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雀屋
十岁那年,爸妈离婚,其实并不觉得有多难过,两个不爱的人分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单身女人不易,我妈在独自带着我生活的那些日子里被生活熬得干瘪瘦弱。于是我只能拼了命的学习,期盼用好成绩来使她稍稍开心。
十岁的我已经懂得,我和我妈从此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俩相依为命,福祸相依。这种想法使我油然生出一种大义凛然的壮烈感,如果就这样生活下去,生活未必不会一路高歌。
“生活”到底是什么,十岁的我其实并不明白,但“生活”常常会跟我开玩笑,即使我十分不愿接受,我妈还是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很遗憾,她率先英勇地跳下了小船,留我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一个又一个黑夜。
她和李江的约会是偷偷进行的,像极了欧洲那些背着侯爵、伯爵丈夫偷偷幽会的夫人们。她开始花很长的时间打扮,会在做家务的时候兴起哼歌,她的脸颊开始红润光泽,她又变成了那个人人口中永远不见老的杨慧。或许她以为可以瞒过我,但她忘了她的女儿从小就是个小福尔摩斯,她恋爱的蛛丝马迹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将她视作一个背叛者追踪,她背叛了她与我爸离婚那晚抱着我哭时说的那句话,她说:小镜,从此以后咱娘儿俩就相依为命了,妈妈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都守在你身边。
那晚我哭了,并非因为她承诺的内容,而是因为承诺本身。其实我一直想跟她说:妈妈,谢谢你还那么爱我,你以后会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小镜才不会让你受委屈。
李江是在我十五岁也就是爸妈离婚五年后出现的,他的出现令我始料未及,使我觉得自己头一次成了一个傻子。
那年夏天如同以往的每一个那样平常。下午有体育课,我因忘带球鞋,便趁着午休时间匆匆赶回家去拿。通常我妈是不睡午觉的,而那天书店关门,我便隐隐地感到奇怪。当我走进院子,我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异样的味道,我本能地看向最东边我妈的房间,窗户是关着的,而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一声小兽般的低叫声,那声音是燥热的,也是沉闷不安的,是痛苦的,也是痛快酣畅的,这声音混合着夏日的滚烫热气铺散到我的全身,使我顿时感到一阵晕眩。
我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我为我的轻手轻脚感到羞耻,我像个行为不耻的偷盗者,去偷窥别人的欢愉。这是我头一次做一个偷盗者,偷的是我妈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欢愉。
房间的门虚掩着,从透出的那条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全貌。我看见我妈散乱着长发,像头野兽般在一个山头疯狂地蠕动,她瘦弱的后背弯成了一个山脊,在那个山头上痛快地高低起伏。她被这痛快折磨得发出闷闷的低喃,她伏在一处黑色的草丛中喃喃地叫着:李江,李江,我好痛快啊……
我疯了似的逃出了院子,待我摊开手去擦掌心细密的汗,我这才发现我忘了拿球鞋。体育老师很凶,她说上体育课必须要穿球鞋,否则后果自负,而我不知道我要负什么后果,那个下午我便一直都在街上闲逛。我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刚才的情景,那个情景中的我妈把我吓坏了,她从来都是柔弱漂亮的,刚才那个凶猛丑陋的女人是她吗?
我突然想起了我爸。难道我妈与他在一起的这十年,他一直没让她痛苦而又痛快?那一刻我很想见到他,很想当面问问他。而五年了,我和我爸仅有的几次见面已使我对他的印象很淡,我突然很想问他他的腿还好吗?
小时候的那堂电脑课,我查了关于小儿麻痹症的所有内容,我惊喜而又落魄地发现小儿麻痹患者是可以站起来的,他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动,完全不需要轮椅的帮持。起初我觉得因为我的原因已经够让我爸受累的了,便小小年纪总表现出一副无比强悍的样子,可是当亲子鉴定报告出来的时候,我爸竟突然将我抱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我被自己打了脸,我的一厢情愿助长了他的威风,他只不过是从未将我视作亲生女儿看待罢了。其实有许许多多次,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都抛开轮椅自如地站了起来,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动,只不过是一只脚高一只脚低走得有些丑陋,而我是他女儿,又怎会嫌弃他。
那个下午的我,与幽灵一般无二,五年来我头一次主动想去看看我爸,期盼他能像唯一的那次抱我在腿上那样与我亲近亲近。可我在街上游荡了半天,才终于发现我竟不知道他的住处、电话,我与他的关联仅仅体现在一张银行卡上,他负责打入,而我负责接收,我想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女儿。
曾经,除了银行卡,我们之间还连着一条血缘带,可是听说三年前这条血缘带上的情感被一个初生的男孩所取代,邻居阿婆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记得我当时是带着笑听她说完的,我想我奶奶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她想要孙子的愿望终于达成了,我该为她高兴的呀。
我他妈高兴什么高兴?!我他妈也是肉做的,我不是人吗?我身上流的不是姚家的血吗?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这个消息我没有告诉我妈,但我知道她知道,邻居阿婆是个长舌妇,当年她没少跟我奶奶瞎掰扯,说什么你们老姚家几代单传,这个生不出儿子就换另一个呗,你家成钊堂堂大学生,腿不好又不是要命的缺憾,那比杨慧俊的姑娘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邻居阿婆说话没忌讳,我奶奶便不忌讳的听了,她的耳旁风终于起了效果,我爸和我妈很顺利的离婚了。
我知道我妈是想离婚的,她这十年来撑持这个家完全是为了我,他们离婚时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婆媳关系害死人,她终于可以解脱了。在他们离婚后我常常告诉自己不可以成为我妈的拖累,她苦了这么些年,也该过一过自己的日子了。
与我妈相依为命的这五年,我过得战战兢兢,那个“总有一天会出现的男人”比数学方程还难解,可是当结果出来的时候,我慌了,我发现我从一开始就走错了道,我将自己裹进一堆乱麻里,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妈却在这些障碍里畅通无阻。
确切地说,刚才的那一幕里我并未见到李江,但我一直知道他的存在,知道我妈脸颊上的红润是因为他。我真正意义上了解到他,是在我即将离开A市去上大学的那一晚,那一晚我妈不再当我是女儿,她将我视作一个可以聊天的女人,她决定在那一晚对我敞开心扉。
那一晚,我妈喝了许多酒,我头一次知道她的酒量原来这么好,竟怎么喝也喝不倒。可我知道她醉了,因为她流着泪同我谈起了李江。
她说小镜你知道吗?这么些年我一直活在黑暗里,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我皱了皱眉,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我说:“是我对不起你。”
她抽了抽鼻子,伸手要揉我的头发,而我别扭地转过脸去,那时我与她已有三年的冷战,再难回到从前的亲昵。
明明我已告诉自己要铁石心肠,可当我看到她胳膊停在半空晃神愣住的那一瞬间,我竟突然鼻子一酸。我又补充了一句:“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
这句话满含我的真心,但我知道她却听出了另一个意思。
她说:“小镜,妈妈从没觉得你是拖累,这些年有你在妈妈身边,妈妈才不会那么孤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你有没有因为一个字或是一句话突然想哭?我敏感地发现,我妈说的是“妈妈”,而不是“妈”,“妈妈”这两个字有一种魔力,它能将我带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她自称“妈妈”,我也叫她“妈妈”,而这些年,我有多少次没有叫她“妈”了?
明明我的心里已泪流成河,可是我依然牙尖嘴利地刺了她的心,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一种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刻薄的语气对她说:“哦?让您不孤单的可不止我吧?我记得就在昨晚你还和李江见了面。”
她看上去并不吃惊,也丝毫不避讳,她说:“是的,我昨天与他分了手。”
我有些惊讶,却装作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酒,酒明明不辣,却呛得我想掉眼泪。
我看着略失魂落魄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说:“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却流下了眼泪,她在我面前是那么不顾忌,这突然使我有些想哭。
其实,对于李江的出现,起初我是憎恨而又感谢的,他打破了我们原本的宁静,但的确是因为他,我妈才重新找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意义,而这一点,是身为女儿的我永远无法给她的。那个午后,我考虑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接受他,我等待着我妈主动告诉我他的存在,可是我从15岁等到了19岁,也未等来与他正大光明的相见。后来有一天我跟踪了他,才发现他原来是有家的,他的妻子温柔漂亮,他挽着妻子在菜市场与小贩讨价还价,他们有说有笑地过着美满日子。
他哪里像那个夏日疯狂的他?而我的妈妈,又哪里像如今这个在女儿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她?
多年后,我自以为我已经忘记了那个夏天,可是当我看到佟明山时,他们相似的气质突然变成了一把尖刀,将我的心里里外外剖剐个干净,那样的感觉如同方沐琤在我心里的记忆,在那一刻我才明白,许多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掉的,生活中总会出现一个相似的人来,替你回忆起那段过往。
酒吧也叫黄雀屋,那时还没有黄雀屋甜品店,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整个酒吧的外形是一个巨大的鸟笼,我觉得很别致,便带着兴趣常去坐坐。霍小渂那天没有见到佟明山,据服务生说,他们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是经理要见他也很难。
我想我很幸运,在第二次去的时候就见到了他。但生活又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我看到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正和一个一身休闲装扮、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在喝酒,看上去那男人似乎说了什么笑话,逗得我妈哈哈大笑,这笑是放肆、夸张的笑,是压抑了许久得到释放的笑。他们在幽暗里待了许久,而我在另一边的幽暗里也观赏了许久。
那一刻,我发现作为女儿的我一点都不了解我妈,而作为一个女人,我是不是就可以了解了?那时方沐琤已离开我五年,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因为一个男人而成为女人的机会了。
我不再看他们。我仰头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顶上的七彩灯晃得我眼睛疼。
那几年我从来舍不得闭眼睛,快乐的事从不会主动钻入脑海,可当闭上眼睛时,所有的不痛快却都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让人忍俊不禁。
在酒吧旋转的灯光下,我也跟着旋转起来,我的思绪飘到了那个午后,和15岁那年的午后一样阳光很毒,却有微风。
我是在B市见到李江的,那时我被医院派到B市第一人民医院交流培训,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在回A市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决定去喝杯咖啡。咖啡馆人不多,我找了个僻静的位子便要了杯蓝山,在我抬头去接咖啡时,却突然撞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我的心一惊,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李江,从前他都只活在我的幻想里。
我很随意地滑过他的目光,对那个服务生笑笑,然后接过了咖啡。我原以为李江并不认识我,可他却径直走过来坐到了我对面,并且还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
他说:“你好,姚镜。”
他的招呼很正式,使我有一种同龄人平等交流的感觉,事实上我们接下来的对话的确很“同龄人”。
我也跟他打了个招呼,我说:“你好,李江。”
他笑笑,打了个响指,向服务生点了杯玛奇朵。在这等待的期间,我们谁都没说话,好像谁先开口谁就先输似的。
服务生很快就送上来一杯玛奇朵。他沾了一口,嘴唇上沾了些沫,他抿抿嘴将沫子抿进嘴里,即使这是一个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但他的这个小动作却将他变成了一个欢快俏皮的小伙子。我妈是因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动作喜欢他的吗?不可否认,即便是现在,他仍是个俊朗帅气有魅力的男人。
在他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完,他终于开了口,他说:“你妈妈最喜欢喝玛奇朵。”他顿了一顿,又说:“你妈妈她,还好吗?”
我呷了一口咖啡,抬眼看他:“你是希望她好还是不好?”
李江似乎被我触到了痛点,他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但这痛苦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扭头看向窗外,喃喃道:“我怎么会不希望她好?我怎么会?”
我没说话。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却在做琼瑶式的表演,我觉得很滑稽。我端起杯子沾了一口咖啡,怎么觉得这么苦?
李江突然转头看向我,他的眼神里露出狠厉来,他说:“姚镜你知不知道你和姚成钊一样冷漠?”
我继续微笑着看着他。我心想我对你已经够礼貌了,难道你他妈要我对一个勾引我妈的有妇之夫感恩戴德?
李江叹了口气,先前的狠厉完全不见,他的形象瞬间矮小起来,穿着笔挺的西装也掩饰不了他的落寞。他说:“姚镜,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可我,又何尝不恨你爸爸?当年若不是他,我才是你妈妈要嫁的人。”
他的话信息量太大,我的脑袋里一团浆糊,我终于开口了,但依旧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得慌乱。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江已经要来了一杯啤酒,我想这间咖啡馆实在朝三暮四,销售的东西杂七杂八,如同接下来他同我说的话那般杂乱。可以我一个理科生多年培养的思维,即使杂乱,我还是听懂了。
他说:“姚镜,其实你才是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人,而不是我与你妈妈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你往你妈妈的饭食里下了药,所以我说你和你爸爸一样的冷漠。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你爸爸对她做了同样的事情,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呀!不,姚成钊比你还要狠,当年他以自杀来逼你妈妈,他利用了她的善良!嗬,他的那条病腿又算什么?!他得到她,却不珍惜她,你妈妈这些年,有哪一天是痛快的?”
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本以为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可是是老天让我又遇见了她,只有我能让她痛快!我们疯狂做爱,她因为我又活过来了!可她却为了你与我分道扬镳!姚镜,你和你爸爸一样自私,你们都是魔鬼,你们折磨她,对她施虐,她会死的!”
他仰头饮下最后一口酒,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姚镜,你要真的心疼你妈妈,你就该让她快乐。”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我只记得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袋里总会出现他的两片嘴唇上下启合的画面,他时刻提醒我的罪孽,时刻提醒我才是那个最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
灯光渐渐柔和起来,我睁开眼,发现我妈已经不在那个幽暗的角落了。我起身准备走,却被刚才那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叫住了。我皱了皱眉,他的文气使我想起了李江,使我顿生宿命的无奈感。
我逃了这么久,却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地。我索性坐下,坦荡地接受这个玩笑。
他说他叫佟明山,是这间酒吧的老板,他说姑娘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嗤笑了一声,好蹩脚的开场白。
我决定开门见山。我指指那个角落,说:“刚才和你聊天的那个女人,是我妈。”
佟明山笑了一声,却并不惊讶,他说:“原来如此!你们的气质很像,看上去像是一对亮眼的姐妹花!”
他说着坐了下来,很快就有服务生送过来两杯酒。他端起一杯递给我,说:“这酒叫醉爱,我亲自调的,尝尝?”
我没动。
他笑笑,放下杯子,随即端起自己的那杯饮了一口。他说:“我说谎被你发现啦?哈哈,其实你们的气质并不像,你是清冷,而你妈妈像一朵黄玫瑰,温婉美丽,但却寂寞。”
我问他:“你是单身吗?”
他被我的直接吓得怔住了。
我又说:“我妈妈杨慧,她也是单身,如果你可以,你们就在一起吧。”
“为什么?”显然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笑了笑,端起杯子饮了一口“醉爱”,我说:“因为你能让她快乐。”
“醉爱”的劲儿很大,我被冲了一鼻子,一串热流滚在了脸颊上,所幸我是在阴暗里,没人窥见我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