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之章:山鬼之谣
最初的天地,是什么模样的呢?
没有共主,没有分割,甚至连所谓的四海与八荒都没有,天地万灵唯一侍奉的主人便是后人称之为父神的男人。
而娉淼便是诞生于那时只能称之为北方的一座雪山,如火如荼、唯一一朵开成了血红色的雪莲花。
事出反常,必定为妖!
不过百岁才将将化形的她就被同族以异族为借口丢出了雪山,并被族中长老下令此生不得再回诸神峰,如有违背,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没有共主的天地本就乌烟瘴气,仙要修行,妖亦也要修行。可仙修行吃的是天地灵气,那妖要修行,吃的又是什么呢?自然是有修为的仙,而彼时那年幼得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娉淼又如何能在那些饥肠辘辘的妖族手中存活?被丢出雪山不过三天,便被妖族寻上了。
一个不会反抗的食物。
身边全是满嘴獠牙的凶狠妖物,住惯了银白无际的雪山,娉淼哪里会晓得这些妖物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们抓着她的手,抓着她的脚,彼此间丝毫不顾忌的在她面前商量着要如何吃了她,甚至还有妖族为了抢一个部位的肉大打出手。
妖物,就是这般污秽的吗?
她虽是雪莲出身,但却是生在了父神亲钦的雪莲神一族,生下来便是仙气缭绕的仙族,自然和这些下等生物经过成百甚至上千年都不一定能化形成功的妖族不同!可她今日......今日就要葬身在这些污秽的妖族口中,成为他们的腹中食了,这是何等的耻辱!
“看来你们是找到了食物,也不知晓,本尊可能与你们分一杯羹?”
就像经历了一个春秋,百花谢了又开,树叶枯了又绿,有赤豹拉着辛夷车而过,车上桂枝编织的旗帜随风摇摆。娉淼瞧见那乘着辛夷车怀抱着花猫的女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一头乌黑的秀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女子赤着足含着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就好似见到了故友单纯的想打个招呼那般,可娉淼却感觉到周围的妖族却都渐渐地松开了她,然后瑟瑟发抖。
“你们似乎不大欢迎本尊,难得本尊与你们相处了这么多年。”
那女子依然笑意吟吟,可周围的妖族却如大难临头一般,皆化作青烟散去。
她,得救了?
女子见那些妖族也走了,确定了他们不会再回来之后又乘上了辛夷车,似乎就要走了。娉淼咬着唇犹豫许久,才往前走了两步,对着那明显一副生人勿进模样的女子欲要开口,却被那女子抢了先。
“你莫要谢我,也别说些什么要报恩,这样的话我早就听腻了。若你还有些脑子,马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不若下次再遇到我可就不会如同今时今日这般多管闲事了,这位小仙人。”
女子撂下一句话匆匆离去,就好似从不曾出现一般,到最后娉淼却是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
后来,娉淼在人间遇到了个比她年纪还小,却厉害百倍的小仙人,与他一同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数百年才终于捱到了天地共主的出现。天地共主出现,各处但凡是有仙身的仙族都封了号,就连娉淼也混了个红莲仙子的称号,四海八荒九州天下由此诞生。
只是那许多年前救了她的女子却再也没出现过......
尔后,又过了许多年,同娉淼一起共度难关的少年愈发出色,修为也愈发精进,有着他的庇护娉淼行事更加肆无忌惮,每日不是饮酒赏花便是调戏各路长得算是俊俏的男仙人。为此,彼时还是少年的止灼没少说过她,只是说的次数多了,自己也懒得管了,随她作去。
大概是应了因果轮回终有业报的劫,一向喜欢作的娉淼作不下去了,因为......
——她又遇到那个人了。
不,不对。
那时救她的是个少女,而现在她见到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
娉淼盯着父神身前跪着的人瞧了许久,尽管他的打扮与那女子十分相似,可终究是个男子!
父神高高在上,瞧着底下跪着的少年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封神之时忘了她是本君的失误,但既然她已经死了,本君就算现在给她个神位也是不合规矩的,往后,她便叫山鬼吧。”
父神上位,天地间大大小小的仙人都封了神位,就连人间界地里的老头都封了土地,却独独忘了一个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啊?
可是他们又能如何?他们又能如何?父神说不封便不封。
那跪在地上的男子沉默不语,大抵也是觉得亏欠,父神又开口:“既然你阿姐逝了,新的山鬼也诞生了,你自然是没道理继续住在哪里。不若本君就封你个神位,封地西跶。”
西跶。
娉淼掰着指头算了算,她家止灼的封地是北境,离那西跶最是接近了,依她对父神的了解,越是疼爱的子民封地便越大,她家止灼是父神的亲生子才会有这么大的一块封地,可那男子左右不过山中之神竟然也能得到这么大的一块封地......这可是相当于将四海割了一块给他呀!
父神如此大的手笔倒是让她对这男子愈发好奇起来了。
后来娉淼也是占着封地的便利常常去西跶找那个在幽篁中一坐便是一整日,甚至有时候更长的男子。
他叫鸠歌,娉淼也是缠了他许久,甚至还用着他阿姐当年的救命之恩反复添油加醋的说了好几遍,他才肯告诉她他的名字。
鸠歌,鸠歌。
“那你唱歌一定很好听咯?”
“大概吧。”
不是大概,是一定。也是很久以后娉淼才有幸听过他唱歌,那日是他阿姐的忌日,他席地而坐,扁竹编制的帘子被晚风吹得哗哗作响。他同她说了许多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这般善言,很是开心,只是到了晚上他便不说了,只盯着月亮瞧。她学着他的模样也去瞧那月亮,只是她还没瞧出什么个花出来,他便开口了。
“我还没给你唱过歌吧,我给你唱一首我阿姐教我的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年轻的女子,与人相约,只是她等啊等,等到了下雨,等到了冬日,等到了白头,甚至等到了死去,她要等的那个人却失踪没有出现。她忘了回家的路,死在了山中,那人也始终没有出现。
娉淼是第一次听鸠歌与她谈论他阿姐的事,亦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唱歌,听着他歌声中那个一直等着爱人的女子,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早年救过她的那位女子。
“阿姐爱上了一位不该爱的人,到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也是意料之中的。”
翠衣的男子倚着竹壁,低垂着的脸被阴影遮掩,娉淼瞧着他这副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也有几分难受,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要喝酒吗?我瞧着你很难受的样子,你若是想喝酒,我就去止灼那里偷几壶过来,他酿的酒最是醉人了,一壶便可醉上百年。”
男子终于动了动。“......好。”
娉淼如约去止灼那里寻了酒,却不是偷而是止灼亲手丢给她的。止灼酿酒的手艺算是一绝了,早前被父神丢下下界与她初遇时她便是在寒冷的冬日喝着他酿的酒取暖的。可这酒也却是醉人,鸠歌与她统共不过喝了三壶,却实打实的醉了七百年。待七百年她与鸠歌都醒了后,父神已殒灭。
下三界魔族见父神殒灭蠢蠢欲动欲要上九重天篡位,所幸鬼族不愿与其同流合污至今未敢上天近犯。
酒醒了的鸠歌听闻此事的第一反应便是拔了随身的剑,上了九重天。
他对她说:“阿姐死了,那人也死了,这世间我早已无所求了。与其无所事事的活着,如行尸走肉般数着永不见底日子过,还不如让我无所顾忌的上一次战场,就当我为我阿姐与他做这最后一件事,也不枉我阿姐爱了他这么多年。”
他走得决然,一人一剑一青衣。
娉淼抱着那夜他们还没喝完的酒,又在一个相同的月下坐了许久,才痴笑着回了北境,然后将止灼酒窖中的酒都喝得精光,尔后,一梦万年。
梦里光阴,梦外年华。
待娉淼再醒来的时候,世间万事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九重天上有了新的主人,魔族经过数万年前的那场大战元气大伤,并签下了永不进犯仙族的契约。世间万事似乎一切皆美好,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有着好听歌声的男子,不见了。
他死了。
他死了呀!
那个会与她讲着他阿姐故事的人,那个会为她唱歌的人,死了啊!
梦醒后的娉淼抱着那酒壶,身前是止灼和他最近刚收的大弟子,他那大弟子同他一般模样刻出来的似的。她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简直是木板翻出来的人,终于哭了出来。
“阿灼,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嗯。”
“他会给我唱好听的歌,会给我说故事,还会陪我喝酒......其实我都晓得的,我都晓得的,他那个人呀哪里像是会喝酒的人了?说什么难过,其实也不过是我拉着他喝的罢了。”
“嗯。”
“阿灼,我醉了多久?”
“不多不少,七万年整。”
原来......已经过了七万年了吗?七万年后的月色依旧如同七万年前的那般美好,她瞧着北境的月亮,似乎又想起了她望着他离去的那个夜晚,他捏着剑笑着对她说:“淼淼,不要哭。如果我死了,你就当我去陪我阿姐了。若我还活着回来......我便娶你为妻。”
为什么你不活着回来?
为什么?
因为你......是抱着一颗赴死的心去的吗?既然如此,又何必与她许下那样的约定?不知道这样是会耽误别人的人生吗?
他怎么会知道,当她听到他为了能早早结束仙魔两族战争,为避免更多无辜百姓遭受牵连,只身入了敌营与那魔族头领同归于尽,才换来的这场平静时,她几乎将止灼酿了几千年的酒喝个精光。
娉淼说着说着,泪又流下来了。
只是往后的数万年里,就算四海八荒有再多的人诋毁娉淼这个红莲仙子,就算整个九重天都怀疑她是妖魔故而几十万岁都嫁不出时,天帝甘愿默默无闻地护着她,便是因为在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场战役中的那位功臣将她托付给了他们。往后不管是他们中的谁继任了天帝的位置,都得无条件的护着她。
免她忧伤,免她难过。
可她的忧伤难过,又怎是旁人能免去的?
后来,行事诡异的红莲仙子不知去哪寻了些更加诡异的灯盏,放进了天帝赐予她的长生殿中,然后整日守着那些灯盏......不对,是守着那唯一一盏熄灭的灯,一守便又是数万年。直到某一日——
那盏烛灯,亮了。
“阿灼,我要去寻他。”
“那便去吧。”
“可他......可能早已忘了我,我若是去寻他,他不要我了怎么办?”
“当初是如何缠上他的,如今便如何做。你何时也变得这样蠢了?”
向来只往返长生殿和紫竹居的红莲仙子,下界了。
“喂,你可曾见过,我的阿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