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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如果有如果,便不再有以后

作者:舒青 | 发布时间 | 2017-05-07 | 字数:5630

长久以来我都是一个溺水之人,从前是方沐琤救了我,如今是秦沐原救了我,我没有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的那个晚上,我梦里梦外都是他。方沐琤已成为我的匆匆那年,成为我心底的记忆,而如今,我的心里满满盛着的是秦沐原,刚才的那个吻使我更加看清了自己的心,我要他,这辈子我都愿意臣服于他。

此时气氛刚刚好,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个吻的暧昧气息,秦沐原的一双笑眼看着我,使我鼓足了勇气准备对他说出那句已存在心中许久的动听情话。可这时手机却很不识时务地响了,我拿起一看,是一串无比熟悉又陌生的数字,我的心一动,一股苦味泛到了嘴边。

是我爸的电话。

是一串比中国移动还要熟悉的数字,也是一串比任何一个自动拦截还要陌生的数字,熟悉得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却陌生得每次都只有短短的一句对话:钱是否收到?收到。

即使是这样的短信,在我有能力养活自己的这几年里也已经断了,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也是我极为期盼的,这种靠钱维持的父女情分,使我每每想起,都有一种占人便宜的痛感。

认真想一想,这些年我与他之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父女情分可言,我们陌生得甚至连一个路人也不如。十岁之后我们之间唯一的亲昵是我高考之后填志愿那会儿,他把我叫了出去,我们坐在车上,然后他将一大堆资料摊到我面前,颇有兴致地和我讨论报哪个财经大学比较好。记得那日我们不欢而散,我看着那辆豪车在空旷的马路上扬长而去,心寒得犹如跌入了冰窖。他是我的父亲啊,这么多年他可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知我真正期盼的是什么?

手机还在响着,这很像我爸姚成钊的性格,是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锲而不舍。我想起了这几年各大媒体对他的评价,无一例外,夸赞的都是他身上的这种可怕的坚持。身残志坚的民营企业家已成为他的标签,他是无数深陷厄运中青年人的楷模,媒体给他的均是褒赏,从未有过其他不好的言论。多年前有一家小报记者来找过我妈,想从她身上挖出点什么,但很快就被我爸压了下去,那家报社从此踪迹全无。但这事却在樱花巷闹出了动静,我爸的再婚妻子金玉琦听闻此事,来找我妈大闹了一场,也正是那一次,金玉琦被我列入了黑名单,当然同被列入的还有姚家的每个人。

直觉告诉我,早已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如果一方突然联系了另一方,不是因为这一方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因为另一方走错了道而冒犯了他,他要来同你讨债了。

手机连续响了五遍后终于自动关机了,我对秦沐原抱歉地笑笑,“原本想对你说一句情话的,你看,好心情被这通电话搅乱了。”

“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没事吧?”秦沐原揉了揉我的头发,关切道。

“有事呀!”我摇了摇手机,笑着说:“手机没电了,我得拿回去充。”

“那通电话……”他欲言又止。

我笑笑,“是个小学同学。这几天一直打电话来,说要和我旧情复燃来着。”

秦沐原笑笑,在我的额头啄了一口,而我心不在焉地应着他,期盼他不要看出我的破绽。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点讨厌自己,如果秦沐原有一天知道我的若无其事其实都是假装,他对我还会一如从前吗?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1205,扔下手机就去卫生间冲澡。水能让我的心重归宁静,多年来这已成为我的习惯。这些年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却终究冲不淡身体内根深蒂固的血缘。从前在最绝望的时候,我曾经想过一死了之,幻想着把全身的血还给他,这段我前世欠下的债是不是就可以了了?可是我很懦弱,生命中还有太多的羁绊,我舍不得。

半个小时后,我从卫生间出来,这个方法今天似乎不太管用,满脑子都是那串数字,还有那串数字的主人。

我又做了些其他事,可是在我将所有干净的碗又重新刷了一遍、把被套床单换上了新的、把桌椅地板擦了两遍之后,那些内容仍停留在脑袋里,甚至连同从前拼命想要忘记的记忆一齐涌了上来。

此刻手机是安静的,但只要将它充上电、开了机,它便是不安静的,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可我还是将它在充电的同时开了机,同时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能乱了阵脚。

出乎我意料,上面的来电显示仍是原先的五条,但多了一个短信提醒,依旧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我本想将它删去,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开来。

“小镜,你奶奶刚刚去世了。”

依旧是短短的几个字,可他却是头一次叫我“小镜”,我霎时血往上涌、鼻头发酸,眼泪决堤,我哭了,是因为他头一次叫我“小镜”,还是因为那个我恨了许多年的人去世了?

短信是七点三十六发的,之前的几个电话也都在七点过半,此刻已将近十点,我想姚家那边此时一定手忙脚乱。

七月天的夜里明明闷热,我却不由得觉得寒凉,匆匆给秦沐原去了个短信,便躺到了床上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这于姚家来说是个噩耗,而于我,却是牵扯不清的烦恼,说不难过是假的,要不然此刻我的心怎么揪得生疼?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明白,那张亲子鉴定足以证明我的身份,可我为什么就那么不入他们的眼?我像是姚家养在外面见不得人的私生女,是不是在他们的眼中,我注定要惶惶不得善终?

我没有回短信,那一夜我睡得难得深沉,次日醒来头痛欲裂,昨夜在梦里好似将前二十几年又重新过了一遍,那感觉像趟进了一片沼泽地,差点拔不出来。

之后的几天里,我同往常一样,上班、下班、陪秦沐原,所幸这几天他也好像很忙,所以对我的“若无其事”大概看不出破绽。但是只要一到我独处的时候,那条短信就会冒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奶奶那张应该已经苍老的脸。

即使在以前,“奶奶”这个称呼我也叫得别扭,小孩子最是简单,她对我并不好,所以我也不怎么亲近她,反而是姑姑家的几个孩子很是得她的欢心,而我便成了姚家晚辈中最边缘的那一个。算一算,我与她已有十七年没见了,她的脸庞早已模糊,如今连回忆都是困难的。

我笑笑,最陌生的血缘,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突然很想打个电话给我妈,问问她是否也收到了消息,可我刚拿起电话,邵凌就推门进了来,我只得放下电话,无比镇定地看着他。

“你是来做说客的?”我问得很平静。

尽管邵姚两家这些年来已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但邵伯伯和我爸都是A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难免有些交集,所以姚老夫人去世这件事邵家不可能不知道,而邵凌必是为这事来的。

果然下一秒邵凌就走到我身边,问我:“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本来媒体是会报道的吧?应该是被他压了下去。”就像许多年前压下那些花边新闻一样。

“这一点我也没想到,大概姚叔叔想让老夫人安安静静地走吧。”

我笑笑,“你也知道他喜欢张扬?”

“这几年姚叔叔在A市是很风光,但小镜你要知道,他是生意人,需要一定的曝光度。”邵凌说。

“如果我是男孩子,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离婚了?就算离婚,他在媒体面前是不是就会认可我了?”我问他。

邵凌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对我说:“小镜,你又在钻牛角尖了。”

“我没有钻牛角尖!”我突然执拗起来,“我明明也是他的孩子,可他为什么在媒体面前从来都只承认姚文胤?”

“姚文胤是你的弟弟,小镜。”

“是啊,他是个从未被怀疑过的小孩,只有没被怀疑过的小孩才配用“文”字辈取名字。”我像个申诉未果的战败者,无力地垂下了头。

生活给我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原来我活在这世上,本身就是个玩笑,李江说得对,原来我才是那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人。

“小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纵使他有些事做得不对,但他终究是你的父亲。老夫人临终前想见你一面,她还是想着你的。”

我没有说话,此时我多么后悔看了那条短信,多么后悔在抑郁症最重的时候没有狠狠心杀掉自己。

那是我最痛苦的几年,是我被我爸、我妈、方沐琤夹击的几年,那几年整天想死,表面无甚烦恼,只有在四周荒静无人的时候,看着空旷无际的四野,才会将这些疼痛细细咀嚼,然后寻思用死来解决这一切。然而我还是有太多羁绊,仍是舍不得这一片红尘,我终究还是选择活了下来,原来死很容易,活下来才最难。

良久之后,我抬起头平静地问邵凌:“追悼会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九点,南山殡仪馆。”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小镜……”

“你先走吧,我想睡了。”

邵凌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走了,在他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叫住了他,我笑着问他:“明天我该以什么身份见她?是以姚家不被承认的女儿,还是一个陌生的路人?或者是一个闲得要命的闲人?”

邵凌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怜惜,十七年前遇到我的那个雨夜,他也是如此深沉地看着我。时光是个轮回,以十七年为期,十七年来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地,我曾经很想摆脱过去的一切,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只要生命继续,悲剧就会上演,就像次日的清晨,当我站在殡仪馆的大厅,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可笑的存在。

大厅里挤满了人,有想忘也忘不掉的熟面孔,也有常在电视上见过的A市各个领域的名人,老太太生前爱热闹,死后我爸终究不忍心让她孤单。我站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位置,却还是被人揪了出来。

揪我的人是我爸的妻子、姚文胤的妈妈金玉琦,即使是在葬礼,她仍打扮得风光且风骚,头发明显是精心烫过的,黑色的连衣裙也衬得她胸是胸、臀是臀。

我还未抬起头,她的话已如雨点般落了下来,“哟,这是谁呀!成钊,你还不快来看看?真是稀客呀!”

丫的,老鸨味儿十足!谁他妈傻了吧唧没事儿朝殡仪馆跑?丫的我脑子被门挤了才会跑到这里找恶心!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我已成了全场的焦点,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他们一定都在暗暗庆幸,谁也不会想到参加一个追悼会竟还附送一场热闹看,多划算啊!

金玉琦似要跟我杠上了,她紧紧抓住我不放手,而我的另一只手被邵凌握住了,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像个骑士一样准备解救我。一时间,我们三个成了殡仪馆的主角,而站在我们三个前方的我爸姚成钊,自始至终都置若罔闻。

邵凌跳过金玉琦,直接看向了我爸,他说:“邵叔叔,这些人里难保没有记者混入,如果闹大,我想对你只有坏处而没有半点好处。”

我爸依旧沉默不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这时几个姑姑走了过来,其中大姑姑跟金玉琦耳语了几句之后,金玉琦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我,这才愤愤地放了手。

而自始至终,他们之中谁都没有看我一眼,这本是一场多人闹剧,转眼间却变成了我和邵凌的有意闹场。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恍若跌进了冰窖,一时间觉得恍惚不能言。

主人离去,周围的人便渐渐地散了,但也有三两个聚在一处耳语,从他们的口中,我探听到原来此刻的我竟成了我爸姚成钊养在外面见不得人的小三,而我这个小三妄攀高位,竟闹到了追悼会上,小三终究斗不过正宫,你瞧她看上去多可笑。

是啊,我做了一个怎样的傻瓜,要来参加这场可笑可怜可悲的追悼会?

小时候我就不会讨所有人欢心,更不会揣测他们的心意,所以我才会被姚家抛弃,才会看着那条短信就妄以为那是我爸对我的怜惜。如今想想,其实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那不是怜惜,而是愤怒的质问,质问我:姚镜你真是冷漠,你奶奶走了都没有来看一眼,你还是不是我姚成钊的种?!

我是吗?我冷笑两声。我宁愿自己从没活过,你给我的永远是痛苦,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是不是真要我将血全部还给你,那时你才能放过我?

大厅渐渐安静了下来,人群将我当做跳梁小丑一般略过,肃穆的气氛随着哀乐笼罩在大厅的每个角落。伴着哀乐我退了出来,这片厅堂没有一个属于我的角落,从姚家每一个人的脸上,我知道在他们的心中我连一个路人也不如。

邵凌陪着我走下一级级台阶,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害怕我一个趔趄滚下去。在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我扭头对他笑了笑,“你可以放心了,这下我没有自杀的机会了。”

他看了看我,没说话。

过了良久,他说:“去我车上坐会儿吧。”

我点点头,就这样傻傻地跟着他走到停车场。当看到他的车旁停着那辆无比熟悉的豪车时,我的心还是狠狠地痛了一下。八年前的车已经有些旧了,果然岁月催人老,这些年我与我爸之间,究竟是谁前世欠了债轮回到今生来还?

邵凌帮我把座椅调到舒适的位置,然后又将天窗打开透了些气进来,而我任由他这样殷勤,从小他便是这样照顾我,他知道我难过的时候,讲什么话都是听不进去的。

他将一个保温壶放到我手里,壶盖已被他打开,我低头一看,是温温热热的小米粥。我扭头看着他,眼睛突然有点湿,嗓子却干干的说不出话来。

他笑笑,将我鬓角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说:“还有谁比你更不爱惜身体?不吃早饭对身体有害,你一个医生,还不知道这是常识吗?”

他随即将一柄勺子递给我,柔声道:“快吃一些,吃完我送你回去睡一会儿。”

我笑笑,“大白天的睡什么觉?”

“小镜。”邵凌眉头微皱,唤了我一声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而我也沉默地将小米粥一口口吃完,然后将保温壶送到他的眼前,笑着说:“你看我吃完啦。”

“小镜,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邵凌一边说着一边发动车子,“别怕,我们现在就离开这儿,他们不会看见的。”

我本来不想哭的,可是听了他这句话却还是掉下了眼泪。小时候我常常会在爸妈大吵之后躲到邵凌家,然后在邵凌的面前大声哭泣,每每如此,他就会将房间的门窗关得紧紧的,然后跟我说:别怕小镜,哭吧,他们不会看见的。

我想我的童年是块大补丁,而邵凌就是这块补丁上亮眼的花纹,他是我的避风港,从来都愿意做我的后盾,其实我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堪,但他从未嫌弃过,他永远都在我的身后,照顾伤痕累累的我。就像今天早上我早早的起床来到南山,他不会戳破我的心思,而是为我准备小米粥;就像刚刚我再一次被无视、嘲笑,他不会对我说什么安慰话,而是毫不犹豫地挡在我面前,将我带离那儿。

其实在邵凌面前,我又何须克制呢?我向来认为自己足够强大,不会再因姚家的任何人、任何事而悲喜,但其实我才是最懦弱的那个,我做不到真正冷漠,所以我输了。终于,我像小时候那样在他面前大声哭泣,这么多年的爱恨、仇怨、伤痛、委屈,终于在此刻爆发,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可以毫不顾忌的年纪。

南山到晨星公寓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而我也整整哭了一个小时,由大声痛哭到低声抽泣,再到无言的流泪,这一个小时似乎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是不是没那么难受了?”邵凌为我擦掉眼泪。

我笑笑,点了点头,然后问他:“你有没有觉得我特别的不堪?我是说,我已经好多年没在你面前哭过了。”

“有啊!”邵凌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哭得特别不堪!好在没化妆,不然会很吓人的。”

我也对他笑了笑,良久之后我对他说:“邵凌,我想和秦沐原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