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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没有宣判的“罪犯”

作者:何三刀 | 发布时间 | 2017-05-04 | 字数:4311

吴一凡所在的三营,驻扎在一座山麓的松树林里,战士们各自挖了掩体,被子一铺就可以宿营,倒也方便。而松树林的隐蔽效果绝佳,敌机就是在山头飞来飞去,如果下面的部队不放枪,它也侦查不到人影。

前几天,就在这片树林里,还临时搭起了舞台,祖国慰问团给这支前线野战部队上演了一整天的大戏,第一个节目是周企何的《花子骂相》,花子嘲弄官僚,体现了古代的阶级斗争,周扮演的花子骂得痛快至极,四川方言幽默,看得观众满堂喝彩。

第二出是陈书舫的《秋江》,她把尼姑陈妙常思凡的心境演得缠绵又细腻,直看得人回肠荡气。第三出是《小放牛》,青年演员晓艇、晓舫(陈书舫的女儿)载歌载舞地用旧调新词,赞美四川改天换地。

最后一出是《八仙过海》,表现何仙姑、吕洞宾等仙人与虾兵蟹将大打出手,剧情说明书上说,志愿军就是八仙,打败侵略者的法宝,就是全国人民的坚强后盾。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周企何、陈书舫都是川剧名角,在当时是红遍四川的明星,每当他们的戏码上演,万人空巷、一票难求是常态,而他们居然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来这荒山野岭为前线将士义务演出,确实体现了老一辈艺术家的家国情怀。

此时,戏台还没撤去,吴一凡却被捆在了戏台前的一棵大树上,等待死神的降临。

不一会儿,三营营长曾少聪,营副赵东,教导员邹俊才,副教导员王保和,以及各连排级干部,全部围了过来。他们听说吴一凡因打了败仗,要立即被执行死刑,莫不惊诧有加,可是这是团长的命令,谁能反对呢?就是多一句议论,也是不行的。

虽说郭团长是单独给吴一凡下达的作战命令,曾营长并不知情,但吴一凡毕竟是自己的下属,只要枪一响,这小命就没了,而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谁都清楚不过的道理。想来想去,曾营长还是决定拉下脸面,去跟唐排长说情。

曾营长的说辞抓住了两点,一是吴一凡是自己的下级,他犯错,自己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自己宁愿去找郭团长领处分,而减轻吴一凡的罪责,至少,他罪不至死。其二,就算吴一凡罪该致死,但也应该通过军法处来审判,而不应该不走组织程序,莫名其妙就给毙了。众人立即附和,都说曾营长讲的太对了。

谁知唐排长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作为警卫排长,在他眼里只服从郭团长的命令。假如郭团长喝醉酒下令他去把贾师长干了,保不准他二话不说就要去师部打上几梭子,打不打得过师部的警卫营,那是另一回事。你要认为他这算愚忠也可以,但哪个首长不是喜欢脑子一根筋,对自己达到愚忠状态的警卫人员呢?

所以,唐排长对曾营长的回复是:屁话少说,闪开,我要执行任务!

现场气氛紧张得让众人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

唐排长打开驳壳枪的枪机,走到吴一凡面前,把枪在他脑袋上晃了两下,问他:“吴一凡,团长叫你打胜仗,你却白白搭上了42个兄弟的人命,你这败军之将,死前还有什么话说?”

吴一凡倒也不惊慌,要知道入朝以来,早已见惯了生死,他说:“我也没啥好说的,只能怪自己无能,枉送了42条人命,来吧,这也是我最好的解脱。”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唐排长提枪在手,转到了吴一凡身后,眼睛在目测着他的头颅位置。谁都知道,只要他一扬手,这小命就永久消失了。

就在这时,秦参谋突然站了出来,他对唐排长说:“慢。”

唐排长有点惊讶,但立即关掉了枪机。因为秦参谋已经走到了吴一凡身边。

吴一凡已经闭目等死,这时耳边却响起了秦参谋的声音:“一凡,你是有妻儿老小的人,还是给家里人留几句话吧,作为老乡,我一定给你带到。”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吴一凡怒目圆睁骂道:“去你妈的秦兆国,到这个时候来装好人?还给我说是老乡?这仗是我要打的吗?打成这样,真的是我安排指挥的吗?团部混蛋,让我来背锅,你狗日的不得好死哇!”说完,这个坚强的汉子,竟然脸上挂上了两行泪水。

没曾想到,挨了骂的秦参谋并未恼怒,他回头对唐排长说:“先别忙,要说这事,团部确实也有责任,我也有责任。这样吧,大家赶快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枪下留人。”

唐排长也骂了起来:“娘的,团长已经命令执行枪决,还怎么留人?奶奶个熊!”

曾营长一看这状况,一个眼色,众人立即把吴一凡围了起来,这时唐排长真后悔开枪晚了。

姜还是老的辣,曾营长此刻想到,郭团长正在气头上,要他收回成命不可能;要去师部、军部搬救兵,也不可能,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么离这里最近,又可能压得住郭团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慰问团的黄团长。

他把这想法跟秦参谋一说,秦参谋直叫好!

于是,邹教导员和赵副营长立即飞奔着去找黄团长,找着了,三人再飞快地找郭团长。郭团长一看到赵副营长和邹教导员,就问小唐怎么还没回来?执行个死刑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慰问团的黄团长原来在部队也当过团长,现在是重庆一家大型国企的党委书记,要说军事素养和政治素养,那都是一流的。他微笑着把郭团长拉到一边去,用四川话呱呱唧唧地说了一通,走过来的时候,邹教导员和赵副营长只听到了一句:“这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

而郭团长对他们二人说:“既然祖国慰问团的亲人们都替他说情,那就算了嘛。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直接把人给我交到师部去,看师部怎么处理。”

说起来,吴一凡真正的顶头上司是邹教导员,他一听这话,放开脚丫子就跑,传令去了。

吴一凡就这样侥幸活了下来。不过当夜到师部的时候,他还是被捆绑着的状态。

师部坐落在离团部约二十公里的一座防空洞里,四壁都是用原木垒成的,挂着几盏马灯,墙上挂满了作战地图,门口遮着厚厚的门帘,以防止光线外泄。

团部警卫排派了一个班把吴一凡押到师警卫营,办了交接手续就算完成了任务回去了,师部的保卫干事小江来给贾师长通报情况,请求指示。

贾师长想了想,就叫把人押来,他要见一见。

贾师长对吴一凡来说并不陌生,在好几次的团级干部扩大会上,他都听过贾师长讲话。不过,贾师长铁定是不认识他这个连级干部的,而且,他还是个政工干部。

贾师长把吴一凡看了好一阵,这才说:“吴一凡呀吴一凡,听说今天下午你差点被毙了?”

吴一凡点点头:“是的,贾师长。”

贾师长又问:“如果毙了,你觉得死的冤吗?”

吴一凡说:“从我打了败仗,白白葬送了42个兄弟的角度来说,一点也不冤!但是,从组织这场作战的角度,我既未请战,而且也不适合指挥作战,却把我放去打了这一仗,我真觉得很冤,比窦娥还冤。”

贾师长闻言笑了笑,说:“他妈的果然是书生,还窦娥呢,是不是还想遇见青天大老爷啊?”

见吴一凡梗着脖子不说话,贾师长就示意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了,这才说:“教训深刻啊同志!42条活生生的生命让你这无用的书生给灭了,按说啊,就是杀你三回也不为过!”

一听杀三回也不为过,话到嘴边的吴一凡,瞬间又无话可说了。

这时,师政治部冯主任接了一句:“就是杀他三回也没用哇,那42个战士已经不能起死回生了嘛。”

“话是这样说,”贾师长把脸转向冯主任,“老冯,你是管政工的,这个指导员的事就交给你处理吧,既要惩前毖后,又要治病救人,我看最好还是不要当作敌我矛盾处理。”

“好的,”冯主任扭头对吴一凡说:“随我来。”

在冯主任住的窑洞里,吴一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个一清二楚,冯主任听了半天都没有表态。后来他说,这事看来没有那么简单,团里一定是事先把作战计划报到师里了,不然也不可能炮火准备比平时多了三倍时间;你这败仗表面丢的是郭团长的脸,实际上还丢了贾师长的脸,你懂不?所以要杀你三遍也不为过哇。

话说到这份上,完全是政工系统内部的口气了,有那么一刹那,吴一凡终于有了“找到组织找到了党”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吃饭打碎了碗、最终却躲过了父母一顿打骂,他的鼻子禁不住感动得有些发酸。

末了,冯主任告诉他,为了扳回脸面,赢得尊严,你们团今晚正在组织三营策划反攻,一定要在明天天亮前夺回那个642.8高地,争取让慰问团回去前上高地摸一摸我们的红旗。你去警卫营搭个铺休息吧,如果明天捷报来了,你这事就好处理了。

吴一凡坐在警卫营挖的掩体里,迟迟不能入睡,因为前后这24小时,自己所经历的,好像已经有好几个世纪的事情,甚至不像发生在自己身上——对了,用一个词来描述,那就是“恍然如梦”。从党员干部,快要到战斗英雄,转眼却成死刑犯,这会好像又是犯罪嫌疑人,他闹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头脑一直昏沉沉的。

不过冯主任告诉他,三营今夜会发动反攻,这令他开始专心想这个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希望反攻失败,如果死了更多的人,阵地却没能夺回来,那么可以反衬出,要拿下这个阵地难度很大,似乎这样能减轻自己的责任。

可是,他知道去反攻的,一定都是自己熟悉的战友,三营的许多面孔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假如这些熟悉的面孔都变成了血肉模糊、肢体不全的死尸,那又于心何忍啊!他甚至想扇自己的耳光。

自己一个人的生死荣辱,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他怀着深深的自责,最后还是迷糊了过去。

天亮了,树林里的鸟儿发出了热烈的歌唱,唤醒了还在沉睡的人。

对于鸟儿来说,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一天的生活都值得歌唱,因为它们没有阶级思想和功名利禄观念,只要早起,就有虫吃,有食物就幸福感爆棚。

人当然不一样了。

吴一凡揉着惺忪的眼睛,又被人带到了贾师长面前。他不知道贾师长夜里有没有睡觉,这好像是个铁人,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一团火苗。

贾师长见到他,掩饰不住兴奋,老远就说:“来,来!书呆子,你来看看人家曾营长是怎么打仗的!”他把吴一凡领到作战地图前,拿起指挥棒指点道:“左翼迂回一个排,右翼穿插一个排,正面组织一个排火力掩护,另一个排佯攻,没用一发炮弹,不到两个小时,以13人的代价,全歼美军37人。书呆子啊书呆子,我真的又想把你毙了!”

吴一凡知道这个打法才是我军经典的战法,大不了攻击部队穿山越岭多跑一些路,可是少流血少伤亡,那才是硬道理呀,这个比啥都有说服力。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无话可说。

师部的其他首长都兴高采烈,说这一仗打出了军威打出了水平,祖国慰问团的同志们战地参观的效果一定会很满意,总算可以对后方的亲人们有个交代了。

“说吧,对这个书呆子怎么处理?”贾师长总算想起,面前这个家伙还在等候发落呢。

政治部冯主任主管这事,他表态说:“本来呢,初步意见是上报军法处,由他们判。现在三营已经把阵地夺回来了,而且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小吴,再说慰问团的人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从轻处理。”

其他首长都看着吴一凡,师参谋长齐波还说,“哎,反正阵地已经拿下了,就从轻处理吧。”

这下大家都把眼光转向了贾师长,贾师长说:“要开会了,冯主任你说,到底怎么搞?”

冯主任说:“出于爱护青年干部出发,我看还是保留党籍,先解除职务,人嘛,送到军部挑夫班去劳动改造一段时间,以观后效。”

贾师长只说了四个字:“我看可以。”

领导们要忙着开会,吴一凡只好退出来,保卫干事小江问他处理结果是什么,他说保留党籍,人先到军部挑夫班劳动改造,以观后效。小江说,保留党籍就好,你到挑夫班好好改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