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夏:西坊
从朴纯梓的死讯传来到最后安葬完毕,前前后后不过七天时间。
多少年来的相依相伴,多少次的耳鬓厮磨,早已把朴纯梓看做是自己的家人的夏可沁,一想到他不过是才出门了两个月的功夫,就和自己、和楚州城里的亲友们生死各一方,永远也见不到面的事实,就有如一只手在绞扭在自己的心脏,痛得无法呼吸,心里始终无法把死亡与朴纯梓联系在一起。
这几天来,她白天依旧干活,做事分着心倒还不觉得怎么难受;但是到了夜里,一躺在床上,每每想到朴纯梓再也回不来了,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了,夏可沁就忍不住眼泪的奔涌而出。
然而,无论她如何祈求老天开眼,朴纯梓始终未曾到她梦里来,但是,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枕巾永远是泪湿的。
入秋后天气冷了,那冰冷潮湿的枕巾常常把夏可沁从半梦半醒间的辗转中惊醒:“呵,又是新的一天了!”只是,接着而来的念头就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朴纯梓了。
周遭女伴、大娘、婶子们同情的目光和安慰的话语使夏可沁感到暖心的同时,也使她感到了一丝难堪,她怎会不明白,那些躲闪的目光、隐秘的低语、指点的手指,无不透露着她们的怜悯,还有少许的幸灾乐祸。而她,正年轻,极强的自尊心使她分外敏感这些人的言行举止。
在夏家娘子私下询问女儿之前,还没有人敢问夏可沁将来怎么办,大家都在看,这个西坊里最美、最贤淑的姑娘,会走哪条路,是守得住还是守不住?
在她的思维中,很简单地就认定了朴纯梓是她一辈子的良人。现在他不在了,那还有人能代替他的位置吗?没有。
所以,当朴纯梓下葬后的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后,没有像以往那样把头发结成辫子,而是灵灵巧巧地把头发拢在脑后,盘了个发髻,侍候了娘以后,便向朴家而去。
夏家娘子靠在床上,看着女儿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沁啊,你这是何苦呢?”
今早女儿自己梳了出嫁的妇人的发髻,表明了她的心迹——已然把自己当做朴家的媳妇,出嫁的妇人了。
朴家娘子自从朴纯梓的死讯传来之后,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前几天家中一直有其他女人陪伴,昨天葬礼完毕后,女人们把她搀扶回家里,晚上帮烧了纸便离开了,朴家娘子只是躺着,根本没把她们的离开放在心上。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忽听院门“咿呀”被推开的声音,心中一振:“纯梓,你回来了!”
就听外面有人回答:“婆婆,是我。”话音未落,来人走进屋来。
朴家娘子激动地坐起的身子又颓然倒了下去,应声进来的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朴纯梓,而是那未过门的儿媳夏可沁。
夏可沁才进院门就听见朴家娘子问是不是纯梓回来了的声音,心中一酸:“纯梓哥都已经下葬了,婆婆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忙进屋来,只见屋内杂乱不堪,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晨光还未照进屋内,鼻子里只闻到一股馊臭气味,定睛细看,一盏残油不多的油灯,灯芯还摇摇晃晃,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光照亮小屋。
朴家娘子头发蓬乱,面容呆滞,两颊凹了下去,身上的衣裳也皱皱巴巴的,很长时间没有换洗过的样子,配着床上凌乱的被褥,屋内这几天进进出出的脚印杂物,整个屋子里乱糟糟的。
夏可沁含着泪,走到床前:“婆婆,从今天开始,我代替纯梓哥来照顾你。”
朴家娘子睁大双眼,看着夏可沁,她一言不发。
当她的目光落在夏可沁的发式上,心中一动,刚要张口时,夏可沁便道:“婆婆,自从我跟纯梓哥定亲以后,我就是朴家的人了。现在纯梓哥不在了,我会为他守一辈子的。婆婆,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外人才好。”
朴家娘子听了夏可沁的话,脸上倒显出了一股子喜意,昏沉的脑袋里闪出了一个念头:这话倒像是我朴家的人说的。
夏可沁见婆婆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点,也就不再多说,挽挽袖子去厨房为婆婆煮早饭。
等她煮好早饭后端到婆婆床前时,见婆婆依旧躺着,她只好把早饭搁在床前的小桌子上,轻声说:“婆婆,我还要去上工,早饭我帮你做好搁桌上了,你一定要吃啊。我中午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晚上再过来。”
当有人来向自己提亲的时候,她方惊觉父亲已去世了两年,弟弟岁数也渐长,于是她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婚事,就赶快把弟弟的婚事当做当前的头等大事来抓,毕竟云家只有这一个独苗了。
当年的朴家娘子云中玉翻出了早年父亲为弟弟定亲的帖子,一打听方知道女方卜家远在楚州。
为何父亲要为弟弟定这么远的人家已无人知晓,云中玉考虑了一个多月,觉得还是自己离弟弟近一点比较放心,思来想去这广平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于是决定把家迁往楚州。
正巧云家左邻的人家要讨媳妇进门,房舍不宽裕,曾向云中玉询问两间房屋是否出售,眼见房屋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云中玉毫不犹豫,卖了房屋,变卖了家当,带着弟弟前往楚州。
那时的自己的胆子可真大啊,也不知道这楚州究竟容不容得下她姐弟二人,也不知道那卜家是否还认这门亲事,也不知道这前去将来会如何,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去了。
那时的天气也正如这几日,微凉微雨,自己和弟弟倚在慢吞吞的牛车上,在官道上缓缓而行。
路边斜倚在草棚下的身影吸引了云家姐弟俩的注意,在一番商量之后两人便下车探看。
那是一个自称叫朴宗尹的年轻公子,恹恹病容掩盖不住英俊的相貌。
就像自己告诉儿子的那样,姐弟俩搭救了朴宗尹,等到了楚州之时,云中玉与朴宗尹已暗生情愫。
到了楚州,云中玉先到卜家投了帖子,正式跟卜家讨论起弟弟的亲事来。
那卜家正好舍不得女儿远嫁,姐弟俩的到来正合卜家的心意,双方商议后定下了日子,云中玉这才放了心。
来到楚州后,朴宗尹举目无亲,便与云家姐弟一起居住,以便照应。
这一来二去,云中玉与朴宗尹彼此了解了对方的家庭情况后,同病相怜又一见钟情的两个人携手定终生。
婚后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添了儿子后,家中渐渐拮据,又不想动用弟弟的聘礼等财物,这才搬到这西坊来住。
朴家娘子想着丈夫,心里万般怨恨:“宗尹啊,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去了这么些年?怎么舍得抛下自己的儿子和娘子?”又联想到已死的儿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又痛哭起来。
至于弟弟云中书,自从那次为了儿子的学业前去拜访被拒后,自己就对他完全死了心,而他也从来对自己和外甥不闻不问。
朴家娘子奇怪啊,弟弟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弟媳在背后挑拨离间自己姐弟二人?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卜家虽然有钱,但卜翁看上去不是那种势利的人啊,家教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朴家娘子一直没想通,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兄弟的品质。
滕小怀已经听史嫂说过朴纯梓去世的事情,当时心中一宽,随即就暗自责骂起自己来了:“在想些什么呢?又不是毛头小伙子,说是她的未婚夫死了自己就有机会跟她谈婚论嫁,老头子一个了,还高兴个什么劲呢?”心中就猜想这个姑娘下一步会怎样走。
没料到,一大早就看见那个妇人的发髻沉甸甸地坠在夏可沁脑后,他一颗心脏也直苗苗地坠向地底。这一下,滕小怀方相信,这世上的女子不是所有都像自己的妻子一样。
工作间隙,安嫂拉着夏可沁的手:“哎呀,可沁哪,没想到你的命也这样苦哇!”还未等安嫂发表长篇大论,夏可沁便不露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安嫂,不好意思,我忘了还要去洗屉布。我去了啊。”
夏可沁埋头洗着屉布,心里开始厌恶起这些貌似好心的妇人们来了。
每个人都有伤心事,总不能整天逢人就诉说自己的痛苦吧,暗自疗伤也是一种消减痛苦的方式呀。
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们,滥施着自己的好心,把别人的伤口血淋淋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说是安慰,其实是想从中获得畸形的愉快吧,真正的是把窥视别人的痛苦来当做生活中的快乐了。
夏可沁泄愤般地搓着屉布,想着这种种所谓的关心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中午夏可沁没空回家,晚上天快黑了,她才拎着点晚市上买的菜匆匆回家,像以往那样忙着侍候了娘以后,又叮嘱弟弟照顾着娘,临出门才向娘抱歉地一笑:“娘,从今天开始,我晚上恐怕都要去一趟婆婆家了,不能像以前一样陪着你说话做事了。”
夏家娘子故作大度地一笑:“去吧去吧,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做什么,路上小心一点啊。”
女儿走了,夏家娘子看着正在耐心编着什么的儿子,胸中一口郁气就是散不去:“之前朴家娘子不是来嚷着要退亲的吗?现在怎么倒拉着可沁不放了。如果真为孩子好的话,应该对可沁说不用她守节了,重新去寻个好人家吧。”
不提夏家娘子如何怨恨朴家娘子,夏可沁小跑着来到朴家。
一进屋,桌上的早饭还是像早上一样放着,动也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