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若如初遇
次日清晨,是晚辈向新母敬茶的时候。陈枋脱下因和衣而眠略显褶皱的喜服,换上一身粉色袄裙,柳蓟已在门外等候。先夫人育有一子一女——柳笙和柳寻烟。因柳笙在外游历,敬茶的只有寻烟。
远远一个红影闪过来,转眼已到眼前。红衣女子双手高捧茶盘跪在陈枋面前,声音清亮悦耳,
“寻烟给母亲敬茶。”
说完,也不顾什么规矩,抬头好奇地打量起陈枋来,蔷薇花一样艳丽的脸漾着清纯的笑容,光华四射,竟让陈枋看得一呆。寻烟和她差不多年纪,身上有着深闺中大家小姐惯有的骄纵天真,另有一种将门之后的侠气,显得与众不同。
寻烟心思单纯,待人如火一样热烈,又是年龄相仿,很快和陈枋熟络起来。两人都是少年心性,“母亲”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二人悄悄约定,背人处以姐妹相称。但以柳寻烟心直口快的性格,“背人”二字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柳蓟对寻烟颇为宠溺,也顺带纵容了陈枋。说来柳蓟对陈枋远没有外人传言的那么宠爱,顶多是相敬如宾而已。婚后数日,虽然每天都要相伴一些时候,但从未在一处过夜。更多次见到柳蓟总是她和寻烟在一起厮混。柳蓟对待这对本该是母女身份的女子,倒似是有些相同似的。
初秋的落叶洒下一地金黄,景色已初见萧条。
按寻烟的说法,哥哥柳笙前不久业已回来,还带回一位什么人,听说是在路上结交的侠士。陈枋当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因时气所感,病卧房中数日,一应不闻不问,连柳笙拜见新母的仪式也只是跪在门外遥遥磕头行礼罢了。隔着重重帐幔,陈枋只见一袭白衣,挺拔清影。
“夫人,这是前日您让寻的新鲜枫叶,咱这地方枫树不多,管家也颇废了些功夫呢。”
“辛苦了。”陈枋点点头。她喜欢枫树,在凄凉的秋天也像火一样红,映得人心里暖暖的。可是柳府里不种枫树,只能让人从外面寻来枫叶,用药水浸泡加以保存,挂在房内。日日积累下来,收获也不少,梁上窗边络络垂丝,满目繁华。
也许只有这样,秋冬才显得不这么清冷。
“夫人这一屋子枫叶,倒是好景致。”
背后传来沉稳熟悉的呼唤,陈枋转身盈盈施礼,“见过将军。”
柳蓟单手稳稳扶起陈枋,目光却停留在梁间随风飘动的一串流丹,“思飘明月浪花白,声入碧云枫叶秋。夫人似乎有些凄婉之情,不知是思乡还是思人?”
一席话问得陈枋心里一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得再次屈膝行礼,“一向只闻将军英武,不想在诗书上也有心得。妾身不知自己生从何来,亦是举目无亲,除了陈家班,还有何处可思?况且将军待臣妾恩情深重,家人也都和气,妾身不敢自怨自艾。枫香晚花静,锦水南山影。妾身久居深闺,看书上戏上说的天下之大山河之远很是羡慕,附庸风雅罢了。”
柳蓟把目光转到眼前人身上,露出一丝笑意,“原来夫人还有这等心胸,竟然喜欢李昌谷的诗。笙儿性情旷达,最爱四海游历,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常常难知其踪,以后倒是可以让他来与夫人讲谈讲谈。”
陈枋莞尔一笑,转了话题,“一日没见寻烟,她去哪了?”
提到爱女,柳蓟脸上缓和了许多,“她整天也没个消停,不是在演武场,就是到外面逛去了。”
柳大将军所料不错,柳寻烟这会确实在街上闲逛。京城的街市人来人往车挤马碰,热闹得很。其中也不乏闺中女子的身影。寻常显贵人家小姐出行,皆是大队人马护卫左右,丫鬟婆子前簇后拥,即使那小姐不乘轿子不覆面纱,众人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而已。或者有些活泼爱玩的小姐,只带随身一两个丫鬟,皆扮成男装,招摇过市,自命风流,其实明眼人也早就看出她们的女儿身了。
寻烟却和这些人不同,她也招摇过市,只不过是大大方方一身女红妆,身边从没有什么丫头嬷嬷啰嗦,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军营将领。孙副将是柳蓟亲点跟着小姐的,说是保护,实则是监看着点别让她胡闹。可是孙钟一个大男人,等闲都没有和女孩子说过话,哪里招架得住寻烟古灵精怪撒娇耍赖,不仅常常纵容她,还要在大将军面前帮着撒谎回护,实是苦不堪言。
于是街上闲人经常看见这样一幕场景:以为娇俏的小姑娘腰佩长刀大摇大摆走在前面,身后跟着黑袍银甲却没精打采毫无气势的年轻将军。即使冷淡如柳蓟,如果亲眼见了这样的怪诞组合,只怕也会忍俊不禁。
这天,街上似乎分外热闹,一处卖吃食的摊子旁边的空地上围了一大圈人,好像在争抢着什么。寻烟看得眼睛都亮了,凑到孙钟耳边贼兮兮地说:“孙大哥,你看那里是不是在卖吃的?我请你吃东西吧!”
孙副将略抬眼皮无奈地扫视了小姐一眼,“我说姑奶奶,谁敢承望你请?只求少给我惹点事,我请你都行!今儿将军和少将军可都说了……喂,小姐!”
寻烟哪里能等他抱怨,早已挤进了人群。孙钟顿足长叹一声,只好也跟着往里挤。
一看才知,人群中间不是什么卖吃的,而是一个年轻男子在卖艺。此人身材高大,衣饰颇为落魄。眉宇间一副张狂之气,表情高傲,不可一世。他卖艺的规矩也新奇,是找围观群众对打。若他赢了,不拘银钱珠宝,挑战者随意出资给他,若是他输了,身旁大麻袋里数件宝物任人挑选。众人被那麻袋里的珠光宝气闪得眼花心动,不断有人上前试斗,可尚无一人能赢过他。只见那人身后地上诸如铜钱、玉佩、扇坠之物已堆了不知多少,更有人索性把随身兵器暗器抵了出来。周围人尽管跃跃欲试,却被其威势所摄,一时犹豫不决。
寻烟看得手痒,回头看着孙副将狡黠一笑。孙钟被她那明艳的笑容一晃,心知不好,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寻烟已身姿轻盈跃上了比武场。
“在下前来领教。”柳寻烟学着军中男儿向那人抱拳为礼,主动挑战。
柳寻烟在姑娘中身材已算高挑,可是比起这位武人还是矮了半头。只见他低头打量着眼前人,轻蔑一笑,“哼,一个姑娘家也来舞刀弄枪。我陌风从来不打女人,省得打哭了麻烦。”
寻烟听他出言不逊,并不生气,也不答言,寒光一闪长刀已出鞘。那自称为“陌风”的男子微微一愣,待长刀欺到身前,侧身一脚勾起旁边一根翠绿竹棒,翻身向上一跃接住竹棒,顺带避过寻烟的刀锋,落在她身后。寻烟一招未成,转瞬挥刀又上,二人招招攻势迅猛,快如闪电,引得四下时而惊呼,时而喝彩。
几十招过后,寻烟渐渐落在下风,孙钟在台下观战,生怕小姐有个什么闪失,又不敢贸然上前,暗暗捏着一把冷汗。忽然,寻烟不慎踩到地上一个玉扇坠子,眼看一个脚滑就要摔倒,陌风被这一下弄得一怔,却见寻烟长刀点地,翻了个空心筋斗,借力落在陌风身后,手中刀锋稳稳架在他颈上。
局面反转太快,四座皆惊,静默片刻后爆发出骤雨一般的喝彩。孙钟知道小姐使诈,想她平日种种出人意料之处,不由得会心一笑。寻烟转到陌风面前,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笑吟吟看着他。陌风被她那种遇见肉骨头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把脸一扭,“没想到今日铁棒输给了绣花针,算我运气不好,那袋东西,你去挑吧。”柳寻烟却并不看麻袋里的财物,只是笑。陌风冷笑,“怎么,现在倒是想起矜持来了?”
寻烟这才不紧不慢道:“当然要,不过我不要那些俗物,我要一件宝物。”话音未落迅速掠到陌风身边,纤指一动灵巧取下他腰间的酒葫芦,纵身跃开几步咯咯娇笑,“我看这酒葫芦不错,就算做我的彩头吧。”
陌风疾步上前,“那是我师父的,不能给你。”待要去抢,几招都被寻烟闪身躲过,耳边传来清脆笑语,“谁让你功夫不济,输了比武,反正也会惹你师父生气,一个葫芦又值几何……”声音飘散间人已腾上屋顶,在帝都连绵屋宇间行远,徒留陌风站在原地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