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关于向前进的破事

作为一名基层的政工干部，虽然境界不一定够高，但对于政策和原则的掌握，肯定要比其他普通指战员的尺度要好些，尤其是作为旁观者，更能把问题看得相对清楚些。

吴一凡通过与张国力、袁子弹和邓禄喜的接触、交心，基本上可以把他们的问题归类为“性犯罪”，只不过犯罪的性质和严重程度区别很大。

比如说张国力，他仅仅是图谋不轨，尚未造成既成事实。这也许可归结为他的运气好，也可以说是捉奸队对时机火候把握的不准，如果再晚一个小时踢门，那就可能捉奸捉双了。

哈哈，捉奸的比通奸的还性急，这真是和尚不急太监急，怪谁呢？

话又说回来，张国力和董秋云都是未婚青年，他们将来也可以正式谈婚论嫁，这叫捉的哪门子的奸呢？换个角度看，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所以，吴一凡那次安慰张国力的话，还真不是随口胡说，本来也就是这个理。

袁子弹的问题比张国力严重多了，因为他与朝鲜已婚之妇通奸，是既成事实，而且致其怀孕，还牵涉到破坏军婚。但这其中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一是他未婚，二是她后来离了婚，三是袁子弹并没推卸责任，还想娶这个女人，也愿意抚养其子女。他们的特点是脑袋发昏，没意识到这种跨国婚姻是不现实的，在战时是犯法的。

比袁子弹更严重的是邓禄喜，他一是牵涉到职务犯罪（贪污军用物资），二是作为已婚人士勾引未婚女青年通奸，三是跨国性犯罪，还牵涉到军婚，四是涉及国家安全保密条例（人民军虽是友军，但对其也有严格的保密纪律）。

但总而言之，这三个人的情况要说对部队、对战争、对国家已经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危害和损失，吴一凡认为都还谈不上。

他这样逐条分析下来，张国力满面春风，袁子弹面有喜色，只有邓禄喜秋风黑脸的。吴一凡给他非常严肃地指出，要想迷途知返，必须立即斩断情根，也就是不要再提、再想那个文工团员金洙玄，想也没用，反而错上加错；二是必须争取立功受奖，将功折罪。别人也许可以不一定需要立功，你邓禄喜不立功不行，否则下一步会更被动。

看来邓禄喜对于吴一凡的思想工作也有所触动，他后来表态说，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了。

初步解决这三个人的问题之后，吴一凡将工作目标转向了向前进和赵光荣。为啥优先选这二人呢？因为向前进虽然是解放战士，但他是自己的四川老乡，适合打“乡情牌”。而赵光荣虽然是山西人，但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学生兵，适合打“出身牌”。

毛主席说，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看菜吃饭，要量体裁衣。这既是唯物论世界观，也是方法论，吴一凡对此是坚信不疑的。

果然，向前进听吴一凡跟他操四川话来攀谈，立即显得很亲热，把眼睛都笑眯了。他参加了一、二、三、四次战役，可以说是朝鲜战场身经百战的老兵了。他出事，严格来说并非因为自己，却是帮老乡“打帮锤”打拐了。

这在吴一凡看来颇有些不理解。而他却大大咧咧地说，打成重伤算个啥，老子还亲手打死过战友呢？

这句话，把吴一凡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向前进见他的样子很可笑，索性就跟吴一凡摆起了龙门阵（即聊天）。

原来，向前进最初是在黄维兵团服役，这个十二兵团在淮海战役中很有名，出名不是他们多有能，打了大胜仗，而是因为他们打了大败仗。败到什么程度呢，四个军十一个师的部队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甚至连总司令黄维也被俘虏了。

可是败仗归败仗，十二兵团虽败犹荣，因为参战的共军部队，不得不承认，他们堪称国军王牌中的王牌。吃败仗，是大势所趋，真乃时也，运也，命也！

比如，双堆集战斗打到最紧张的时候，解放军两个团攻，国军一个团守，先是解放军占领了大王庄，然后国军那个老虎团再展开反攻。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国军组织了15次冲锋，血战到底。

在最后的时刻，解放军的旅长将警卫连、伙夫、马夫等全部组织起来加入战斗，当国军战至最后一人，而解放军也仅剩十七人，可以想见那场战斗的激烈程度吧？

向前进是85军23师的兵。对阵地的争夺搏杀是一码事，基于人活着就必须得吃饭的真理，向前进他们还不得不对食物展开血腥争夺。

食物的来源来自于空投。空投的最大不确定因素，是风，所以，明明看见飞机飞过了头顶，降落伞朝自己飘过来了，可是晃呀晃，又朝别的地方飘过去了。怎么办？得追！这一追，就追到别的部队去了，甚至追到共军的阵地去了。

所以，当降落伞落地之时，必然已经是人山人海，这时，甭管它是煎饼馒头还是罐头，得抢。问题是，抢到手了，仍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吃到嘴里，因为可能还会有人来抢夺你到手的东西。这就产生大冲突了。

向前进因为块头较大，那次他从人堆中抢到了一袋煎饼和两个罐头，兴高采烈地往回走，准备去享用自己一天以来的第一餐伙食。走着走着，后面传来了惨叫声，是用四川话在喊：“抢人啦！救命啊！”

他回头一看，五六个人围成一群，正在拳打脚踢，不用说，是自己的老乡遭殃了。他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同时周围的其他老乡也跑步冲了过来，一冲到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就朝外围的人群展开了拳脚。

挨打的是河南兵，河南人以窝里斗而闻名，所以没有呼唤到援兵。但他们的个子和块头普遍比四川人高大，单兵对决占有优势。看这阵势，双方人数差不多，于是一方要“日你妈”，一方要“操你娘”，就这样干开了。

打斗过程中，河南兵渐渐占了上风，把四川兵打得鼻子眼眶都流了血。可是向前进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打不赢就喊话，这就招来了更多的老乡帮忙。一拳不敌二手，不一会河南兵就不行了，撒开脚丫逃跑了。

这时，先前打人最凶猛的一个大个子，终于没跑掉，被他们放翻在地。向前进他们怀着对凶手强人的刻骨仇恨，把他往死里揍。要说人的生命也真脆弱，没见着怎么出拳，众人还真把他给揍的死翘翘了。

战场上揍死了人怎么办？凉拌。看这架势，谁还敢拢身呢。恶人自有恶人治，自古以来就是这个理。

听他讲完，吴一凡才闹明白，原来向前进是1948年12月在国军部队打死了自己人。但是，打死战友，这不是闹着玩的，在任何部队，这都是掉脑袋的事情。为啥你能逃脱惩处呢？

向前进得意地笑了：“想起来其实也蛮后怕的，要是追查起来，我们恐怕一个个都‘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但我们运气好，那时战场上很乱，也没人来查，等第二天晚上，我们23师就起义了，经过半个多月的学习和整训，我穿上了解放军的军装，谁还来查？查个鸡巴，我打死国民党的兵，没申请立功都算吃亏啦！”

吴一凡板着脸说：“哼，你还吃亏，吃个锅盔！你这样严重的帮派主义和山头主义、流寇主义思想，在人民军队里是绝对容不下的，你迟早要吃大亏。”

向前进叹了口气说，这些道理自己都懂，可是吧，一听到老乡呼救就顾不了那么多，其实这也是长期以来军阀部队养成的习惯，四川兵个子矮小，如果不打帮锤，就要受人欺负，习惯成自然了。

吴一凡对他的话自然不会认同，就问他到底把人打成重伤，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很简单，其实不简单。

在一次运动歼灭战中，向前进所在的营三路包抄，袭击了李承晚的一个加强连。一般人不知道，韩军在刚开始的几大战役中，表现得确实像豆腐渣，那时候联合国军非常蔑视韩军，称之为朝鲜半岛的软柿子。

南韩与北韩同文同种，但听不得打仗，一开战就成了孬种。后来美军顾问经过大量的分析研究，得出了个结论，韩国人之所以这么窝囊，一是依赖心理强，二是缺乏性格刚强的主帅。

看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句中国的谚语，美国佬没听过，但他们通过许多血的教训，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美国人不讲情面却认死理，因此在韩军大量换将，并令其跟着美军一起训练，严格整饬他们的军纪。一段时间下来，再拉到战场的部队，果然战斗力大增，特别是作战的勇敢和顽强精神，与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快赶上北韩的人民军了。

志愿军这次遭遇的韩军只有一个加强连，本以为可以像吃碗油醋面那么轻松，可是一轮打下来，我军指挥员发现竟有点啃硬骨头的味道。既然他硬，我们得更硬，于是遭遇战打成了攻坚战。好在我军下了决心就不手软，最终还是全歼了这股顽敌。

事情发生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本来一连、二连、三连分区域清收战利品，啥冲突也没有，偏偏敌人的上尉连长驻守在一座院子里，这座院子是整场战斗的核心阵地，最后阶段三个连都是围绕它猛攻。

问题在于，要是缴获普通的武器装备倒也罢了，偏偏院子里有一具美式最新装备——M20型75mm无后坐力炮。这武器让战士们红了眼。

众所周知，我军作战艰苦，一是没有制空权，二是联合国军陆地的坦克难以对付。苏联虽然对我们进行了大量援助，但针对美军的坦克，却一直拿不出杀手锏。于是我们常常在电影中看到，志愿军战士用血肉之躯拿炸药包或爆破筒炸坦克。这种打法成功率低，伤亡率大，真是悲壮至极。

而这门炮，就是专门的反坦克炮。

M20型75毫米无后坐力炮，口径75毫米，炮长2.08米，重52公斤，各型弹药重9.32公斤-10.26公斤，发射空心装药破甲弹时炮口初速300米每秒，可击破100毫米装甲，最大射程6400米。虽然这武器在二战末期就已经研制成功，但美军在韩战中期才真正投入到战场上来。

这支韩国部队就是负责运送这宝贝疙瘩的，哪知志愿军却盯上了他们。

因有人能看懂英文说明书，知道了它的用途，消息传开，三个连队都要争抢这宝贝疙瘩，因为抢到它就可以立大功。

争抢中，也不知谁先动的手，反正打成了一团，等营长赶到鸣枪制止的时候，地上已经躺着三个士兵爬不起来了。

显然，地上的伤兵，其中有一个是向前进的杰作，有大量人指证他直接拿枪托给战友的脑瓜开了瓢。虽然他狡辩他砸的这一个先动手打了自己的战友（实际是老乡），可是最终只有他被判到挑夫班来了。

当时的战士们只知道这武器重要，但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重要。若干年后，向前进终于懂得了，他们打得头破血流所争抢的这玩意，还真值得争，因为说它比歼灭敌人一个师、一个军还重要，一点也不夸张。

可以说明的是，这具来之不易的反坦克炮，被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了国内，稍作改动，就研制成了我军的52式无后坐力炮，然后开始大量装备前线部队，从此敌人的坦克变成了王八，大大提高了我军的作战能力。后来在这基础上又研制了56式，威力更强大，可以击穿120mm装甲，在对印作战、珍宝岛作战中都发挥了重大作用。56式甚至被改装到军舰上，参加了南海西沙海战，打得南越丢盔卸甲，折戟沉沙。

吴一凡听向前进吹的唾沫横飞，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表态说：“老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真不赞同你的做法。打敌人，我们当然该以命相拼，但是对自己人，不管他有多错，总不至于动刀动枪出人命，对不对？把战友当敌人往死里整，我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向前进说：“我这人就是爱冲动，他不惹我，不欺负老乡，我是绝对不会动手的，我又不是神经病。”

“敌友不分，你这性质很严重哇。”

“管他多严重，别惹我们，屁事没有。这样说吧班头，既然你是我的老乡，今后我也就把你当老乡看了，谁敢给你惹事，老子绝对给你扎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得商量的。”

“真的？”

“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老乡就是要两肋插刀嘛。”

“那要我怎么对你呢？”

“这个嘛，也不要你怎么对我，就是有事时喊一声，你得来打帮锤。”

“哈哈，说了半天，等于他妈的没说。”吴一凡笑了，向前进也笑了。

要说世上什么工作最难？那就是做人的思想工作最难。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太复杂了。尽管有许多公认的道理摆在那里，可是人们还是各说各的理，都认为别人无理。实在说不通，只得武力相向了。

人与人是这样，而国家之间也是这样。假如道理真能讲得通，这世界就彻底太平啦！

一轮谈下来，吴一凡只得暗地里叹口气，他感到累了，不是人累，是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