾一样。连起来就是:近日夜晚,回园笼烟亭相见。”

初雪目瞪口呆,“这也太绕了吧。姑娘怎么知道是这样,万一猜错了呢?”

“一定对,只要我能猜出来,就一定对。他知道的。”陈枋毫不迟疑。

“这么说,姑娘认定他是知己?”

“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那姑娘可要去见他?”话一出口,犹如平地惊雷,把陈枋从才子佳人的梦中惊醒了。

“我……”

初雪重重叹了口气,“姑娘,我这一辈子,没唱出大红大紫过,可是我懂得,咱们唱戏的人千万不能掉进戏里头,当局者迷呀!不管写诗的人是谁,他约姑娘回园相见,说明他定是柳府的人,对柳府非常熟悉。这府里男人多女人少,说不定就是个将军兵士,让他知道了你是谁,你还要不要命?我们在府中孤立无援,你还不懂得避嫌,万一出了事连个救你的人都没有!你何苦呢!”

陈枋早已珠泪纷纷,“这些我难道没想过?初雪,你明白那种心情吗,好像流萤看到火光,明知会被烧死,却没法忍住不往上扑。自古士人以生死酬知己,一生若能遇到一个知音是多么大的幸运。现在这幸运就在我面前,你说我能不抓住吗。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我早就习惯了,但是看到他的诗我竟然感觉到了依靠,他不愿做流水随处留情,而是想和我踏踏实实见一面,多难得。我赌他不会伤害我,永远不会,无论我是谁他是谁。如果我赌输了,这条命给他,也心甘情愿。”陈枋擦掉眼泪,面上浮现决绝之色,“我要见他。初雪,你走吧,离开将军府,不要被我连累。”

初雪见她已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知不能再劝,只能陪着掉眼泪,“死了好,死了干净。你以死酬知己,我就以死报姑娘。反正离了你我也没地方去,不如死了阴曹地府咱俩也在一块。你去找你的梦梅、张生去吧,我做春香做红娘都认命!”

陈枋见她不肯走,本来还在伤心,听到最后不禁笑出声来:“瞧你抱怨的,怎么一辈子都是做我丫鬟的命呢。你放心,我死之前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也做一回丽娘、莺莺如何?”

秋日天高云淡,白天晴空万里,入夜也是明月生辉,星辰闪烁。都说月朗星稀,其实离月亮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星星也是不甘寂寞的。天亦如此,况乎人哉?

陈枋着一件淡青色罩衫,底下配湖绿撒花裙子,衣服上两只彩蝶追逐嬉戏。发未挽,只用帛带束起一部分,剩下的随意披在身后,看起来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样子。

初雪没有送她出来,只她一个人从后门溜出院子,三步一回头地向前蹭。磨蹭了半个时辰,回园大门已在眼前,陈枋停下来细细打量这扇古雅的园门,匾额上“回园”二字是先夫人手笔,婉约流畅,娇柔多姿。陈枋像受到惊吓一般,忽然转身就往回狂奔。

我不能死!我还有事情要做!

娘,娘,我不能死!别让我死!

跑到一半,陈枋停下了脚步,头发散开,被汗水贴在脸上。她猛然跪下,心里不住祈祷:娘,您遇见爹,后悔吗?娘,您在天有灵,能理解女儿的心愿,求您保佑我。

娘,我知道您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回园湖畔,笼烟亭中一个人影长身玉立。一袭白衣,负手默然,手中一管紫竹长笛。陈枋的心砰砰跳得厉害,脚步虚浮,双颊飞满红霞。

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白衣人扬声吟道:“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红叶可曾告诉佳人,小可在人间等候许久了?”话音刚落,人翩翩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满是惊慌失措。

是他!竟然是他!那个令自己甘愿献出生命的人,原来真的可以要了自己的命。

短暂的沉默,柳笙回过神来一揖到地,“晚生知罪,不知夫人到此,唐突了,请夫人莫怪。”

陈枋嘴里发苦,此时她应该言笑晏晏,道一声“原来少爷也来此散心,妾身惊扰了,不知少爷在等何处佳人?”可是她说不出,这不是误会,那个隔水传诗的人就站在她面前,念出了那两句诗,不会错。为什么偏偏是他?夫君的儿子,自己名义上的继子。如果换一个,哪怕是家丁、兵丁,事情都会比现在好太多,陈枋都有希望与命运一搏,偏偏是他!

陈枋泪如雨下,从牙缝里艰难挤出音节:“红叶飘零又迟疑,流水何可付相思?”她踏着虚软的步子,一步步迈进水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目光却不闪不避直迎上柳笙幽深的眼眸,“公子,流水飘忽不可依托,故而我赴约来了。”

看见陈枋的一刹那,柳笙实已知道枫叶传信的就是眼前的陈枋,他的继母,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如果佳人是别个,哪怕是卑贱的侍女奴婢。可是让自己对月盟誓非她不娶的人却是父亲的新妇,难道要他违背孝道伦常吗?

他本以为陈枋会退,会逃,会极力掩饰,自己明明给足了她台阶。但是她不愿意下,她说出那样的话,把双方的退路都堵死了。明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进一步就粉身碎骨,她依然不愿退缩。

柳笙发现,事到如今,一向四平八稳的自己竟然也不想退了,只希望陪她一起燃烧。他看着她缓慢而坚定地走来,不觉伸手扶住她单薄的身躯,“流水并非无情,落叶尚盼归根。姑娘,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