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念姻缘
大将军府。
盛大的寿筵正在举行,戏台上的戏子身段风流,容貌秀雅,软声细语地唱着思春的词句,顾盼之间媚眼如丝,横波流转,一颦一笑勾人魂魄,引得台下阵阵唏嘘。
“台上那个就是名动京城的当红头牌吧?叫什么官来着?”
“漓官。可不是她,除了她,谁还能把杜丽娘唱得如此入木三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也只有柳大将军这样的人物才请得起吧。啧啧,陈班主真是捡到宝了。”
宾客们在下首切切察察,言语间提及的,正是京城的名角,被当今圣上亲口赞过“天下第一旦”的闺门旦漓官。京城里凡是能称得上一声“会听戏”的人,都把这样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文听陈,武看许。漓官所在的班子,就是这“文听陈”的陈家班了。
陈家班在梨园这一行当算得上世家,家学渊源,能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如今当家的第七代班主陈晖,在官生行当中也要数头一位。大凡有些权势富贵的人家,每逢办喜事做寿,必定请班子到家里来唱戏,几乎已经成了风气,不请不行,请的班子没名气还会被人笑话。就在这个请班唱戏和端午节吃粽子一样风行的年代里,能请得起陈家班的依旧屈指可数。除了皇家,也就是大将军府柳家、虽然已经没落但曾经盛极一时的左相府东方家、右相府吕家、以及公主府这几位。
如此名气,如此排场,还有皇家撑腰,人们对陈家班可谓趋之若鹜,尤其是班子里的当家闺门旦漓官更是身价万金。能听她唱一曲,是多少风流男子明知追求不到却还是一生追求的美梦。形容伶人唱得好有一句诗叫“一曲红绡不知数”。但是这句话可不能用来形容漓官,人家那一曲唱完,红绡算得了什么,金玉又算得了什么,说是“富贵不知数”也不为过。据说当朝大司马吴梓城的公子曾经想求娶漓官为妻,聘礼满满堆了一屋子,人家漓官看都没有看一眼,斩钉截铁地一句“不嫁”,硬是全部退了回去。从此这吴大公子便害了相思病,久治不愈,现如今还在城郊别院里修养着呢。
听到宾客的窃窃私语,正席上那位一直专心致志低头摆弄白瓷酒杯的威严男子终于把眼皮抬了起来,剑眸如星向四周一扫,最终落在戏台上。台上的漓官正唱到“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一句,身子微转,眸子淡淡眄过来。四目相对,男子意味不明地嘴角一弯。
戏仍在继续唱着,场景却已转换。杜丽娘——也就是漓官此刻端端跪在方才落座正席的男子面前。浓妆粗略地卸去,露出净瓷般的肌肤,眉眼精致,腮凝新荔,两滴未擦净的水珠盈盈挂在鬓边,衬着一头乌发熠熠生辉。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依旧把玩着酒杯,杯中却无一滴酒,随意地开口。
“奴家漓官。”漓官低头欠身,将眉目敛得更加温顺。
“我是问你本名叫什么。”
漓官身形一顿,迟疑片刻,“陈枋。”
“本家姓陈?”
“奴是陈班主捡来的,不知道本家何姓,只能跟着姓陈。”
男子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半晌道:“赏。”
两旁的小厮早就备下不少金玉锦缎之物,听见一个“赏”字,赶忙手忙脚乱地端来好几盘子。漓官刚要磕头谢赏,却见男子眉头一皱,“都是些什么没处放的东西,统统拿下去。把那枚云纹如意佩取来。”为首的侍者闻言略显诧异,很快神色如常,脚步轻快地取了东西来,双手捧与漓官。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这样小心?漓官心下疑惑,不敢怠慢,直起身子双手接了,却见掌中一汪碧绿,雕刻成如意的形状,竟似一泓湖泊,流光溢彩,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漓官讶然抬头,正撞上男子凝视她的目光。一股迫人英气袭来,逼得漓官不敢直视,慌乱地低下头去,双颊霎时染上红晕。
男子没再出声,漓官磕了一个头匆匆离去,心下细细思量。已过中年,英气勃发,沉稳冷傲,有运筹帷幄之风。这样的人普天下只有一个——大将军柳蓟。
大概柳大将军为人冷峻喜怒无常已经名声在外,这边陈班主不知是福是祸,等在戏台下急得都冒出汗来。远远见一抹纤影袅袅而来,戏服水袖搭在身前动若浮光,常人看来随意的走动都有一种舞蹈般的优雅。陈晖赶上去一把拉住漓官,见她神色无恙,方才松下一口气。漓官敷衍了几句就径自回后台了,对赏赐的事却是只字未提。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陈班主很快忘了这次寿筵的异常,每日依旧挂牌唱戏,直到命中注定的那一天。
所谓命中注定的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初秋清晨。时辰太早,班子里负责洒扫的小伙计还未起来,其他人更是沉睡于好梦之中。门外传来叩门之声,值夜的门房睡眼惺忪,双手随意拢在袖子里,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匆匆忙忙应着。打开门的刹那,门房就愣在当地,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强烈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门外人却等不得,径直闯进这所小小四合院。朦胧晨曦中,身后浩浩荡荡一队人跟进来,两个人抬着一个大箱子,一共倒有三四十箱,满满挤了一院子。陈班主听到动静整理着衣服跑出来,登时整个园子的人都被倒腾起来,挤在窗户边看热闹。
却说造成这场混乱的当事人一派淡定,欠身向陈班主一揖。陈班主定睛一看,吓一大跳,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柳家大管家却是哪个?再看看他身后的一群人,陈班主只差点没跪下,心里暗暗叫苦:自己不知是怎么得罪了柳大将军,这几个月怎的转跟他过不去?
陈晖心里虽然苦,面上还得赔着笑,“柳爷万安。这么早的时候不知您老大驾光临,敢是将军有什么吩咐?”
柳管家淡然一笑,“吩咐不敢当,我家将军让我是来提亲的。”
提亲?陈班主一口气结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向哪个提亲?提给谁?”
“当然是为我家将军向漓官姑娘提亲。”柳管家笑得和气,语气却不容商议,“先夫人在世时与将军伉俪情深,是以先夫人仙逝后将军十年没有再娶,此番却对漓官姑娘动心,不能不说是缘分使然。将军吩咐了,漓官姑娘进门算作续弦,一应礼制一如正夫人之位。聘礼都抬来了,快请新夫人收下吧。”
陈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自知柳家世代武将,行事一贯雷厉风行,柳管家能与自己费这么多话已是天大的礼遇。况且漓官能嫁进将军府,还不是做妾而是续弦,实在是称心如意的归宿。任你头牌也好,当红也罢,戏子终究是戏子,人微言轻,命如草芥,捧你时你是头牌,踩你时又有什么办法。若能嫁入官家有个依靠,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结果。可是漓官到底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谁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这大将军府可不是陈家班能得罪得起的,要是再来一回司马公子那样的事……只怕整个班子都得给漓官陪葬。
半日,陈班主斟酌着开口:“那个……柳爷,漓官这丫头吧……不太好办…那个…能不能先跟她商量商量再回复将军……”
陈晖哆哆嗦嗦地说完,预感到天都要塌下来了。没想到柳管家依旧很淡定,“那就劳烦陈班主这就去问,我在这等着。”
一盏茶后,陈班主恍恍惚惚站在柳管家面前,依然有一种强烈地不真实感。难道是柳管家特意算好良辰吉日才来的?以前怎么说都不肯嫁的漓官这次竟然十分顺从地点了头。
至此,这趟下聘宾主尽欢,一切都顺风顺水,陈班主甚至有种错觉,这只是表面的顺利,不知道什么时候事态就会急转直下而一发不可收拾。好在陈班主的错觉终究只是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十日后,花轿来到陈家班,风风光光地把漓官抬进了将军府大门。
一般而言,续弦在夫家的地位不是很高,婚礼相比原配也要潦草很多。如果这续弦再是个卑贱的戏子,夫家更是含羞带臊不欲张扬,基本花轿悄没声抬进门就完了。可是柳将军不是一般人,漓官——现在应该叫回本名陈枋——的婚礼排场盛大,豪华隆重,朝堂上下八成以上官员都收到了喜帖前来观礼。陈枋只身一人在戏班子里,嫁妆只有那几套戏服,尽管陈班主和班里的师兄弟姐妹都有所赠送,终究上不得台面。柳管家想得周到,依外面的式样为陈枋办了一份陪嫁,出家当天抬着随花轿游街,这样看起来也不那么简薄寒酸,像个大家小姐的体统了。喜日那天花轿和嫁妆队伍从陈家班抬出,整整绕京城一圈。大将军娶妻,当红头牌出阁,满城人都出来看热闹,直把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都说漓官好福气,不仅攀了高枝,难得柳将军如此看重她,当真是情深义重。
这厢陈枋盖着盖头水米未进地坐了一天,从闺房坐到花轿再坐到喜房。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她昏昏沉沉,连时辰也分辨不出。房内到处都是红烛,把眼前红纱盖头照得迷蒙。就在她几乎以为要这样坐一辈子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枋本能地直起身子坐得更加端正,短暂的安静后,喜房里像炸了锅一样欢欢喜喜地闹开了。一群人在门外吹吹打打,喜娘声音清脆爽朗,大声颂着吉祥话。盖头蓦然掀开,陈枋下意识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光华璀璨的灯火,愣愣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人。
柳蓟,柳大将军。
她的夫君。
柳蓟淡然在她身旁坐下,眉眼间依旧是居高位者惯常的孤傲疏离,大红喜服也不能将他的冷淡融化半分,只有在饮合卺酒的时候,目光淡淡扫过艳妆丽容的陈枋,竟有一丝暖意。
终于,熙熙攘攘的宾客都已离去,大将军府恢复了往日的肃穆沉寂。这时陈枋才有时间好好打量喜房的陈设,屋里摆满了或折枝或盆栽的菊花,泼泼洒洒,却冲淡了几分吉庆。床前一对孩儿臂粗细的龙凤花烛垂下滴滴烛泪。陈枋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她不动声色将它们隐在袖子里。背对着喜床挑红烛的大将军手势一顿,头也未回,
“害怕?”
“.…..”
“那就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