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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片泛黄的樱花瓣
我从不说梦话,我想我得打电话问一问对我说这句话的那个人。
电话拨通后只响了一声,我就听到那头秦沐原充满磁性又性感的声音。我从前拒绝用“磁性”和“性感”这两个词去描述一个男人的声音,总觉得做作且娘娘腔,但秦沐原的一把好嗓子,用这两个词实在恰到好处。
他说:“姚镜。”
我心里一惊。听得出来,他虽极力克制,但仍掩饰不住喷薄欲出的男性荷尔蒙,而与男性荷尔蒙直接相关的便是占有欲,雄性对雌性的占有欲。
他接着又说:“我想见你。”
我没说话,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又说:“Now!”
这个单词的占有欲显而易见,它可用来表示一种无比迫切的思想感情,通常是后缀语。我想秦沐原真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姚镜,我现在想见你”和“姚镜、我想见你、现在”,两个句式各有强调,而他很好地抓住了重点。
他久未得到我的回应,可以感觉到他在极力压制着暴躁。“姚镜,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你开门就能见到我。”
我急了。这栋公寓大楼里居住的大多是在附近上班的白领,以年轻女性居多,我不能保证她们都爱好文学,但我想她们一定都爱好八卦。
我说:“那好,你进来吧,钥匙在门口地毯上的夹层里。”
电话没有挂,我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秦沐原在找钥匙,很快,插钥匙和门锁转动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我屏住呼吸,暗暗慨叹这真是一场疯狂的冒险,想必我这是疯了,钥匙的秘密只有霍小渂和邵凌两个人知道,而我和这个男人两次见面加起来还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我这是怎么了?
我看到秦沐原一脸怒气的走进来,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墙上,冷着一张脸打量着我。我甚惶恐不安,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
我从未这么怂过,而他,也从未这么冷过,无论是在我与他为数不多的接触中还是杂志电视台对他的访谈中,他一直都是绅士温柔的。
我干咳了一声,指指一旁的沙发,招呼他:“请坐。”
他却径直走到我的床边坐下,看着我的目光灼灼,似是要将我看穿。
我更觉心虚,脸上绯红一片,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霍小渂告诉你的?哦,不是她还能有谁。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这番话说得甚没有水平,完全在自问自答,我想秦沐原一定觉得我很肤浅,果然和作家交流得先充实一下自己的灵魂。
秦沐原完全没有理我,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甚复杂,有愤怒,有伤心,也有隐忍。他渐渐地靠向我,像所有言情剧里发展的那样,他很快就把我逼得紧靠床背,我吓得不敢动弹。
他,这是要霸王硬上弓?
他全身的气息将我紧紧地包裹,好闻的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将我逼仄得快要窒息,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静距离的接触异性,我的大脑已经不受控制,手紧紧地扯住 被角,脚趾尖都在发抖。
下一秒,我说了此生最大胆的一句话,我说:“秦沐原,你是不是想要我?”
秦沐原脸上雄性对雌性的占有欲慢慢褪尽,取而代之的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他无比温柔地揉了揉我头顶的乱发,然后笑着问我:“你的腰可以吗?”
我是个行事严谨的理科生,对于任何问题我都力求考虑严谨,我很认真地想了想他的问题,然后点点头,我回答:“如果你的动作幅度不大,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沐原揉进了怀里,他将我裹得紧紧的,我在他的怀抱里感觉到难得的安详。
一时间,N本言情小说中的情节闪入我的脑海,下一秒该如何,其实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小时候默写词语,一个男同学将“浴火”默成了“欲火”,当时全班笑得嘻嘻哈哈,语文老师红着一张脸喝斥那位男同学背着椅子到操场上青蛙跳。后来那个男同学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某内衣品牌总公司的设计总监,但每次小学同学聚会他依旧摆脱不了被重温当年的那个梗。已经不年轻的语文老师依旧会脸红,而我依旧听得很木讷。
但是,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当年所有不明白的事情,在若干年之后,都会以灵光突现的形式重新得到解答。此刻,我看着秦沐原一张急切焦躁的俊脸,突然明白了当年那个堪称阿呆的男同学为何摇身一变变得如此有出息,原来他小时候就已经认定了他的人生走向。果然,人得赢在起跑线上。
我仰起脸看向秦沐原,他的鼻尖沁出小小的汗滴,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毛头小子。我突然想到,他是在邵凌出门不久就给我打的电话,莫非他差一点就要上演了港台剧?
我故意板起脸问他:“你是在跟踪我吗?”
秦沐原笑着看我,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将唇印在了我的唇上。我以为他只是轻轻一点,可他却没有要放松的意思,他霸道地启开我的牙关,将舌头送进我的口腔,我被他的霸道逼得无处躲闪,只能任由他随意侵占我身上的每一处领地。
这个吻亘古绵长,我不知道他吻了多久,我的脑袋蒙蒙的,但当他离开我的唇时,我的心霎时感到满满的失落。
他的手依旧环住我的腰,我勾住他的脖子哑着嗓子命令他:“秦沐原,抱我紧些。”
秦沐原再一次吻了我,这一次的吻是温柔缱绻的,是浪漫而带有挑逗的,因为有了刚才的经验,这一次我吻得娴熟了些,我开始咬着他的舌尖占据主导地位,但他很快又从我的手里拿回了主导权,我又一次被他压在了身下,他的右手扶住我的腰,左手托着我的下巴,姿势娴熟却吻得很细致,让我突然鼻子一酸。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秦沐原,你这样不矜持,你得对我负责任。”
他愣了一愣,然后揉揉我的头发,笑着说:“好,我对你负责任。”
他侧过身子,将我拥进怀里。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的全身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一个男人,当然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非分之举。
在秦沐原的怀里,我感到久违的安宁,很快睡意袭来,我万分不舍地闭上了眼睛。我奢望能有个香甜而舒适的睡眠,可是,那个梦魇仍如往常一样准时来到我的梦里,我倏地坐了起来,腰上刺心的疼痛。
我感觉到一双大手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温暖着后背上被冷汗浸湿的凉意。
床头柜上的一盏夜灯被扭开,我扭头看向秦沐原,对他挤出一个笑容,说:“抱歉,吵醒你了。”
他将我重新揽在怀里,用袖子将我额头上的汗珠轻轻地擦掉,然后温柔地问我:“又做噩梦了?”
我一脸愕然的看着他。他,为什么用“又”字?
我笑笑,问他:“你饿吗?冰箱里有蛋糕。”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对我宠溺地笑笑,“小馋猫,是你饿了吧。”
我点点头,“是啊,我饿了。”
秦沐原将我的被角掖好,然后下床去拿蛋糕。我看见他打开冰箱门时肩膀颤了颤,我的心有些疼。我想以后我得租个两居室,一居室的大单间实在很容易让人受伤。
他拿了两个蛋糕,然后将其中一个递给我,他没有坐回床上,而是坐到了床边的那个沙发上,一开始我请他坐的那个。他蜷起双腿、捧着蛋糕的样子让我很心动。秦沐原,他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让所有女人都动心的男人。
我捧着手中的蛋糕,是我最爱的普洱茶味的蛋糕,但此刻我却不想去动它。我看着秦沐原一口一口将蛋糕吃完,他没有看我,而我却一直看着他。
我说:“其实,如果你很饿的话,我可以为你做一份意大利面的。”
他没有回答。
我又说:“这种口味的蛋糕,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惯,你不必这样虐待你的胃。”
我故意用了“虐待”这个词,我以为他会笑,可是我想我的脑袋一定被驴给踢了,竟在一个作家面前玩起了文字游戏。
秦沐原依旧没有说话。
我有些慌了,随手将蛋糕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拧开床头灯,但秦沐原突然起身上前来将它关了,他重又坐回床上,将我搂进怀中。
他说:“给我讲讲那片樱花瓣的故事,好吗?”
我心里一惊,我想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我借着夜灯的光芒看向秦沐原,但光芒实在太微弱了,我看不清他眼里的内容。
我问他:“你想听吗?”
秦沐原揉揉我的头发,点点头。
这个故事太漫长,它占据了我的14岁到27岁,整整十三年,我青春的大半时光。我从未对旁人提起,可是如今在秦沐原面前讲起来,我竟没有一丝慌乱,反而觉得平静。
七年了,再提起他,我好想对天上的那个男孩儿说,“方沐琤,你还好吗?”
是啊,方沐琤,你还好吗?
十三年前,我初中二年级,成绩很好,长相漂亮,颇得男孩子们的喜欢,可是我很古怪,从不愿与旁人多说话。我的朋友很少,常常独来独往,班里的男孩子给我取了一个外号,叫做“冷美人”。我挺喜欢这个称呼,一个称呼上很巧妙地涵盖了我的两大特质,但在那个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它给我带来了很多的麻烦。
后来我看那些言情小说,剧情往往是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而这些灰姑娘必然不是逆来顺受的,她们都长着反骨,这对那些无往不胜的霸道总裁们来说是最迷人的特质。而对于我,冷艳,便成了我的特质,特有“招蜂引蝶”的质感。
通常,如果一个男孩儿想要得到一个女孩儿的垂青,他们往往会学着偶像剧里的套路,比如送花,比如为这个女孩默默无闻地做好事。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女孩子,男孩子们只好走了一个极端的方法。像小男生会在喜欢的小女生的铅笔盒里放条毛毛虫、或者故意扯小女生的头发那样,学校里的男孩子开始散播我的私事借以引起我的注意,确切的说,是我爸妈的私事。
即使七岁那年我妈用最科学的方法证明了我的身份,但她却不堪受辱,终于在我十岁那年和我爸离了婚,这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小城市,虽不至于过分轰动,但也足够别人嚼半个月的舌根子。尽管我从来相信纸包不住火,但是被别人捅破心里的秘密,尤其是被一群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捅破,我觉得我的心像被人扒开来观赏似的那样难受。
很快,我曾经做过亲子鉴定的事被同班的一个小学女同学“不小心说出”,那件事很快就成了全校学生口中的笑谈,我被冠上了“私生女”的头衔,整日活得比“冷美人”还要“冷美人”。在人前我昂起头拼命维护自尊,在人后我常常沮丧得想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偏偏邵凌上的学校与我相隔大半个城市,但我感谢这一段遥远的距离,他的暴脾气我太了解,如果被他知道我过得如此惨烈,他很有可能会在我们学校掀起腥风血雨。
方沐琤是在我最不济的时候来到我身边的,他的妈妈霍阿姨被调到A市工作,而他和妹妹霍小渂便也转学到了A市。
起初,我们之间并无交集,只是印象中的他是一个很阳光很爱笑的男孩子,后来因为一次集体大扫除,我和他被分在了一个组,我们才有了一点交集。但即便那时,我也没有特意去关注他。
邻班一个被我拒绝了很多次的男孩子借着这个集体劳动的机会再次向我表了白,我同前几次一样,微笑着拒绝了他,我知道我的笑容一定很假,是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旁边的几个男女夸张地起哄,他不堪其辱,终于将他的怒火发了出来。
他指着我,怒发冲冠,青涩的脸上通红一片,他说:“姚镜,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没人要的私生女,你的人生就是个悲剧!”
他说完就拂袖而去,速度快得容不得别人追他。我很想追上去,告诉他我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我爸妈还健在,我还想告诉他,你他妈难怪每次考试都倒数第一,还不明白意思呢就敢乱用词语,你他妈怎么不乱吃药呢?
可是我没有动,我转身依旧擦着我的玻璃,突然感觉脸上痒痒的,用手一抹,手上全都是水。
我低下头,脏兮兮的小盆里下起了雨。据说想哭的时候仰起头,眼泪就会被吞回肚子里,可是我不敢抬头,周围的同学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儿,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也在热火朝天地看热闹。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面纸,拿着纸的手是健康的小麦色,我知道是方沐琤。他一转来就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成了全校女生的明恋对象,同桌搜集了他的所有信息,详尽得可以出一本《方沐琤集》,同桌说他这个暑假去了夏威夷度假,自然晒成的小麦色超有男人味。
而此刻,这个风云人物对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我表示关心,令我突生一种贫困县乡被中央领导视察的窘迫感,我头也没抬,端起小盆就逃离了现场。
我知道我的后背被扎上了无数把刀子,自然全部来自方沐琤的爱慕者。但我并不后悔,如果我刚才接受了他的好意,那么我将成为全校女生永远的公敌,而我的拒绝却能换来以后永久的安宁。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一定是这辈子最糟糕的我,我将自己裹进盔甲里,表现得镇定冷漠而又小心翼翼,我用故作骄傲来掩饰骨子里的自卑,以伤害别人的心意来换取生活的无波无澜。
但是,方沐琤并未因我的冷漠而讨厌我、远离我,他开始接近我,讲他在杂志上看到的趣事,偶尔会往我的书包里偷偷塞几本好看的书。起初,我像对待所有人一样礼貌而不亲近地对待他,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变了,我开始期待见到他,会猜想他今天会给我讲哪些好玩的事情,我会在趁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地在他书包里塞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练了好久的两个字“谢谢”。
我们之间的话依旧很少,甚至及不过班里任何一个女生,但我们却最默契,英语课上的场景对话我们两个的你来我往平常得就像是在闲话家常,甚至连最爱慕他的同桌都说,“姚镜,我真羡慕你,你和方沐琤默契得就像是一对老夫老妻。”
我只是对她笑笑,然后继续做我的数学作业,那天我的作业错得最惨,因为我满脑子都是方沐琤方沐琤。
后来有一天,同桌突然将一张照片拍在我面前,然后万分哀怨地对我说:“姚镜,你觉得我哪儿比这个女孩差?我不比她漂亮吗?”
我看着照片上挽着方沐琤笑得春风满面的漂亮女孩子,手中的铅笔咔嚓断了,我刚画的图歪七扭八,丑陋而又狼狈。同桌或是以为我不说话就是默认,恨恨地拿起照片就跑了出去。我拿出橡皮去擦那条多出来的线条,却越擦越脏,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就是那条多出来的线条,甚丑陋,甚多余。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竭力避免与方沐琤接触,英语课上再不会主动举手,班里英语好的女孩子们何其多,他和其他人配合得都很“老夫老妻”。我像一个战败的小兵,重新躲回我的盔甲过我平静的生活。
周六的下午,我买完书就去书店旁边的奶茶店坐一坐,那家店靠窗的位子是观察路人的绝佳视角,我喜欢观察陌生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动作,那种感觉使我觉得充实不孤单。但我刚坐下就后悔了,因为我看见方沐琤和一个女孩儿并排走进了店里,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女孩儿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她和方沐琤一样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我慌忙扯出一本书摊在面前,却因为着急打翻了奶茶,我看着书上的一滩污渍甚是无奈。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从未表现得如此慌乱,甚至爸妈离婚的时候,我都不曾有天要塌下来的痛感。而现在,我真讨厌这个慌乱的自己,我想姚镜你有什么资格慌乱,你的人生已足够跌宕起伏,你还敢奢望去理顺它?
我镇定了,不再去管那本书,它就像我的人生一样,再怎么补救,上面的污渍依然存在。我拿起包准备走,就在我刚踏出一步,我听到了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唤了我一声:“镜子姐!”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儿正笑着和我打招呼,还有方沐琤,也是笑着。我突然觉得很感动,这笑是久违了的,感谢这笑容的主人还愿意对我笑,感谢我自己再一次主动敞开心扉。
女孩儿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静距离地看她,她明亮得像漫山迎光怒放的向日葵,让人第一眼见她就挪不开眼。我不敢去看方沐琤,突然觉得自己无比鄙陋,这个明亮的女孩子,才该是最配他的呀!
女孩儿说:“镜子姐,我是霍小渂,见到你真高兴,我觉得你比我哥说的还要漂亮!”
方沐琤也笑着走过来,说:“小渂是我妹妹。姚镜,你数学好,你得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她补补数学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霍小渂,她就像是我的天使,使我的整个天空都变得明亮起来。